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街上的碎玻璃吱吱嘎嘎地走了一阵,他们脚下的路突然变成了细纱地,踏上去一点声响都没有。他们爬上小沙丘,海仍旧看不到,但是已经可以听到海浪拍击的声音,吸到满含咸腥味的空气。假日的味道啊。他们舍弃了小路,踩着沙丘上的草地爬到了制高点,静静地站了几分钟。从英吉利海峡吹来的习习微风清新而湿润,让人神清气爽。那感觉大概就如在晕厥中体温的骤升骤降。
内特尔只好遵照命令,蹲下来绑上鞋带,这时中尉骂道:“你真他妈的丢脸,伙计。”
那个人个子肯定不高——还不到五英尺六英寸——因为特纳透过人墙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一点儿后脑勺。
他们过桥时,特纳垂首低头,这样他就不用瞧见当班中士那恶狠狠的眼神,不过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那道凶光。忽然,他听到咆哮般的命令:“喂,你!站住!”就在特纳身后,一个倒霉蛋被拉了出去,他将为阻击两三天内必定发生的大屠杀助一臂之力,而正在这时最后一名英国远征军士兵挤进了船舱。在特纳低垂着头的时候,他确确实实看到了一艘长长的黑色驳船从桥下穿行而过,朝着比利时的菲尔纳驶去。船夫坐在舵柄前,抽着烟斗,木然地看着前方。身后十英里处,敦刻尔克火光冲天,烈焰熊熊。在他前面的船头上,两个男孩弯腰伏在一辆倒放着的自行车上,大概在修补车胎吧。一排洗过的衣物——其中有几件女人的内衣——挂在外头晾晒。舱内飘来一阵烧洋葱和大蒜的味道。特纳和下士过了桥,走过粉刷过的岩石,这些岩石如今成了训练营地和一切繁文缛节的遗迹。连部办公室内,电话铃声大作。
“喂,头上抹着光亮发乳的家伙,你当时在哪儿?”
内特尔下士突然心血来潮,一屁股坐在路中央,脱下靴子,甩到田里。他忿忿地说他恨这该死的靴子,恨之入骨,甚至超过憎恨所有可恶的德国鬼子。脚上的水疱疼痛难忍,他宁可把这双讨厌的靴子扔到一边。
然而放眼望去,方圆数里内地域平坦辽阔,一览无余,况且没人知道中士会朝哪个方向看,他们也不愿意转身对验。走了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坐在一辆锈迹斑斑的播种机上,看着一群残兵败将从身边经过。这时,他们决定混入完全陌生的士兵们中,这样,特纳的伤突然好了也不会引起军官的注意。队伍中许多士兵都垂头丧气,十分恼怒,因为他们越过了运河也没看到海滩。他们似乎都认为这个计划失策了。特纳从地图上得知还有七英里的路程等着他们,因此当他们重新上路时,走得格外艰难,意气消沉,是那天中最为惨淡、沉闷的一段路。大地一望无际,千篇一律,这使他们的行进像是徒劳无功,毫无成效。尽管下半晌的阳光透过弥漫的厚厚云层照射下来,但此时却异常暖和。他们看见远处港口上空高高盘旋的飞机投下一连串炸弹。更糟糕的是,在他们正要去的那片海滩上空,也有一群斯图卡式轰炸机在狂轰滥炸。他们赶上了一批伤兵,这些伤兵坐在路边,再也走不动了,像乞丐一样要么恳求帮助,要么乞讨一口水的施舍。另一些伤员则心灰意冷,麻木绝望地躺在壕沟边。应该会有救护车从防御带赶到这儿,并定期开往海滩吧。既然他们有工夫把石头给刷成白色,当然也定有时间安排这些事情。没有水。他们已经把酒喝光了,如今更加口干舌燥,异常难耐。也没有随身带药。能指望他们干什么呢?自己都只能勉强踱步,难道还指望他们背上一打人?
尽管特纳觉得好没面子,但他决意已定。他将胳膊搭在两位下士的肩膀上,一起磕磕绊绊地蹒跚前行。
有人叫道:“回答这个浑球的问题,小家伙。”
“记住,出左脚,长官,”内特尔说道,“你是想要我用刺刀戳穿你的脚吗?”
一口唾沫吐到那人的后脑勺上,又顺着脑袋流到他耳朵后面。特纳绕着人墙走来走去,想看个究竟。他先看到灰蓝色夹克,然后看到那人脸上默然的恐惧神情。他矮小结实,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很厚,又模糊不清,这副眼镜使他惊恐的目光更加夸张了。他看起来像一名归档管理员,或许是一个早已解散了的司令部里的电话接线生。可实际上他是一名英国皇家空军,肩负着士兵的职责。他缓缓转过身,瞪着那一圈审讯员。他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也不打算否认因为自己的缘故,“烈火”和“飓风”没能到达海滩上空。他右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帽子,关节都在微微颤抖。一名站在门边的炮兵从后面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踉踉跄跄地撞到了一名士兵胸前,那名士兵随手在他头上打了一拳,又把他打了回去。周围叫好的呼声四起。每个人都已吃了不少苦头,现在当然有人要对此付出代价。
经过一番左哄右劝,好说歹说,内特尔终于接过了靴子,把它们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他声称这么做都是看在特纳的面子上。
“非常感谢。还是不劳您大驾了。”
就这样,他和同伴们走了三个小时,终于到达度假地的东界。他们沿着遍地是碎砖烂瓦和玻璃碎片的街道走着,街上的孩子们一边嬉戏玩耍一边看着士兵经过。内特尔已经穿上了靴子,可是没系上鞋带,任由它们松松垮垮地拖着。这时,一名多塞特前线团中尉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座市政大楼的地下室中蹦了出来,现在这座市政大楼已被用作司令部。中尉肩膀浑圆,身上却瘦精精的,面无表情的脸上留着一撮姜黄色的胡子。他迈着自以为是的步子,夹着公文包,快速向他们走来。当他来到面前时,特纳他们恭敬地行了军礼。可是他却一阵反感,命令内特尔立刻绑上鞋带,否则就把他送上法庭。
“他们害死我的同伴时,你在哪儿?”
要在海洋、沙滩、滨海大道这几种受难的方式中做个选择并不困难。两位下士已经走开了。光是口渴就足以让他们决定离开。他们踩着遍布瓶子碎片的沙滩草坪,探着路走下沙丘。正当他们绕着吵吵嚷嚷的桌子走去时,特纳瞧见一股海军沿着滨海人行道走过来,就驻足观望。他们一共五个人,两名军官,三名普通士兵。这队人身着鲜艳的白色、蓝色和金色军服,微光闪闪,格外夺目。没有任何掩饰。他们个个腰杆挺得笔直,表情严肃,皮带上别着左轮手枪。他们迈着沉稳威严的步子经过那群穿着战地服装、满脸污垢、颓废忧郁的士兵,一边走一边左看看右瞧瞧,好像在清点人数。一位军官还不时地在文件夹中记录着什么。他们朝海滩走去。特纳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直到其身影消失在远方。突然,一种孩子气似的被遗弃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升。
左边是布雷敦斯胜地,在那儿,咖啡馆和小商店的店面装修得令人赏心悦目,要是在往常,它们还出租沙滩躺椅和脚踏车。圆形的公园里,草坪修剪得干净整洁,当中有个音乐台,还有一座漆成红、白、蓝三色的旋转木马。衬着如此优美的环境,另一帮更加逍遥自在的人已蹲下了身。士兵们早已自行打开了咖啡馆,他们坐在店外的桌旁,喝得酩酊大醉,高声叫嚷,放声大笑。一些人骑着自行车,沿着被吐得乱七八糟的人行道追逐打闹。一群醉汉横七竖八地躺在音乐台附近的草坪上,酣睡过去。有个人孤零零地趴在一块浴巾上,晒着日光浴。他穿着衬裤,肩上和腿上晒成了不规则的斑纹——粉色和白色交杂着,就如一客草莓和香草混合的冰淇淋。
迈斯小声咕哝着:“你他妈的一拐一拐地给我好好走,等那些家伙看不见咱们为止。”
处在亦梦亦醒中的特纳毫无顾忌。他恨不得一枪把那名中尉当胸打穿。这么做对谁都好。没必要事先商量。想着想着,他便伸手去摸枪,可是他的枪不见了——他都不记得把它丢在哪儿了——这当儿,中尉走开了。
这些人只是整个大部队的一小部分。大部分人都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踯躅徘徊。一小群士兵围着在最近一次斯图卡式俯冲轰炸空袭中受伤的士兵。六匹拉着大炮的马簇拥着沿海岸疾驰,和人一样毫无目标,横冲直撞。几位士兵正试图将那艘翻了的捕鲸船再翻正过来。还有一些士兵则脱掉了衣服,准备下海游泳。在东边,有一场足球赛正在进行之中。从同一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了齐声合唱赞美诗的微弱歌声,歌声时隐时现,逐渐消失。离足球赛更远的地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些官方活动。海岸上,一辆辆卡车排列整齐,用链锁连接起来,搭成了一个临时堤岸。更多的卡车被开到远离海岸的地方。海滩近处,士兵们用头盔舀沙,挖着散兵坑。在一片沙丘低凹处,靠近特纳和下士站着的地方,几位士兵为自己挖好了各自专有的整洁的掩护洞。他们躺在洞中,往外张望着。他们看起来就像土拨鼠,特纳不禁想道。此时,大部分官兵仍旧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彷徨,仿若散步时刻某个意大利城镇中的居民。他们并不清楚为何要加入这支庞大的队列,只是他们不愿离开海滩,说不定什么时候船只突然出现呢。
在头脑清醒的时候,特纳才烦恼重重。伤口倒算不了什么,尽管每走一步,它都疼得要命;在北边数英里外的海滩上空盘旋俯冲的轰炸机也算不了什么。扰愁他的是他的心绪。每过一段时间,某种东西便悄然不见了。支撑他坚持下去的日常准则虽然单调乏味,却可以时时提醒他在自己的故事中身置何处,可现在它们也渐渐不起作用了。他从过去的种种美梦中清醒过来,只有在那样的梦中他才有些想法,但却不清楚这些想法属于谁。没有责任感,对往昔毫无印象,对未来摸不着头绪;要去哪儿,打算干什么,他一概不知,也不想弄明白。他只发现自己思维混乱,得过且过。
“对,快回答。”
特纳身处于这片嘈杂之中,拿不定主意要做些什么。要奋力挤出人群得费好大劲儿。从周围对话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昨天有几艘船到过这里,说不定明天也会再来几艘。他踮着脚站在厨房门口,朝人群对面的两位下士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示意他们运气可真不好。内特尔朝门的方向扬了扬头,于是他们开始往那儿靠拢。有酒固然是件好事,可如今他们更想喝口水。他们慢慢地在推来搡去的人群中挤出来,终于汇合了,可这时通往门口的路却被堵住了。一大群人围在门口,他们的背形成了一堵牢不可破、密不透风的墙,中间圈住了一个人。
特纳以为自己对什么都不抱希望了——直到他看到这片海滩。他曾以为那军队精神将会风靡一时,这种精神让士兵们即使面对全军覆没,也还能将石头漆成白色。他尽力在眼前杂乱的行进中维持着秩序,而且可以说基本上已大功告成:坐在临时拼凑的办公桌旁的最高指挥官和军队长官,陈词滥调的官方批文和公文摘要,用来隔开停泊船只的绳索,虚张声势的中士,围着流动餐室排队的沉闷无聊的士兵。几乎所有个人热情都了无踪迹。这些日子来,他一直朝着海滩走啊走,可是他心里并不知道。然而,真实的海滩,此刻他和下士们正举目凝望的海滩,不过是过去种种海滩的变体:溃不成军,这就是其终局。显然,此时他们终于看到了——这就是一场混乱无序的撤退走投无路时的场景。顷刻间他就调整了心态。他看到成千上万的人,一到两万吧,或者更多,散布在广阔无垠的海滩上,远远看上去,就像撒在黑色沙滩上的一颗颗谷粒。然而,除了远处一艘被浪打翻而随波漂流的捕鲸船之外,再没有别的船只了。潮水已经退去,离水岸几乎有一英里远。没有船停靠在长长的防波堤上。他眨了眨眼睛,又极目远望。人工筑造的防波堤长长地延伸着,六到八码深,先齐膝,再齐腰,最后齐肩,慢慢升高。它在浅湾中向前伸展了五百码。他们等待着,可是海面上仍然一无所有,除了水天交界处升起的滚滚浓烟——在空袭中被击中的船只火舌翻腾。没什么东西可以在数小时内抵达这个海岸。可是他们仍头带钢盔,面朝地平线默默站在那儿,对着波浪举起步枪。举目望去,他们恬静自若。
“可是要到英国去,你还要穿着袜子走上好长一段路呢。”特纳说着,便走进田里去找靴子,这时却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头晕目眩。他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一只靴子,倒是另一只费了些工夫。最后他终于发现它躺在一片草地中,草地附近有块黑乎乎的东西,看上去像一块黑色毛皮,在他靠近时,似乎还在移动,或者说在搏动。突然,一群绿头苍蝇怒气冲冲地嗡嗡哀鸣着一哄而散,露出了下面正在腐烂的尸体。特纳屏住呼吸,一把抓过靴子,仓皇而逃。苍蝇又飞回到尸体上,一切恢复了宁静。
他跟着迈斯和内特尔走进了沿海大道的第一家酒吧,那里喧声充耳,乌烟瘴气,还弥漫着一股恶臭。放在柜台上的两个小衣箱打开着,里面装满了香烟——可是那儿没什么可以喝的。架子与磨砂镜子并排摆放在柜台后面,上面空无一物。看到特纳弯下腰在柜台后面四处搜寻,周围的人都大声笑开了。每个刚到这儿来的人都这么干过。外面那群烂醉如泥的人早就把酒喝得精光了。特纳推开人群,挤进后面一间小厨房里。这间厨房残破不堪,水龙头也干涸了。外面有一个小便池,边上堆放着一箱箱空瓶。一条狗将一听空空的沙丁鱼罐头拱过一块水泥地,试图把舌头伸进去。特纳只好再回到酒吧里,又听到里面刺耳的喧哗。没有电,只有昏黄的日光,仿佛让啤酒给染了色,尽管这儿正缺啤酒。虽然酒吧里什么喝的也没有,但这里仍然挤满了人。人们陆续走进来,却因找不到喝的而大失所望,却又懒得离开,只好抽抽不要钱的香烟,体味一下不久前这儿有人痛饮留下的痕迹。自动售货机空空地挂在墙上,摇摇欲坠,原来倒放在里面的瓶子早已被一扫而光。粘乎乎的水泥地板散发出阵阵饮料那微酸甜美的气味。噪声、拥挤、还有充斥着烟草气味的潮湿空气暂时满足了他们对故乡酒吧的怀念,在那儿他们度过了许多美好的周六夜晚。这是沙石之站,是索榭霍尔街,是这两地之间的任何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