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要动工时,德国佬来了,他们开始狂轰乱炸。我们不得不撤退,在另外的地方重新开始,后来德国佬又来了,我们又只好撤退,直到我们掉到海里。”
“要不要来一杯?”
“陷进去?”
“感染了。”她说,“而且它们还会陷进去。”
但他不想再次惊动护士长,布里奥妮明白这点。她把最大的一块弹片留在了最后取。但是这块弹片未能一下子取出来。他在床上弓起背,同时紧咬着牙嘶嘶作叫。她又试了一次,弹片从肉里出来了两英寸,第三次手起镊落,一块四英寸长、沾满鲜血的不规则的钢片终于被取了出来。她举起来让他看。
快凌晨三点三十分的时候,有人叫她去见护士长。护士长独自一人正在铺床。早先,她看到护士长在冲洗室里。护士长好像是无所不作,无处不在。布里奥妮自动给护士长干起活来。
“你不舒服?”
“你怎么敢这样呢?”护士长平静地说。“你怎么敢在我的护士面前那么说话呢?”
十二寸长的地方都有弹片。每个伤口处都已发炎肿胀了。
他大腿下方的油脂和嵌在伤口里的煤灰已经洗掉了,能清楚地看到插进皮肉里的弹片。他往前欠了欠身子,紧张地看着她。
“是的,你刚才和我说过了。她还幸福吗?她与她钟爱的那个男人结婚了吗?真不好意思,你看,我都记不起他叫什么了。自从受伤以后,我的记性就不太好。不过他们告诉我记忆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的。对了,他叫什么?”
但那位护士问道:“谁叫你到这儿来的?”
他点了点头。他就只剩下一小块唇角了。她把茶壶口伸进他嘴里倒水,他每咽一口,脸部肌肉就要抽搐一下,这么一来,脸上肌肉缺失的地方就更加疼痛了。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但是,她一把茶壶拿走,他的手就向她的手腕伸去。他还要喝。这样持续了几分钟——他不能承受疼痛的煎熬,却又不能不喝水。
此刻她拿着绷带和医疗器械走到他床头,满脸微笑地说:“嘿,拉蒂莫列兵,我又来了。”
“陷到你的肉里。陷到你的血液里,再被运到你的心脏里。或者大脑里。”
他怔怔地盯着铁片。“麻烦你洗洗干净,我要拿回家保存。”话音刚落,他就把脸埋进枕头,呜呜地抽噎了起来。也许是疼痛,也许是“家”这个词触动了他。她蹑手蹑脚地走开去取白兰地。在冲洗处,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她花了很长时间,除去伤口上的绷带,清洗伤口,又包扎伤口。随后,她接到了新的指令,她一直害怕的指令。
不是的。
护士连头都没有抬,就生硬地说了句:“他受的罪够多了,我先给他输液,你去干点别的吧。”
“德拉蒙德护士长。”
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岁的样子,可从他的病历卡上看,他与自己同龄,都是十八岁。他坐在那儿,背后支着几个枕头,像心不在焉的孩子惊讶地看着喧闹的周围。看着他,很难想到他会是个士兵。他长得俊气,清秀,浓浓的眉毛,深绿的眼睛,柔和丰满的嘴唇。他脸色惨白,异常地泛着光,他的双眼炯炯有神,但带着一副病态。他的头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她拿了一把椅子向他走去,他对她莞尔一笑,仿佛一直在等她似的。她握着他的手,他似乎毫无惊色。
他的眼睛透着何等友善和温情,充满稚气的他多么急切要和她讲话,她只得接着说下去。
德拉蒙德护士长不屑地朝盆里瞟了一眼。“与前几个小时里我们所收的伤员比,杨飞行员,你的伤只是外伤而已。你应该感到庆幸才是。再说了,你也得拿点勇气出来,才对得起这一身军服啊。塔利斯护士,继续吧。”
见习护士和二年级学生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其他实习生和正式护士则一直工作不停,谁也不记得他们在病房里工作了多久。布里奥妮回想,她以前的工作为现在的训练做了有效的准备,在唯命是从方面更是如此。不过直到那天晚上她才知道护理是怎么回事。以前,她从没有看到男人哭泣流泪,初次看到的时候,她被震撼了,但在随后的一小时里,她就逐渐习惯了。另一方面,一些士兵的坚毅使她吃惊不已,甚至令她望而生畏。刚刚作完截肢手术的士兵好像情不自禁地开起粗俗的玩笑。以后拿什么来踢老婆呢?身体的每个秘密都被泄露了:骨头从肉里面戳出来,肠子和视神经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由此她学到一个浅显的道理:人,归根结底,是一个物质存在,很容易受损伤,却不容易修复。其实,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大家也都明白。她第一次能够和战场靠得这么近,她所接手的每个病人都有一些与战争息息相关的基本元素——鲜血、燃油、泥沙、海水、子弹、弹片、机油、火药味以及汗水浸湿的战斗服,衣服口袋里装着腐臭的食物和黏乎乎的阿莫牌巧克力条屑。当她在水槽边——水龙头高高的,旁边放着苏打块——洗手时,经常从手指缝里洗出海滩的沙子来。她和组里的见习护士都只把自己当作纯粹的护士,而非朋友。她只依稀记得帮忙把马克因泰尔下士抬到床支架上,其中的一位姑娘名叫菲奥娜。有时,布里奥妮照顾的士兵疼痛难熬,一种莫名的温情让她超然于痛苦之外,使她能够井井有条、毫无恐惧地从事自己的工作。这也许就是她眼里的护理工作,她渴望成为一名合格的护士,渴望得到一枚徽章。她能够想象自己也许会抛弃写作的宏愿,转而全身心投入到充满博爱、兴高采烈的时刻之中。
她的手不停地发抖。她奇怪为什么那个干脆利落的护士的声音怎么会这时候在耳边响起。她拉上了病床周围的屏帘。
她说:“护士长让我过来和你说说话。”她不知道“护士长”在法语里怎么说,就只好作了直译。
“你们护士长心真好。”他将头一歪,补充道:“当然了,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对了,她一切都还好吧?她这几天在忙些什么?”
这的确是个慰藉。总是有人病情恶化。就在半个小时前,从东萨里前线团——村庄里的小伙子就加入了这个团——送来的上校就被截肢了。还有一些人挣扎在死亡线上。
布里奥妮取了一副外科镊子,小心地把一大团浸透凝固了的纱布从他脸部的凹陷处取下。最后一片纱布清除后,解剖课上用的剖面模型就依稀可辨了。他的脸已经毁了,粉红的肉裸露在空气中,从他缺失的面颊可以看到他的上下臼齿,还有闪闪发亮的舌头,长长的,令人惊骇。她不敢再向上看了:眼眶周围的肌肉都裸露着,那是隐秘之处,从没打算示人。拉蒂莫列兵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丑八怪,他自己也肯定猜到了这点。以前,曾经有女孩爱过他吗?她还会爱他吗?
她用浸在优苏中的清洁纱布重新包扎好他的脸,这时,他发出凄惨的叫声。
“你终于来了。”他的法语元音透着一股悦耳的鼻音,但是她只能马马虎虎地听懂。他的手摸上去冰冰的,油腻腻的。
“是的,护士长。”
护士长走后,病房里寂静无声。布里奥妮轻快地说道:“要不要继续进行?只有七片了。手术完了,我给你拿点白兰地来。”
布里奥妮照她的吩咐去做了。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凌晨时分,有人叫她去换新毛巾。她看到刚才那位护士站在值班室门口,偷偷地抽泣着。马克因泰尔下士死了,他的床号已经给别人用了。
“躺下吧。”
“请原谅,护士长。我忍不住了才……”
布里奥妮不禁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她说:“可是护士长,我不累,我真的不累。”
“是的,护士长。不过是学校学一点罢了。”
他看着她拿起镊子,腿立刻绷紧了,还瑟瑟发抖。
“要喝水?”
“马上就可以给你包扎了。”她一个劲地重复道,因为她想不出别的什么话可说。
“她也是护士。”
本来还可以陪着他的,但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工作等着她去做:一会儿这位护士要帮手,一会儿那位床上的伤员要照顾。一个打了麻醉药后的士兵醒了过来,吐了她一身,她只好再去找一条干净的围裙,这时她才可以离开病房休息一下。从走廊的窗户望出去,她惊奇地发现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了。自从她们从公园回来到现在,已经有五个小时了。她站在亚麻布储藏柜旁系围裙的时候,护士长突然又来了。很难说有什么变故——她举止超然,命令依然不可抗拒。在自律之下,也许有那么一丝患难中的默契。
“你要是忍不住的话,就喊出来吧。”
她用右手扶了一下左臂。如果坐到床边去做会方便很多。可是这姿势太不专业,而且是严格禁止的。当她的左手触到了他腿上没有受伤的地方时,他还是抽搐了一下,想要把腿缩回去。她从一簇弹片边上选了最小的一块。突出的部分呈倾斜的三角形状。她夹住它,稍停了一下,然后果断地拔了出来。
“我这样没关系的。其实它们并不影响我。”
她的责任更重了。现在她要端着镊子和托盘去隔壁病房照看一位腿里留有碎弹片的空军士兵。她来到床边。他警觉地看着她放下自己的工具。
“我操!”
他大汗淋淋,浑身颤抖,紧紧攥着床头的铁栏,指关节都变白了,但在继续清除残片时,他一声未吭。
“布里奥妮,去把湿敷袋敷在马克因泰尔四肢上。用单宁酸给他身体的其他部位消毒。如有困难的话,直接找我。”
护士长问她:“我似乎记得你会说点法语。”
护士长朝病房的另一头点了点头。“看到那排头上坐着的那个士兵了吗?严重外伤,不过还没到戴面具的份上。找张椅子,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跟他聊聊天。”
湿敷袋是两个大大的盛着盐溶液的胶膜容器,受伤的手脚就放到里面浮着,溶液的温度要适中,上下一度的偏差都是不允许的。布里奥妮赶到的时候,一位见习护士正在放有煤油炉的小车旁准备新鲜的药水。湿敷袋得经常更换。马克因泰尔下士背躺在床单碰不到受伤肢体的护架床上,因为床单一碰到他的皮肤他就受不了。他咽呜着要喝水,这一幕让人看了真动情。烧伤的人总是严重脱水:他的嘴唇被烧得不成样子了,肿肿的;他的舌头起了许多水疱,要从嘴里喝水很难。盐水停滴了。针头在烧伤的血管上找不出一处可以扎针的地方。一位经验丰富、她以前从没有见到过的护士正在给他换一袋盐水。布里奥妮准备好了一碗单宁酸,拿了一卷卫生棉,想要从病人脚上开始给他消毒,免得妨碍了那位护士,此刻,那护士正在烧黑的手臂上寻找一条血管。
他摇摇头,又开始呻吟起来。
他似乎相信她了。他躺下身去,双眼瞪着远远的天花板直叹气。“妈的……我是说,对不起,护士。我今天没有心理准备。”
“你去给列兵拉蒂莫包扎脸。”
他们真的大声地数了起来。一共有八块。她轻轻地摁着他的胸口。
“如果要这样子把弹片取出来,我宁可去做个大手术。”
“一定要取出来。来,躺好。我会尽量快点。也许这个办法有用。你抓紧床头试试看。”
“就照我说的去做。”
列兵拉蒂莫半边脸被炸掉了,所以吞咽食物是一种折磨。早些时候,为了不让水从他残缺不全的嘴里流出来,惹人耻笑,她已经试着用茶匙给他喂东西了,可他却推开了她的手。她现在感到害怕,害怕不是给他除去绷带,而是从他那双褐色的大眼睛里透露出的责备的神色,好像在说:“你到底对我作了什么?”他的交流方式只是从喉底发出柔柔的“啊啊”声,一丝失望的呻吟声。
他看着她,没有认出来。她一边把他头顶上的绷带解开,一边说:“别担心。再过一两个星期,你就可以出院了。你就等着看吧。这里好多人都没有这么幸运呢。”
“一会儿就能包扎好了,”她又撒了一次谎。
他跟布里奥妮解释来由,说他当时是在法国北部修建跑道,可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不停地瞟着她刚从高压灭菌器里取出的钢钳子。它们正湿淋淋地躺在蓝边的托盘里。
他从鼻子里轻蔑地哼出一声。“放松!”
护士长又转身给另一位护士布置任务。布里奥妮刚才看到下士被人抬了进来。他和许多士兵一样在敦刻尔克海岸边一艘下沉的渡船上被熊熊燃烧的汽油所淹没。后来,一艘驱逐舰把他从水中救了起来。黏稠的汽油紧依在他的皮肤上,灼穿了他的身体组织,等把他放到床上时已经烧得惨不忍睹了。她想,下士一定活不了了。因为要给他打吗啡,连血管都找不到。两小时前,她和另外两位护士把他抬到床上尿盆上时,她们的手一碰到他,他就嘶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她微微一笑,掀起了他的床罩。“我们来看一下,好不好?”
“我才不在乎呢,护士。我倒愿意它们留在我身上。”他大笑起来,却没什么底气。“可以给我的子孙留个纪念。”
“别憋着气。尽量放松。”
“我们一起数数有多少块弹片,好吗?”
“别傻了。我会很快取出来的。一下子就好。你是怎么受伤的?”
她说:“好好躺着。这样我才看得清楚。”
这一脏话脱口而出,在病房中跳跃回荡,仿佛重复了许多遍。紧接着是一片寂静,至少屏风后面的声响减弱了。布里奥妮手拿着镊子,依然夹着那片血淋淋的金属碎片。这尖头碎片有四分之三英寸长。从远处传来坚定的脚步声。她把榴霰弹片扔到肾状盆里,正在这时,德拉蒙德护士长拉开屏风,走了进来。她异常镇静地瞥了一眼床脚,便知道了病人的姓名,还有他的伤势。然后,她居高临下地盯视着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