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答应了吗?”
一听到这个建议,塞西莉娅和她哥哥相互交换了眼神,就这样,他们间的疙瘩解开了。利昂已开始走开了,塞西莉娅和保罗 · 马歇尔跟在他后面。当他们走到竹丛的缺口时,塞西莉娅说:“我倒是想喝点苦味的东西。哪怕酸的也行。”
利昂走到浅水区,隔着轻轻拍打的蓝色水面面对着她。
利昂往旁边挪了挪, 给背着袋子的哈德曼的儿子让路。“我们把保罗安顿在哪儿?”
塞西莉娅轻声问: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但是,她并没有急着离开,因为这个房间温馨而又整齐地摆放着很多私人物品——事实上,除了布里奥妮的那一房间之外,这是惟一一间干净的卧室。此时太阳已经爬到房子的另一头,所以这里很凉快。每个抽屉都是空空的,家具的表面甚至没有留下一个指印。床罩下的席子一定是那种近乎古板的单调色。她有一种冲动,真想把手伸进被子去摸一下。但她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走进了马歇尔先生的房间。在四根帏柱的床脚下,那张齐本达尔式沙发整理得很平整,让人不忍心坐上去。夹杂着蜡香味的空气很流畅,在柔和亲切的灯光的照耀下,泛着光的家具表面像是河面泛起了涟漪,又像是在呼吸。她人动景移,看到了古老的嫁妆盒上的玩具小人儿转动着跳起舞来。特纳夫人那天早上一定来过这儿。塞西莉娅觉得没必要联想到罗比。此刻这房间未来的主人在离这儿才几百码的地方,所以她来这儿显然是一种侵入。
她哥哥说道:“你认为罗比不会用刀叉吗?”
“我常听人家说起你。”
他对塞西莉娅说道: “猜猜看,我们刚刚进来时候看到谁了。”
“我要他今晚加入我们的行列。”
“荒谬透顶!”
“也就是维纳斯姨妈的房间。”利昂补充道。
塞西莉娅耐心地对哈德曼说:“就是经过婴儿室的那个大房间。”
塞西莉娅巴望把她哥哥拉到一边,告诉他马歇尔先生的耳朵边长有阴毛似的头发。这时马歇尔正在描述他与那位称他为好战分子的董事会成员的对质。塞西莉娅微微抬起手臂,假装理了理她的头发。利昂的注意力很自然地被塞西莉娅的动作吸引了过去。就在那一瞬间,她向利昂投了一个他已经十几年没见过的眼神。利昂撅起嘴巴,把头扭开,在他一只鞋子旁边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当马歇尔转向塞西莉娅的时候,利昂举起拢着的手挡住他的脸,但他肩膀的抖动还是不能骗过他的妹妹。幸好,这个时候马歇尔的演讲已进入了尾声。
“看在上帝的份上, 别问了。”
“利昂,住嘴。你压根儿就不该邀请他。”
“孩子们刚才还在上演一出戏,但好像已经告吹了。”
“究竟是因为什么?”塞西莉娅能听出自己声音中的急迫感。
利昂是在奚落打趣。也许是在报复。他对他的朋友说:“这个清洁女工的儿子获得了一笔奖学金,得以上本地的一所文法学校,然后又得到一笔剑桥大学的奖学金,和西同时上了大学——但是她三年之内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 她不让他接近她那帮举止优雅的好友。”
保罗 · 马歇尔握了握她的手,又微微地鞠了一躬。他的脸一副沉思的模样,给人滑稽的感觉。他的开场白很客套,毫无生气。
其实没必要说这句话。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们从花园的另一端就能通过窗上的影子知道母亲又犯了偏头痛的老毛病。
在马歇尔刚开始滔滔陈词的几分钟里,塞西莉娅一直凝望着他。她想,如果嫁给一位如此英俊潇洒、如此富有阔绰、如此昏庸冥顽的人,简直是自我毁灭,甚至是荡检逾闲。她感觉到胸口有一股快意在往下沉落。他会给她带来大脸孔的孩子——他们个个都是大嗓门,呆头呆脑,对枪支、足球和飞机充满热情。当马歇尔把头转向利昂时,塞西莉娅刚好可以看到马歇尔的侧面。马歇尔说话时,他的嘴唇就像一条长长的肌肉在他下巴上方不停地颤动着。一撮浓密的黑发在他眉毛上边随意地卷着,而他耳角边也开始长出同样乌黑的头发,就像阴毛那样滑稽地纠结成一团。他应该叫他的理发师好好理理了。
“我们进屋去,你应该为我们调些可口的饮料。”
她现在真的恼火了。见此情景,马歇尔就劝说道:“我认识在牛津的一些文法学校的毕业生,其中有些倒是他妈的很精明,但是我认为由于他们比较有钱,所以就显得愤懑不平。”
她耸了耸肩。“我认为你现在应该到平房里去一趟,告诉他今晚不要来了。”
“安排在二楼吧。”塞西莉娅边说边转头示意年轻的哈德曼。哈德曼每只手上都拎着一只皮制手提箱,此时已经到了楼梯口,听到他们的说话就停了下来,带着静谧又迷茫的表情转身面向他们——他们围聚在方格花砖铺就的地板中央。塞西莉娅注意到哈德曼最近经常和孩子们待在一起。也许他对罗拉感兴趣。毕竟十六岁的他已经不是个小男孩了。在她印象中,他脸上那一圈赘肉已经不见了,他以前那稚气未脱的双唇也舒展了开来,看上去单纯中带点沧桑。额头上那一大群粉刺也使得他呈现出一张与以前不同的脸孔,脸上过分的粉饰由于黯淡的光线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塞西莉娅发现,自己一整天都觉得头晕目眩,奇怪地注视着周围,仿佛所有的一切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并在随后的冷嘲热讽中变得更加生动、鲜明,而她对这些揶揄却无法领悟。
塞西莉娅带着客人来到客厅,经过落地长窗,穿过一大片玫瑰,然后往游泳池走去。游泳池在马房后面,四周都有高高的毛竹围绕。竹林有个像地道一样的缺口是用来出入的。他们低下头,钻过下垂的枝条,来到一个铺着耀眼白石的阳台上。热浪从白石上升腾而起。在池边的阴凉处放着一张漆成白色的锡制桌子,桌上那块方形的粗棉布下有一大罐冰镇拌汁酒。利昂展开帆布椅子,他们就戴着太阳镜, 围成一个小圈,面对游泳池坐着。马歇尔坐在利昂和塞西莉娅之间,操纵着整个谈话。他作了长达十分钟的独白。他告诉他们远离城市,享受乡村的宁静,呼吸新鲜空气是多么地令人心旷神怡。由于被某个想法所吸引,在过去的九个月里,在他醒着的每一分钟里,他每天总是在总部、董事会会议室和工厂之间来回穿梭。先前,他在克拉珀姆公地买了一套大房子,可他几乎抽不出时间去那边看看。彩虹 · 阿莫巧克力投放了市场,赢得了巨大的成功,但这也只是在妥善解决各种经销方面的大难题之后的事情。最初的广告营销活动得罪了一些主教长老,所以他们只得策划另一个方案;接着就是成功本身所带来的问题了:难以置信的巨大销售量、新的生产配额、加班工资的争议以及寻找建造第二个工厂厂房的问题——而四大相关的工会对这一厂房普遍感到不满,所以只能像哄小孩一样奉承和哄骗他们。如今,当一切都旗开得胜之时,他们却面临着来自阿莫大军的更大的挑战。这是个以“赶超阿莫”为口号的卡其黄巧克力条。这一概念建立在一个假设的基础之上——如果希特勒不停止战争,武装部队的花费肯定继续呈上升趋势; 这一种巧克力条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官方定额配量包中的一部分。那样的话,如果还有一次大征兵,那么另外还得再造五个工厂才能适应市场的需求。但有些董事深信英国应该而且定会迁就德国,那么阿莫大军注定要功亏一篑了。其中一位成员甚至说马歇尔是个好战分子;然而,尽管他精疲力竭,尽管受到中伤诽谤,马歇尔依然固执己见,不改初衷。最后马歇尔重申“来到遥远的此地”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只有这儿才能让人喘过气来啊。
“表姐表弟傻里傻气的,但并不仅仅因为这个。那是因为……”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她怀疑是否应该把新近的秘密说出来。
“……只有这儿,才能让人喘过气来啊。”
“我也是。”她所能记起来的不过是数月前和她哥哥的一次电话交谈,其间他们讨论着是否吃过或者以后会不会吃“阿莫”牌巧克力条。
“那怎么行呢?”
“老头在城里吗?”
她知道还剩有一包烟。她性急地在一堆乱糟糟的东西中搜寻着,几分钟后终于在浴室地板上的蓝绸睡衣口袋中找到了。她边走下楼边点燃烟。她知道如果父亲在家的话,她可不敢抽烟。她父亲对妇女该在何时何地抽烟有明确的主张:不能在街上抽,不能在任何其他公共场所抽,不能在走进房间时抽,不能在起立时抽,而只有在别人敬烟时才能抽。他自信地把这些想法当作自然法则。虽然她在格顿学院①与世故练达之人一起生活了三年,但她还是没有勇气去顶撞她父亲。平日里,她会和朋友戏谑冷嘲,但在她父亲面前,就不敢如此放肆了。当她试图作最温顺的反驳时,她会感到其实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很微弱了。事实上,不论因为什么事情,甚至为了一些家庭琐事和她父亲闹矛盾都会令她很不安。无论什么文学名著都不能改变她的这种敏感性,无论什么实用批评课程都不能使她在父亲面前不俯首帖耳。当她父亲在白厅政府内阁忙碌时,她在楼梯上抽根烟,这是她受到的教育所能容忍的惟一的反叛行为,而这也费了她一番努力。
或者只是树叶的摩擦而已。
其实,她的眼睛并没有湿润。她垂眼扫视了一下花瓶,而后视线又绕过花瓶,定格在贴着海报的画框上。海报上有色彩欢快的题目,剧中精彩片段的水彩画夹杂着印刷字体——眼泪汪汪的父母挥着手,乘着夜色驶向海滨,女主角躺在病床上,一场结婚典礼。她在画前迟疑了一下,然后手一横,猛地撕下了画的大部分,让它跌落在地上。塞西莉娅赶忙放下花瓶冲了过去,乘她妹妹踩上一脚之前跪下身来,捡起碎片。她这可不是第一次把布里奥妮从自我毁灭中拯救回来。
“什么呢?”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保罗 · 马歇尔双掌一击,掌声在柱子和亭子后墙回荡。“有一样饮料我很拿手的,” 他叫道,“用碎冰块、朗姆酒和融化的黑巧克力做的。”
利昂笑了笑,由于他最先到达竹丛缺口处,他就停了下来,拉了塞西莉娅一把, 隙口就好像是客厅的门廊。当塞西莉娅穿过隙口时,她感觉到利昂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前臂。
塞西莉娅弄平了被扯缺的三角形状的画,感到她妹妹变化可真快啊。如果布里奥妮哭了,她能够在客厅里安慰她,可能自己会觉得舒服点。这样抚慰的细语对于塞西莉娅来说是一种宣泄。度过了失望的一天,她已不想再去回顾那种种思绪。用爱抚和亲切的言语来应对布里奥妮的问题也会使她自己恢复镇定自若。然而,这位小姑娘会独自面对她自己的苦闷。布里奥妮已转身把门开得大大的了。
“塞西莉娅妹妹!”利昂喊道。他们拥抱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锁骨隔着他的夹克衫顶住了一支粗大的水笔,她嗅到了他衣服褶层里透出来的烟味。顷刻间,她不禁怀旧起来,想起了在男子学院的下午茶聚会,在这样的场合大家一般都彬彬有礼,互相慰藉,但也心情畅快,特别是在冬天。
当她走到占了走廊一大半的最上一级楼梯时,利昂正在把保罗 · 马歇尔从大开着的前门引了进来。丹尼 · 哈德曼拿着他们的行李跟在他们后面。老哈德曼在门外看得到的地方默默地凝视着手里的那张五英镑钞票。午后的光线透过扇形窗户,从碎石路上折射过来,给前厅染上了一层橘黄色,宛若一幅深褐色的画卷。来人已摘下帽子,站在那儿,微笑着等候她。正如她平常第一次碰到某位男士一样,塞西莉娅心中暗想,这位男士是不是她以后结婚的对象,这一刻是不是她终生难以忘怀的时刻——无论是怀着感激之情,抑或带着深深的憾意。
从她来的地方望过窗户,她可以看到布里奥妮已穿过桥走到小岛,此时正沿着青草覆盖的岸边漫步,渐渐消失在围绕岛上寺庙的树丛中。更远处,塞西莉娅可以认出坐在哈德曼后面长凳上的那两个戴帽子的身影。但接着她看到了她以前未看到过的第三个身影正沿着车道大步走向马车。那一定是罗比 · 特纳回家来了。他停住脚步,随着来访者的逼近,他的身影似乎也融入了其中。她能想象出那一副画面:他们会拿出男子汉气概,捶胸击肩,会嬉戏闹腾。想到她哥哥不知道罗比做了令人羞耻的事,她十分恼火,嘴里发出愤怒的声音,离开窗户,走向自己的房间去找香烟。
塞西莉娅走进厨房把花瓶装满水,然后又走进卧室,从洗脸盆里拿出了花。她把花插进去,花并没有如她所愿地呈现出具有艺术气息的凌乱,而是似乎有意识地整整齐齐靠着,高一些的花茎就平整地靠在瓶口。她把花拿了起来,重新把它们轻轻地放进花瓶里,花儿们又呈现出了另一种有序的形态。但这并没有多大关系。很难想象这位马歇尔先生会埋怨他床边的花放得太整齐了。她拿着花瓶,沿着吱吱嘎嘎作响的走廊来到二楼维纳斯姑姑的房间,把它放在四柱床边的五斗橱上。这样就完成了她母亲八小时之前所布置的小差事。
她想安慰她妹妹,从小塞西莉娅就喜欢搂抱这个家中的宝宝。布里奥妮还很小的时候,经常会做噩梦,在晚上会发出可怕的尖叫声。塞西莉娅便来到她的房间,叫醒她。“醒一醒,”她会这样轻声地说,“只不过是一个梦。醒一醒。”然后便把她抱到自己的床上去。此时她真想拥抱她,但布里奥妮已经不再捏着嘴唇,她已走到了前门,一只手正停留在特纳夫人下午刚擦过的门上的狮子头形状的铜手柄上。
“让?”塞西莉娅学着她的发音,问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亲爱的,怎么回事?”
“他在烦你吗?”
直到傍晚,塞西莉娅才认为放在书房南窗边的桌子上的花瓶已经修补好了。整个下午花瓶一直在阳光下烤晒。花瓶表面上三条弯曲的细纹像地图上的一条条河流交汇在一起。当她双手捧着花瓶穿过藏书室的时候,她仿佛听到有人赤脚走过书房门外走廊地板的声音。许多个小时以来,她刻意不去想罗比 · 特纳。他竟然已回到了房子里,并且再一次没穿短袜,她感到十分恼火。她跨向走廊,决计要质问他的无礼和揶揄,不料却碰到了正在悲痛中的妹妹。布里奥妮的眼睑红肿,食指和大拇指捏着下嘴唇,这预示着她将要大哭一场了。
“你应该事先问问我。”
越过她妹妹,在湖的那一边,车道弯弯曲曲地穿过公园,然后渐渐变窄,在一块缓缓凸起的高地上交汇,那儿,一个小小的轮廓在酷日下现形,此刻正慢慢变大,然后又晃动不定,仿佛在渐渐地退去。那可能是哈德曼,他正赶着一辆双轮轻便马车,马车上坐着来客。他说他人老了,驾车已学不会了。
“艾米莉正躺着呢。”
随后的沉默被嗡嗡的过滤泵声响稍稍打断。塞西莉娅无所事事,她也不能使利昂做些什么。她突然觉得这种争执毫无意义。她懒洋洋地靠着那根暖暖的石柱,一边抽着香烟,一边看着眼前的景色—— 一泓用氯消毒过的清澈的池水,一只靠着折叠帆布躺椅的拖拉机轮子的黑色内胎,两位穿着奶油色亚麻西装的男人,竹丛中徐徐上升的蓝灰色的烟雾。眼前的这一切好像是固定不动的, 她又一次觉察到了: 这一切在很久以前也曾发生过, 所有的结果,在一切程度上——从最渺小到最庞大——都已各就各位。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无论表面上多么地怪异或惊心动魄,都会有一种毫不惊奇、非常熟悉的品性。她会说,她会对自己说,是的,那当然是的。是这样的。我早应该知道了。
“罗比。”
但穿着松软的白色鞋子的布里奥妮早已一拐一拐地走在灼热的碎石路上了。
“利昂! 你不应该这么做。”
塞西莉娅问: “有烟吗?”
塞西莉娅气恼地站了起来然后朝着游泳池边的亭子走去。 亭子是由三根有凹槽的柱子支撑着的开放式结构。 她倚靠在中间那根柱子上站着, 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她哥哥。刚刚在两分钟之前,他们还一鼻孔出气,可现在却闹翻了。看来,童年时光真的重现了。保罗 · 马歇尔站在他们的中间,所以他们说话时他就像在观看一场网球赛,把头转来转去的。马歇尔带着一点好奇心,保持中立状态。他好像并没有被这场兄妹间的争吵所打扰。塞西莉娅认为,他这么做至少是出于自己利益的考虑。
布里奥妮改变了主意,转过脸向着她姐姐。“一切都错了。错了……”她狠命地吸了口气,然后移开目光。塞西莉娅感到这预示着一个非常学究气的词将破天荒第一次从她口中吐出。“错就错在体裁上!”她自以为带着法国腔把genre发成单音,但又把r这一卷舌音发了出来。
马歇尔说:“刚才我在湖边看到的那位小姑娘应该是你妹妹吧。她在使劲地敲打荨麻呢。”
塞西莉娅走到跳水板上,坐了下来,竭力做出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可是她说话的语调却极不自在。“他正想着要拿个医学学位。利昂,我希望你刚才没有邀请他。”
“他可能稍后会来。”
维纳斯姨妈曾是近半个世纪以来加拿大北方属地一带家喻户晓的奶妈。虽然她不是具体某个人的姨妈,而只是塔利斯先生已故的远房堂兄弟的姨妈,但是她退休之后,没有人对她拥有二楼的这个房间提出质疑。在他们大部分的童年时期,天性纯良的维纳斯姨妈囚困在这个房间,卧病在床。终于在塞西莉娅十岁那年毫无怨言地悄然逝去。她死后一个星期,布里奥妮出生了。
“小妹妹,是表弟表姐吗?”
利昂立即站了起来。他走到游泳池的边缘,注视着跳水板附近那条湿透了的红毛巾。然后,他恢复了常态,两手插在口袋,慢慢走回到马歇尔和塞西莉娅旁边。
塞西莉娅意识到保罗 · 马歇尔正盯着她看,可是在回望他之前,她得先找个话头。
马歇尔从银色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她,又扔了一支给利昂,然后自己也拿了一支。此刻他们都站立着,塞西莉娅斜身凑近马歇尔的打火机。利昂说道:“罗比有一流的思想,却在花坛里虚度时光,我真的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我不管你怎么做。找个借口嘛。”
“我想你们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塞西莉娅目光稍稍一转,就看到了利昂的脸庞,但此时利昂正很有礼貌地盯着他的朋友,似乎根本没打算正视塞西莉娅的眼睛。当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们父母亲在周日都会请年长的亲戚吃饭,这时候他们常常用瞪眼来折磨对方。这些令人敬畏的场合简直可以让古老悠久的银制餐具派上用场了。这些老态龙钟的外祖父、外叔祖父、祖母们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他们困惑迷茫,冷酷严苛,一筹莫展,身着黑色斗篷,在一个格格不入、轻佻刻薄的世纪倔强地漂泊了二十年后,终于找到了归宿。他们使十岁的塞西莉娅和她十二岁的哥哥惊吓不已。对他们来说一阵傻笑就像呼吸一样简单。看到这一目光的那位显得手足无措,而目光投放者却有着特殊的免疫力。大多数情况下,利昂大权在握。他的目光虚张声势,嘴角往下耷拉着,眼珠子不停地翻转,然后他以最天真的嗓音要求塞西莉娅把盐递给他。虽然塞西莉娅把盐递给他时尽量不看他,虽然她把头转向别处并且做深呼吸,但是利昂的目光还是轻而易举地就使塞西莉娅在之后的九十分钟内饱受了巨大的折磨。在这当儿,利昂一副自由自在的神情,只有在他认为塞西莉娅已开始恢复了,他就又时不时地以同样的目光来折磨她。 尽管这样,塞西莉娅很少会淘气地撅着嘴巴来打击他。由于孩子们有时是坐在大人们中间的,所以做这种表情是有危险的——吃饭时做鬼脸是件丢人的事情,会受到提早上床睡觉的惩罚。但他们总是做各种恶作剧,像用舌头舔嘴巴、很夸张地微笑等等,当然一定要让对方看到自己做这些动作。有一次,他们抬头看着对方,并同时向对方做鬼脸。利昂笑得把汤从鼻孔喷到一个外叔祖母的手腕上。两个小孩被赶到了他们各自的房间,囚禁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