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少时间了,我们陪你走到地铁站,我和塞西莉娅想在我走之前独处最后的一小时。在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你得写你的声明,让你的父母知道你要去他们那儿。你也可以开始思考一下你要写给我的这封信的内容。”
“我正在成长。”
要不是她近来的生活磨练,她准会被吓着了。有时她听见病房里的士兵为自己的绝望大发雷霆。在他们怒气冲天时,与他们论理或安慰他们是极其愚蠢的。狂波怒涛必须发泄出来。此时最好是站在一边,耐心倾听。她明白,现在即使是起身告辞也会刺激他的。所以她干脆直面罗比,等候她应有的处置吧!不过她并不怕他,她不怕他动武。
他回头望着布里奥妮。“你想得到我会在这儿吗?”
“是的。”
“是的。”
“不!”
塞西莉娅正在写地址,布里奥妮摇着头想开口,但罗比并没理睬她。他已站起身,眼睛看手表。
她曾一次次地设想过这次谈话,就像一位孩子预感到一次挨揍。现在,终于发生了,可似乎她并不在这儿。她仿佛从远处漠然地观看。她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但她知道他的话语最终会伤害她的。
“啊,原来是你。”他终于开口了。他用脚把身后的门关上。塞西莉娅已经走到他的身旁。他凝望着她。
“记住,”塞西莉娅开始说话了,但他打断了她。
“明白了。”
她一锤定音,一下子结束了这一话题。她们虽然从事共同的职业,但没能成为一条纽带。没有任何纽带可言。罗比回来之前,她们姐妹俩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要和塞西莉娅说一声。”她说道。
“我看到的人和他身高差不多。”
“那么你现在为何又如此确定了呢?”
“然后,你写一封信给我,把你认为一切有关联的事详详细细地都写进去,是什么导致你说你在湖边看见了我,为什么即使你对这事并不确认,但你在开庭前的几个月中都一口咬定是我。我想知道是不是因为警察或父母给你施加了压力。听明白了吗?这会是一封很长的信。”
“听明白了。”
“塞西莉娅,你现在是病房护士吗?”
“你已经答应了最重要的事。尽快去找你的父母,告诉他们需要知道的一切,使他们确信你当时作了伪证。你什么时候休息?”
“是的。”
“你到这儿来干嘛?别跟我提萨里郡什么的。无人阻止你前往。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是吗?说什么呢?”
“我非要找到他不可。”
她小心谨慎是对的。他此时满腔怒火,但这种愤怒成了惊疑。
“正在成长,”他应和道。当他提高嗓门时,她吓了一跳。“他妈的!你已十八岁了。成长,成长,你到底还要多少成长?十八岁的士兵战死在沙场上了。你已经够大了,可以奔赴前线了,你知道吗?”
“不。”
“是的,呃,不是,我吃不准。”她支支吾吾地说道。
他是如何回应的,布里奥妮不知道。她只听见了他的反对或拒绝声。也许他说了一句骂人的下流话,塞西莉娅把他攥得越来越紧,罗比扭动全身想摆脱她。他们仿佛像摔跤运动员,她伸手向上,使劲想把他的头扭向她。可是他的脸向后歪斜,嘴唇紧缩,牙齿裸露,挤出一个食尸鬼似的恐怖笑容。她用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脸颊,用尽全力扳过他的脸。最后他终于正视她的眼睛了,可她仍旧抓住他的脸颊。他把她拉得更近了。他注视着她,直至两张脸碰到了一起。于是她轻吻着他,两人唇唇相印。塞西莉娅温柔地说:“回来……罗比,回来。”布里奥妮记得,多年前,她一觉醒来,也曾听到塞西莉娅这么说过。
“到那时你就走,你带着我们的地址,告诉杰克和艾米莉。塞西莉娅等着他们的来信。明天你要做的第二件事,塞西莉娅说你得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见一位律师,一位受权为立宣誓的律师,然后作一个声明,并签上名公证。在声明中,你得言明你所做的错事,以及你准备如何撤回你的伪证。你还得把声明副本给我们俩。明白了吗?”
罗比清了清嗓子,双眼却凝视着鲜花。当他开始说话时,他的声音饱含了感情。他仿佛在宣读一系列议事规则。此时此刻,他在注视着她。他的眼神是那么沉稳。他已经掌控了一切。但在他的前额上,在他的眉毛上方,还有滴滴汗水。
她迟疑了。她知道只要一回答,她就得为自己辩护,为自己找借口,而这样做也许会给他火上浇油。
罗比回到桌边。“马歇尔?”
塞西莉娅这时正要把她写好并折叠起来的纸条给她。罗比在卧室门口停下了脚步。
最后,她终于听见浴室门锁打开的声音。他吹着口哨穿过楼台。布里奥妮从门口挪开,走到房间另一端的阴暗角落。但他一进来,她就进入了他的视野。他已半抬起右手,想要和她握手,他的左手正要去关上身后的房门。哪怕这是一个恍然大悟的动作,也是毫无戏剧性可言的。在他们四目相对之际,他的双手垂了下来。他继续注视着她,发出一声长叹。不管她多么心存惊悸,她觉得自己不能转移视线。她嗅到了他剃须皂淡淡的清香。眼前的他看起来比从前老多了,特别是眼睛周围更显岁痕。她不禁暗暗一怔。难道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吗?该不会也是战争惹的祸吧?
“下个星期日。”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布里奥妮拼命想象此话引起的每个人的心理调整,多少年来这已成为某种思维定势。但不管是如何令人惊愕,这只是细节而已。关键性的东西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危险起的作用丝毫没变。
“当初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当她松开双手,把它们从他的脸上移开时,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阵沉默中,房间似乎缩得更小了。他用双手环抱着她,低下头,给了她一个深深的、亲密的长吻。布里奥妮悄悄地向房间的另一头,向窗子走去。她从厨房的水龙头里接了一杯水喝着。但这对情侣的亲吻还在旁若无人地继续着,他们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布里奥妮感到被忘却了,从房间中勾销了,这使她如释重负。
她想象着峭壁似的砖石墙壁上那一个个高高的小窗。和人们的想象一样,她也想到了地狱中的种种苦难煎熬。她轻轻地摇了一下头,为了稳定自己,她尽力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变化上。他似乎比以前更高大了,之所以给人这一印象,是因为他摆出了一副挺胸收腹的姿势。没有一个剑桥大学生站立得会像他那样笔直。甚至在心烦意乱时,他的双肩依然向后挺着,下巴像是老式拳击手似的高高仰起。
“你看到他了?”
她转过身去,望着窗外阳光照耀下的一幢幢排屋和她刚走过的大街。她惊奇地发现,自己还不想离开,虽然她为那长吻所窘,虽然她害怕后面要发生的事。她注视着一位穿着厚厚外套的老妪。她在远处的人行道上走着,手牵着一条病怏怏的、摇着大肚子的短腿长身的德国种猎犬。此时此刻,塞西莉娅和罗比正在低声轻语。为了尊重他们的隐私,布里奥妮打定主意,只要他们不主动跟她讲话,她决不从窗口转身。她看着这位妇人打开前大门,又非常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然后,在走到门口的半路上时,她艰难地弯下腰,从门前小径旁的一长溜花坛中拔了一根长长的杂草。此时,她的狗往前蹒跚而行,舔着她的手腕。妇人和狗进到屋内去了,街上又变得空旷了。一只黑鹂栖落在女贞篱上,但在发现没有满意的立足点时,它就飞走了。一片乌云飘了过来,很快遮住了阳光,随后,这朵云也飘走了。这是典型的星期六下午的情景。在这郊外的街上,几乎没有任何战争的迹象。布里奥妮听见她姐姐叫她的名字。于是,她转过身去。
此刻,塞西莉娅站在那儿,环顾四周——她在找香烟。罗比找着了,把一包烟从房间的一头扔了过来。塞西莉娅点了一支,边抽边说:“真难以置信。他是一个傻瓜。我知道……”
布里奥妮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后果多么可怕,也无足轻重。可是她在宣布她那决定性的消息时,她显得泰然自若。
“我不知道行不行。”他不耐烦地走到紧邻的墙边,大约有七到八尺的距离。他背靠着墙,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将视线从布里奥妮移向塞西莉娅。蓦地,他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向卧室的房门,他转过身,又想走回来,可他改变了主意,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口袋里。他身材高大,与此相映,这房间似乎收缩了。在这仿佛令人窒息的空间中,他像一头困兽,走投无路。他把手从中袋内取出,抚摸了一下脖子后面的头发,然后把双手放在臀部,然后又放下。这一动作不断反复。布里奥妮知道,他生气了,他怒火中烧了。
“布里奥妮打算把真相告诉大家。不过她想先来见见我。”
“我不知道你为何让她进来。”说完,他转向布里奥妮,“我老实对你说吧。我现在正为难着呢:该扭断你的脖子呢,还是把你推出房外,扔下楼梯?”
“和我的身高一样。”
塞西莉娅已站回来了。此刻,她再次把手放在罗比的手臂上。虽然罗比看上去更强壮了,但他变瘦了。他筋骨结实,刚毅粗犷。他向她略转过身。
又是一阵惊愕,又是一次心理调整,又是一次满腹狐疑的重复。婚礼?今天早上?克拉珀姆?然后是一阵沉思默想,间或被简短的言谈所破。
“你认为我强暴了你表姐吗?”
他盯着她,嘴唇微微咧开着。他在五年里真的变了:他凝视中的凛冽是以前没有的;他的眼睛更小,更狭了,眼角有了深深的皱纹;他的脸庞比她记忆中的更瘦削了;他的双颊如同北美印第安武士般的凹陷;他已长出一些像军人式的硬硬的板刷胡子。他是那么的英俊,令她为之骇然。她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几年前的情景。那时,她才十岁或十一岁,她对他是那么深情相恋。这一真正的迷恋持续了数天。然后,某一个早晨,她在花园里向他衷心表白了自己的心迹,随后这事就马上忘到九霄云外了。
塞西莉娅问:“你在说什么呀?”
“我刚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她一五一十地作了概述,可是即使心有所愿,她也无法承受她的讥讽。
“如果要聊天,大家坐下来吧。”塞西莉娅说道。
听了这话,她的第一反应是千万别哭。在那一瞬间,没有比这令她更蒙耻的了。此刻的心情如何?是欣慰呢?还是羞愧?还是自怜?她不知道是哪一种感受。不管是什么,它此时正向她袭来。它像平静的浪花,突然涌起,勒紧她的脖子,使她无法开口说话。于是她尽力控制住,咬紧嘴唇。这种感觉终于消失了。她安然无恙。没有泪水,但她的声音低低的,充满了痛苦。
他并未抬高声音,但他的话音中分明充满了愤慨。“你知道里面是什么模样吗?”
“时间不多了。罗比今晚六点回去报到上班,还得赶火车呢。坐下吧,你得为我们做点事。”这是病房护士的口吻。这腔调并不专横。她只是在形容不可避免的一件事情罢了。布里奥妮在离她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罗比拿过来一条凳子,塞西莉娅坐在了他们中间。她准备好的早餐已被忘了个一干二净。三个空空的杯子放在桌子的中间。他拿起一叠书,把它们放在地上。塞西莉娅把一罐蓝铃花移到一边,这样它就不会被踢倒了。然后她和罗比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迎着塞西莉娅的目光点了点头,“如果你记得丹尼 · 哈德曼的情况,比如说,那时他在哪儿,在那儿干什么,什么时候,还有谁见过他。任何可以对他不在犯罪现场的证词提出疑问的证据,我们都想听到。”
“说说我干的那件伤天害理的事情。”
“望着我。”塞西莉娅低语道,“罗比,望着我。”
他冷淡地讲了一下她必须要做的事后就离开了桌子,向卧室走去。
“是保罗 · 马歇尔干的。”
塞西莉娅向罗比走去。“罗比,”她低语道。“亲爱的,”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但他甩开了她的手。
“他是一个贪婪的傻瓜,”罗比说,“但我无法想象他跟罗拉 · 昆西在一起,哪怕只有五分钟……”
“是的,你当然不知道。我在里面时,你高兴了吧?”
“是的,我是病房护士。”
布里奥妮也站了起来,说道:“老哈德曼说的很可能是真话,丹尼那天整晚都和他在一起。”
他无法知道她以前的经历,这给了她些许可怜的慰藉。尽管她问心有愧,但她居然还觉得应该抵挡他,这简直太奇怪了。不然就两败俱毁了,她不敢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一提起死亡,一股汹涌的情感就吞噬了他,把他从愤怒中推向了迷惘和憎恨的极点:他的呼吸沉重而不规则;他握紧右拳,然后松开拳头;他明亮的眼睛依然盯视着她,他的眼神严厉而凶狠,似乎要望穿她;他使劲地一次次地忍气吞声,喉咙里的肌肉因此抽紧,喉结也露了出来;他也正在与一种不愿被人看到的情感斗争着。她在做实习护士时,在病房里和病床边碰巧学到了一鳞半爪的知识。她知道此时往事像潮水般向他袭来,令他束手无策,张口结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是什么景象才引起了这番骚动。他朝她走近了一步,她向后退去。她已不再认为他不会伤害她——如果他不能说话,也许他会用行动代替。如果她再走一步,他那强壮的臂膀就可触及她了。就在这时,塞西莉娅站在了他们中间。她背对布里奥妮,面对罗比,用双手挽住了他的肩膀。罗比把脸转开。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
“可是你毫无作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