这座桥由冷溪警卫队把守。两堆整齐码放的沙袋挡住了道路,用来架放机关枪。士兵们胡须光洁,目光冷漠,神气十足地默默看着那些拖拖拉拉、杂乱无章的人群通过。在运河对岸,漆成白色的石头整齐地铺成一条小路,通往一座小棚,这里就是文书室。远处河岸上,警卫们按照划分给自己的区域分别朝东西两个方向挖掘战壕。沿河而建的房屋早已被征用了,屋瓦被打穿,窗台上堆起了沙袋,以安架机关枪。一名凶神恶煞般的中士在桥上维护着秩序。他正护送一名中尉坐上摩托车。桥上禁止任何交通工具通行。一个提着一只鹦鹉鸟笼的男人被打发走了,没能顺利过桥。中士还从桥上调走一些士兵去修筑防御带。他呼来喝去,比可怜的少校威风多了。一支小分队人数慢慢增多,怏怏不乐、懒懒散散地站在文书室旁。当特纳和两位下士还远离大桥时,他们同时看到了眼前的情景。
“没用的法国佬。”
农夫和他的牧羊犬又回到了犁的后面。三位战士向弹坑挺进。那儿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柯达炸药的气味。这个洞坑看上去像一个完全对称的倒转圆锥体,边缘很光滑,似乎被精心筛网和耙理过。这里丝毫没有人的痕迹,没有一丝衣服残片或鞋子碎皮。母亲和孩子全都蒸发不见了。他停下来想弄个究竟,但下士们急于赶路,推着他往前走,很快他们就在路上和落伍士兵会合了。前面的路容易多了。扫雷工兵把推土机开进村庄,以扫清交通障碍。前面,熊熊燃油浓烟滚滚,仿佛一位火气冲天的父亲矗立在山水之中。高空嗡嗡飞行的轰炸机在天空中形成两道气流,一道向目标攻击,一道从目标返回。在特纳看来,他也许正在走向屠宰场。但是每个人都在向那儿走去,他也别无它途可想。他们行走的路将把他们带往云烟的左边,敦刻尔克的东面,比利时的边境。
下士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了起来。“该走了。听说比利时佬已全线溃败了。也许,我们的东线会被切断。还有好几英里路呢。”
内特尔说:“我喜欢这个名字的发音。”
有些人脚上长了水疱,几乎不能行走;还有些人赤裸着双脚。一个胸口受伤流血的士兵躺在一辆古老的小推车里由同伴推着走。一个中士牵引着一匹二轮马车的马,马背上驮着一位军官,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他的手腕和脚都用绳子绑着。有些战士骑着自行车,大多数三三两两地走着。一个来自高地轻步兵团的通信兵骑着一辆哈利 戴维森牌摩托车前来,流血的双腿无力地垂着,后座上有一位手臂上缠着厚厚绷带的人在帮他踩踏板。一路上随处可见被丢弃的厚大衣,因为他们觉得太热,不想再随身携带。特纳已说服下士,叫他们千万不要扔掉大衣。
“喏,给你。格林 · 霍华德家的赠品。”
“妈的,他们会为难你的,伙计,”迈斯对特纳说道。“可怜、该死的步兵。你要是想回家找骚娘去,那就夹在我们中间,一瘸一拐地走吧。”
走了一个小时,他们听见后面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重击声,就像一座大钟在滴答作响。他们转身向后看。一眼望去,一扇平放着的大门仿佛沿路朝他们劈面而来。其实这是一队排列整齐的威尔士卫兵,斜挎着枪,由一位二等陆军中尉带领着。他们经过时步伐统一,双眼凝视前方,手臂摆得高高的。落伍士兵们站在路边,让他们先行通过。虽然这是愤世嫉俗的时代,但没有人敢发出反对的嘘声。这种纪律和凝聚力的作秀令人羞耻。当卫兵们嗵嗵嗵地走远时,其余的人才如释重负。他们回味着刚才的一幕,开始继续艰难跋涉。
迈斯下士递给他一个水瓶——其主人已战死沙场。这水瓶几乎满满的,于是他就猛喝了一大口,想先漱漱口,但这纯粹是浪费。他把污泥连同剩下的水一起喝了下去。
就这样,他和其他人一样,茫然地坐在那里。第一次轰炸时,他也是这样,那时他正在一座村庄的外面,但该村庄的名字他已想不起了。这些法国村庄用的是比利时名字。他与部队失散了,而且,更糟糕的是,身为步兵的他竟然丢失了步枪。那是多少天以前的事了?不得而知。他检查了一下那把塞满了泥土的左轮手枪,卸下里面的子弹,随手把枪扔进了灌木丛。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声响,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布雷敦斯,”他说,想起了从地图上看来的地名。
“我们还得继续跑,因为我们离路太近了。”
人群又重新聚成一堆。运河大桥的前面是一个交汇点。在沿运河的路上,一支由三吨货车组成的护送队正从敦刻尔克方向朝交汇点走来,军警正设法把它们引入田野那边马匹所在的地方。但是军队蜂拥着要穿过马路,迫使护送队停了下来。司机们靠在喇叭上,大声地咒骂着。人群越来越拥挤,货车里面的人都等得不耐烦了,纷纷从后车厢爬了下来。突然有人大喊一声,“赶快隐蔽!”人们还来不及环顾四周,制服堆成的小山爆炸了,暗绿色的哔叽碎片像雪花一样飘了下来。更近处,一个炮兵小分队正在用铁锤砸碎步枪瞄准器和枪栓。特纳注意到,其中一位士兵一边捣毁他的榴弹炮,一边在嘤嘤哭泣。在这块田野的入口处,一位牧师和他的文书正在把几箱祈祷书和圣经用汽油浸湿。士兵们穿过田地,向海陆空军小吃部的一个垃圾堆走去,寻找香烟烈酒。当有人发出欢呼声时,就又有十几人从路上跑过来加入寻找的行列。有一群人坐在农场门前,正在试穿新鞋。一位双颊麻痹的士兵推着一箱粉红色和白色果汁软糖从特纳身边经过。一百码以外,由惠灵顿长靴子、防毒面具和斗篷组成的垃圾堆被点燃了,刺鼻的烟雾笼罩了向桥边进发的人们。车队终于开始移动了,拐进了运河以南最大的一片区域。军警就像郡集市管家,正在指挥停车,将它们排列成行。货车加入到了半履带式车辆、轻型摩托车、履带式小型装甲车和活动厨房的行列中。与平时一样,致残的办法甚为简单——散热器里挨上一颗子弹,那发动机就运转了起来,最后终于卡住了。
他走了几步,来到了一片树林中。他背对一棵小白桦树,坐在大树下面的新生灌木中。他满脑子想的就是水。树林里躲着二百多号人,包括几位挣扎着进来的伤员。不远处,一位平民在痛苦地哭喊着。特纳站了起来,又向前走了几步。新生的树叶只能勾起他对水的渴望。路上和村庄上空的轰击仍在继续。他拨开地面上的落叶,用头盔挖起地来。泥土湿湿的,可是即使挖到十八英寸深,也没有水渗入挖开的洞中。于是他坐了下来,一边想着水,一边试着用袖子擦去舌头上的污泥。每当有斯图卡飞机俯冲而下时,他就不由自主地一阵紧张,全身蜷缩,虽然每次他都以为自己没有力气了。临近结束时,敌人返回来向树林扫射,但毫无结果,只让树冠上的叶子和枝条抖动了一下。然后飞机就离开了。随之而来的是笼罩在田野、树林和村庄上空前的寂静,甚至听不到鸟叫声。过了一会儿,从路边传来解除警报的汽笛声,但没人动弹。他想起了上次的情景。由于受到反复的恐怖袭击,他们一片恍惚,万分惊惶。每当飞机俯冲而下,人们便战战兢兢,纷纷躲入角落,听任死神的摆布。如果死神没有降临,他们就得一次次地重新经受磨难,而恐惧丝毫没有减弱。对幸存者来说,斯图卡式轰炸的结束意味着中风后的瘫痪,一次又一次中风后的瘫痪。这时中士和低级军官们就会跑过来,用脚踢着士兵,命令他们站起来。但他们已疲惫不堪,溃不成军了。
“迈斯,你简直是个天使。”
他们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在前方一里以外的地方,他们看见了横跨贝尔格 菲尔纳运河的大桥。灰黄色的烟雾从四周的田地里翻腾而起。此时此刻,举目远望,一路上不见农舍或谷仓。一股腐肉的气味夹杂着烟雾向他们扑面飘来——成百上千匹战马横尸田野,垛成一堆。不远处,堆积如山的制服和毛毯在阴燃闷烧。一位肌肉发达、拿着大铁锤的一等兵正在砸碎打字机和油印机。两辆救护车停在路边,后门敞开着,里面传来伤员的呻吟声和叫喊声。其中一位伤员一遍又一遍地叫嚷着,那不是痛苦的叫声,而是愤怒的呐喊:“水,我要水!”和众人一样,特纳继续向前走去。
特纳往回走了一步,然后就跑了起来。他踉踉跄跄穿越犁沟,这时轰炸又开始了。沃土粘住了他的靴子。只有在恶梦中,脚才会如此沉重。一颗炸弹落在通往村庄中心的路上,货车就停在那里。呼啸声一阵紧似一阵,在炸弹落下时,他还来不及趴下。爆炸产生的冲力把他甩到了几英尺以外的地方,他脸朝下趴在泥土上。苏醒过来后,他发现嘴里、鼻子里、耳朵里全都是污泥。他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但嘴里干干的,没有唾液;他想用手指挖,却越加糟糕。他对污物大加戏语,又对肮脏的手指调侃了一番。他把脏物从鼻子上吹掉。他的鼻涕黑乎乎的,堵住了嘴。树林就在附近,那里也许有溪流、瀑布和湖泊。他想象着天堂的情景。当一架俯冲而下的斯图卡式轰炸机又一次发出愈来愈响的轰鸣声时,他努力辨认着声音的方位。是解除空袭警报吗?他的思维好像也被阻住了。他无法吐咽,无法自由呼吸,也无法思考。当他看到农夫和狗依然在树下耐心地等待时,他的大脑才恢复了运作,才记起了一切。他转身向后看去。刚才那位女人和她儿子所在的地方,此刻已成了一个弹坑。他看着它,觉得自己早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儿。这就是他必须撇下他们的原因。他的任务是活下去,虽然他忘了是为什么。他继续朝树林走去。
女人回答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懂。他们又跌跌撞撞地向田中央跑去。特纳感到身上的疼痛就像火烧一样。男孩在他的臂弯里,而女人似乎又在往后拉,想把儿子抱回去。这时,田里已有成百上千号人,都尽力向远处的树林跑去。听到炸弹的呼啸声,大家都蜷伏在地上,可是那个女人对潜在的危险一点都不警觉,他只好又拉着她卧倒,这次他们把脸贴在新翻垦过的土里。炸弹的呼啸声越来越尖锐,女人大声地喊着,仿佛在祈祷着什么。这时他才意识到她说的不是法语。炸弹在远处的路边爆炸了,大约一百五十码开外。但此刻第一架飞机又转向村庄,降低高度开始扫射。男孩已吓得哭不出声了,他母亲也不肯站起来。特纳指着正从屋顶掠过的轰炸机。他们正处在它的飞行轨道上。没有时间争论了,但她不想动弹。他纵身跳入犁沟躲了起来。机枪在耕地里波浪扫射的声音和引擎的轰鸣声从他们身边掠过。一位受伤的士兵在大喊大叫。特纳站了起来,但女人不肯拉着他的手。她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儿子,用佛兰芒语和他说话,不停地抚慰着他。她一定在说,一切都会好好的,妈妈向你保证。特纳一句佛兰芒语也听不懂。不过不懂也无所谓,因为她对他简直视而不见。男孩正透过母亲的肩膀茫然地盯着他。
“味道好极了,”特纳边说边喝了一大口。
前面的景象似曾相识,路上所见的东西也一模一样,只不过数量更多罢了:车辆、弹坑、碎片、尸体。他穿越田地时,突然闻到海的气味,是夹带在微风中穿过平坦的、泥泞的土地而吹来的海的气味。怀着同一目的、朝着同一方向涌流的人群,妄自尊大、川流不息的空中交通,指示着他们目的地的氤氲云霞,在他疲倦而又异常活跃的脑海中勾起了某些早已遗忘的童年乐事,如狂欢节或运动赛事——这一切全在这一场合汇合。在记忆里,父亲背着他上山,向诱人之地挺进,向动人之处进发。虽然这些记忆已有些模糊,但现在他依然怀念父亲的肩膀。他那失踪了的父亲留给他的记忆实在是太少了。一条领结,一股特别的味道,勾勒出一个郁郁沉思、暴躁易怒的模糊形象。他在大战时逃避服兵役了吗?他改名换姓,在这儿附近的某处长眠了吗?也许他幸免于难了。格蕾丝坚信他是因为怯懦和诡诈才没有从军,但她自有恨他的理由。这儿,几乎每个人的父亲都还记得在法国北部的经历,或干脆就被埋在了那里。他希望有这样一位父亲,不论是活着或已过世。很久以前,在开战以前,在奔赴旺兹沃思以前,他曾一度耽于幻想,在远方的杰克 · 塔利斯帮助下,自由地开创自己的人生,构思自己的故事。现在他终于明白,这是多么自以为是的虚幻呵。没有根基,一切都是徒然。他希望有一位父亲,正因为如此,他希望成为一位父亲。目睹了这么多的死亡,想要一个孩子是多么普通、多么自然啊。这是人的普通愿望,因此,他就更加想要孩子。当伤员尖叫时,你梦想能拥有一幢小小的房子,过普通人的生活,建立一个家庭。周围的人都在默默地走着,想着自己的心事,规划着自己的生活,作出自己的决断。如果我能摆脱现在的命运……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在走向敦刻尔克的途中会凭空想象出小孩,然后又变得有血有肉。他会找到塞西莉娅的。她的地址就在他口袋里的信中,在诗歌的旁边。在心灵的沙漠里/让疗治之泉喷涌而出吧。他也要找到他的父亲。基督教中的救世军善于找寻迷失人员。救世军,一个非常好的名字。他要去寻找父亲,或追踪已故父亲的身世——不管怎样,他要成为他父亲的儿子。
他们在穿越田地往回走时,碰到了内特尔。他拿着一瓶酒和一块阿莫牌巧克力条。于是三人传递着享用这一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