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是猜中的了。”
“Amo amas amat.”她说。
“这是糖衣,看见了吗?里面是牛奶巧克力。味道好极了,即使是溶化了也很好吃。”
“可我爸爸说不会有战争了。”
皮埃罗离他最近。他默默地和他握了手,他弟弟也是如此。轮到罗拉时,她说:“我是罗拉 · 昆西。这是杰克逊,那是皮埃罗。”
“是的!”
罗拉一脸严肃地接了过来,然后瞪了双胞胎一眼,仿佛在说“你们活该”。他们明白了其意。他们现在不能再为阿莫争辩了。他们看到她的舌头卷过糖衣时泛绿色。保罗坐在扶椅上,身子往后一靠,两手搭成尖塔形靠在脸上,专注地望着她。
他们伫立着。突然,杰克逊说道:“我不喜欢这儿。”
“什么演出?”
双胞胎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大人对巧克力是不感兴趣的。皮埃罗说:“士兵是不吃巧克力的。”
他抬头朝她一笑,说:“这场战争叫做阿莫大军。”
“如果你不在孩子们面前说三道四,我得好好感激你哟。”
他扬起浓密而紧蹙的眉毛,不经意地从唇间吐出浑厚之音:“我不知道。没什么。无聊之事呗。”
罗拉用一只手臂搂着皮埃罗的肩,说道:“别担心。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她的手臂没有妈妈的粗壮有力。皮埃罗呜咽了起来。他没有哭出声来,因为他知道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得时时注意礼貌。
“对极了,她以前的房间。”
孩子们紧张地等着想听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他们看着他走过整条光滑的地板,俯身拣起一块积木,然后将它抛入空中,又潇洒地一把抓住。积木碰在皮肤上发出噼啪声。
这句话她以前必定无意中听到过,而她刚才说出来的时候也是无意识的,就像一个学徒嘴里唠叨着巫师的咒语。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使他哥哥突然心烦意乱。他走到墙边,用脚尖触动壁脚板,寻找着有趣的东西。
为了保持镇定,罗拉把双手按在臀部。她的心痛苦地跳动着。虽然她知道自己必须开口说些什么了,可她真的没有把握能不能说出话来。她感觉他们正在玩一场她所不能理解的游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游戏中存在不合理的因素,甚至是侮辱。她开了一下口,却发不出声,于是她用力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道:
杰克逊也已经是泪眼汪汪了,但他还说得出话来。“马上回家?这只不过是你说说的,我们回不了家了……”他停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他们离婚了!”
“说得对极了。”
她听了很高兴,没有丝毫的尴尬。她用手指轻轻地在她纤瘦的臀部周围微微隆起的纤维上擦了一下,说道:“这是母亲带我去伦敦看演出时在Liberty① 买的。”
“人们通常认为我更讨人喜欢。”皮埃罗说道。这是一句家庭玩笑话,是她的父亲设计出来的台词。每当有陌生人这样问起,这一回答都会引得哄堂大笑。可这人听了后连微笑都没有。他说:“你们就是从北方来的表亲吧?”
一位穿着白色衣服、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也许已在那儿站了好几分钟了,完全有可能听到了杰克逊说那个词。恰恰是这一个念头——而不是他出其不意的出现——才使罗拉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知道他们家的事吗?他们只能拭目以待了。他走上前去,伸出了一只手。
“昆西夫妇吗?”
“你居然敢这么说!”
“多好听的名字啊。可是我怎样才能区分你们两个呢?”
他羞愧地点了点头。罗拉这才放过了他。
皮埃罗和罗拉都惊呆了。“离婚”二字从来没有在孩子们面前用过,也从来没有从孩子们的口中说出来过。这些柔柔的辅音仿佛暗示着不可告人的卑劣,词尾的咝咝之音似乎在低声诉说家庭的耻辱。这个词脱口而出之后,杰克逊自己也六神无主,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管如何,他觉得大声说出这个词就像离婚这一行为一样是滔天大罪。他们——包括罗拉——谁也不太明白这点。罗拉步步进逼,她那绿莹莹的双眼眯得像猫一样。
“如果你打我,”他赶紧说道,“我就告诉爸妈去。”但他自己已使这一符咒失效,只成了失落的黄金时代的一个被毁的图腾。
糖果被她洁白的利齿咬开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露出了白色的糖衣层和黑黑的巧克力。正在这时,他们听到楼下一个妇人对着楼上叫唤,接着又听到她叫了几声,声音更加坚决。这一次,他们终于听出了这声音,他们的脸上突然掠过一阵惶惑。
“因为他们要为国而战啊。”
“嗯,这样吧。”保罗·马歇尔拍了拍他的口袋,说道,“如果你能猜出我是以何为生的,我就给你看样东西。”
他跷起二郎腿,又放了下来, 接着,做了个深呼吸。“咬一下。”他轻轻地说,“你得咬上一口。”
“《哈姆雷特》是我最喜欢的剧目之一。”保罗说。和她一样,他既没有读过这个剧本,也没有看过演出。他是学化学的。这让她感到欣慰。不过他能够摆出一副沉思状,说出:“存在,还是死亡……”
马歇尔变得有点急躁。罗拉连忙安慰道:“也许会有战争的吧。”
他把手举得更高,握得更紧了。他们可以看见他的手指因为巧克力条的挤压而发抖。
“这是事实。”他咕哝着,眼睛瞟向别处。他知道自己惹麻烦了,不过也活该如此。他正要逃跑,罗拉一把揪住他的一只耳朵。她把脸凑近他。
他把脚斜过来,审视鞋匠的手艺。“是啊。特尔街上的达克。他们为你的脚定制一个木头模型,把它永远留在架子上了。地下室里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模型,而顾客大多早已去世了。”
“我饿了。”皮埃罗又说了一遍。
他弟弟补充道:“他们喜欢的是香烟。”
“我在报纸上读到过关于他们的消息。”
“你是唱歌的,”皮埃罗说,“至少你的嗓音很不错。”
“太可怕了。”
孩子们接下来的时间里更是无所事事。由于有大人在,他们很不自在,于是罗拉叫双胞胎下楼去看看游泳池是否空着。双胞胎回来了,本来想告诉她塞西莉娅和另外两个大人在,但此刻却发现罗拉已经不在婴儿室了。她已回到了自己的小卧室,对着靠着窗台的小镜子梳理着头发。两个双胞胎在她窄窄的床上互相搔痒、摔跤,大声嚎叫。她懒得费劲把他们遣回自己的房间。如今戏演不成了,游泳池又有人在用,这闲散的时间使他们觉得很压抑。当皮埃罗说他肚子饿的时候,他们突然觉得很想家。可要再过几个小时才开饭呢,而且现在下楼去要点吃的又很不合适。两个男孩子也不愿走进厨房,因为他们实在害怕贝蒂——他们刚才在楼梯上看到她抱着橡胶垫朝他们的房间走去时是那么凶巴巴的。
“是啊,这样实在太无聊了。”皮埃罗说,“譬如Polo和Aero。”
孩子们听罢,惊得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知道,报纸上登的都是大事要闻:地震啦、火车相撞啦、政府和国家的日常事务啦、希特勒进攻英国时是否应该在枪炮上投入更多的资金啦……他们的家庭灾难竟然会和这些天大的事件相提并论,真令人惊叹不已,但也并不完全出乎意料。如此说来,这已成既定的事实了。
大家都在等待的时候,双胞胎兄弟把积木当成足球踢,而他们的姐姐凝视着窗外,轻柔地自哼自唱着。过了很久,她来到走廊里,一直走到尽头。那儿有一扇门,通向一间弃置的卧房。从那儿她看到了马路和湖泊,湖面上横着一道闪闪发亮的柱形波光,那是接近黄昏时炙热的白光。借着这道白光,她只能隐约看到布里奥妮站立在水边,就在岛上庙宇的那一头。事实上,她可能一直就站在水中——面对这样的强光,真的很能看清楚。她看上去一去不复返的样子。罗拉走出房间的时候,看到床边有个男式的手提箱,棕褐色的皮革,厚重的皮带,褪色了的航船标签。这使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她的父亲。她走到箱子前面停了下来,闻到一股淡淡的火车车厢的煤烟味。她用大拇指按住其中一把锁,轻轻地旋动它。磨光了的金属冰凉冰凉的,她的触摸留下了小块收缩了的水汽凝结物。扣子弹了起来,发出响亮而厚重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她把箱子推了回去,匆匆走出了房间。
“我住在沿走廊的一个房间里。”
“不管怎么说,为什么士兵们都能分到糖果而孩子们却分不到呢?”
“我总是这样问自己。”
“这才是个问题。”她接了上去,“对了,我很喜欢你的鞋。”
杰克逊和皮埃罗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随后,马歇尔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了罗拉。在客厅里,与利昂和他妹妹喝了两杯浓烈的杜松子鸡尾酒后,马歇尔就上了楼,找到自己的房间,解开行李,换衣服吃饭。他没脱鞋子就四肢舒展地躺在那张有四根帐杆的大床上。在乡村的宁静、傍晚的温热和酒力的抚慰下,他渐渐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见到他的四个姐妹全都围坐在他的床边,一会儿闲扯,一会儿抚摸他,一会儿拉他的衣服。他醒了,很不情愿地被吵醒了,他感到胸口和喉咙发热,很难受,一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正当他坐在床沿喝水时,他听到了嘈杂的声音。他想一定是它们催他入梦的。他走过吱吱嘎嘎的走廊来到了婴儿室,看到了三个小孩。这时他才看清那位女孩几乎已经像个小妇人了……她镇定自若,傲慢威凛,带着手镯,卷着头发,染着指甲,系着天鹅绒箍带,俨然一位前拉斐儿画风的小公主。
这话似乎挺管用的。马歇尔认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禁有所退却。他身子朝双胞胎一倾,道:“你们两个听仔细了。我们大家都清楚,你们的父母是那么地爱你们,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关心你们。太了不起了!”
双胞胎不禁挨得更近了。他们仿佛如梦初醒,心想如果他知道他们排练以外的事,那他肯定还知道别的事儿。杰克逊道出了他们的心声。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约四英寸长、一英寸宽、用防油纸包着的长方形条。他把它放到膝盖上,小心地拆开纸,然后举起来给他们细看。他们很有礼貌地靠上前去,发现它有一个光滑的茶绿色外壳。当他用指甲刮它时,它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还有Oxo和Brillo。”
“你给我发誓再也不用那个词,听见了没有?”
保罗 · 马歇尔低身坐在受伤的阿拉贝拉刚才使用过的扶手椅里。罗拉想,他的脸长得真奇特,仿佛所有的表情全都挤压在眉毛周围,肥大、空洞的下巴酷似亡命之徒丹。他的脸很凶狠,可是他的举止却很优雅。这样的结合颇具魅力。他一边整裤子上的褶皱,一边一一打量着他们姐弟仨。罗拉的注意力显然已经被他的黑白镂花皮靴所吸引。他看出她很喜欢,于是故意有节奏地摇头晃足。
杰克逊打断了他。“你是巧克力工厂的工人。”
保罗 · 马歇尔一边把巧克力递给罗拉,一边说道:“我觉得他们想告诉我他们什么也不要。”
“每个陆军士兵的背包里都有一块这样的巧克力。这是规定的,一律如此。”
罗拉和双胞胎都弄不明白布里奥妮到底为什么放弃排练,他们甚至都还不知道她已半途而废了。当时他们正在演病床这场戏。卧病在床的阿拉贝拉第一次把假扮成良医的王子迎进她的阁楼。排演比较顺利,至少不比平常差。双胞胎也和以前一样不太熟练地说着自己的台词。至于罗拉,她不想躺在地板上弄脏自己的开司米毛衣,于是就倒在了椅子里,导演也不太好反对她。这位年长些的少女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冷淡和温和之中,因此她觉得自己不会受到什么责备。当布里奥妮耐心地指导杰克逊时,她忽然停了下来,皱起眉头,像是要纠正自己,然后就走了。当时没有出现什么关键性的差错,她也没有发火,也不是拂袖而去。她只是转过身,慢悠悠地走了出去,仿佛就像去洗手间似的。其他人都等在那儿,一点儿都不知道整个计划已经告吹。双胞胎以为自己演得很卖力,尤其是杰克逊——他觉得自己住在塔利斯家是一种耻辱——他认为或许可以讨布里奥妮的欢心以逐步改善自己的境遇。
“你认识我们父母吗?”
“我叫保罗 · 马歇尔。”
他对她说:“你对服饰有相当高的品位,我觉得这条裤子尤其适合你。”
杰克逊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你买的东西都一律以O结尾的呢?”
男孩们被吓出了眼泪。这时,皮埃罗和往常一样,赶紧出来缓和气氛。他欣然问道:“我们这下该干什么呢?”
“你读到什么了?”
“我知道,”罗拉说,“维纳斯姨妈的房间。”
“呃,那他错了!”
“听说你们的戏演不成了,我感到很遗憾。”
杰克逊还未来得及洋洋自得,皮埃罗连忙补充了一句:“我们听见了你在游泳池边说的话了。”
“《哈姆雷特》。”其实他们在伦敦智慧女神剧院看的是一出日场哑剧。在看戏过程中,罗拉把草莓溅到了连衣裙上,而Liberty正好在街对面。
罗拉含着满嘴的阿莫牌巧克力,笑道:“是贝蒂在找。洗澡时间到了。快去呀,快去!”
过了一会儿,他们三个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婴儿室。他们觉得除了自己的卧室外,那是他们惟一有权力去的地方。那副磨损了的蓝色积木仍旧在原来的地方,一切还是和先前一样。
“谢谢你这么说,不过你猜错了。你要知道,你让我想起我最宠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