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不去猜他,只说这里第一次明白地交代了莺儿的原名,本是叫作“黄金莺”,而宝玉却偏偏顺口说出个“黄莺儿”来。如此,有一首著名的《闺怨》便呼之欲出了: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
在这里,莺儿折柳编篮,摘花为饰,却因为被婆子一顿搅扰,“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而这一段戏前,正是芳官被她干娘欺侮;这一段戏后,又紧接着柳五儿被冤枉。芳官在行酒令时曾经说过自己姓花,而王夫人撵芳官时曾明白地说过:“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这句话,已将芳官和五儿明确连在了一起,而芳官被撵,正与她干娘相关。
好一个“呖呖莺声溜滴圆”,这真是一言即出,石破天惊。
莺儿话虽不多,却一句是一句,字字千钧,既说出了通灵玉上的文字和宝钗项圈上的“是一对儿”,又点明锁上的字“是个癞头和尚送的”,而且“必须錾在金器上”,其作用,自然是为了和“玉器”相配了。
“金”派女子的掌门人自是戴“金”锁的薛宝钗,余者如戴“金麒麟”的史湘云,戴“累金凤”的贾迎春,“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的王熙凤及其戴着“金虾须镯”的心腹平儿,都是拜“金”一族。
这是又一次的“微露意”,真是说得人心痒难挠,偏偏又被宝钗的不速而至打断了。三百年来,不知多少红楼专家读者猜测过宝钗那“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是什么。
——这有点令人莫名其妙。金荣,小小一个角色,全书八十回中不过出现这一回,并无第二次出场,何以给了这样敏感辉煌的一个姓氏呢?《阿Q正传》问得好:你也配姓金?
到那时,莺儿又将何往呢?
换言之,“寡妇”二字,便是“金派”女子的命运大走向。未来的薛宝钗、夏金桂、史湘云、王熙凤,都将摆脱不了这个命运。
其中第一个就要数宝钗的心腹丫鬟黄金莺了,再者宝钗的嫂子夏金桂,贾母的丫鬟金鸳鸯,王夫人的丫鬟白金钏,都是典型的“金”女。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鉴赏鉴赏!”……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莺儿是宝钗的心腹,她在全书中第一次开口说话就有大作用。见于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所谓“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既然“金玉良缘”终究落空,那个伴着宝钗的黄金莺,也注定是明珠投暗,命运多舛了。
莺儿采柳枝编花篮、复又将花柳掷于河中之举,其实预示了姓花的芳官、与姓柳的五儿两人的命运,甚至涵盖了园中所有花妍柳嫩的女孩儿们的命运。这些鲜花嫩柳,是很明显的象征手法,而她们的命运,终究是柳折花残,随水漂泊。
《红楼梦》说的是“金玉良缘”的故事,其中凡是配“金”戴“玉”者,必有深意。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金玉良缘”,原来是从金莺口中第一次说出来的。因此这一章的回目就叫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宝钗与莺儿未来的命运一览无余,必然是怀抱寂寞,终老此生。宝玉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而我们都知道,那个禀承“金玉良姻”旨意娶了宝钗的人正是他自己。可是,他是个无福的,终究不能领略宝钗那“世人没有的好处”,“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那婆子见采了许多嫩柳,又见藕官等都采了许多鲜花,心内便不受用;看着莺儿编,又不好说什么,便说春燕道……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自己打他,又要受晴雯等之气,不免着起急来,又忙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那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引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莺儿便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自回房去。
黄金莺三次泄露天机,却独独不能预知她自己的命运,真也可悲可叹!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象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然而,这一次的交集,莺儿已然在石兄处挂了号,有资格列入十二钗又副册了。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里。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宝钗的命运在《红楼十二支曲》中说得明白,乃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史湘云则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而薛蟠注定是要偿还孽债,再次入狱的,彼时夏金桂便将独守空房;至于王熙凤,“一从二令三人木”,将为贾琏所休,弃妇等同于寡妇,也是个孤独终老的;而十二钗中的头牌寡妇李纨虽然身上无金,但判曲中却有“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的句子,可见也是金派的寡妇。
因见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着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莺儿道:“什么编不得?顽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个花篮儿,采了各色花放在里头,才是好顽呢。”说着,且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许多的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叫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
而莺儿泄露天机还不止这一次,她的名字在回目中出现也不止这一次,还有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莺儿的名字第三次出现在回目中,是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这一回文字花团锦簇,表面上热闹之至,内里却显示风波跌宕,危机四伏,并直接导致了后边抄检大观园时的芳官被撵——
“璜”通“黄”,乃金之色,故曰“璜大奶奶”,这和金莺原姓“黄”是同一道理。这璜大奶奶是来“瞧瞧寡嫂并侄儿”的,因此其嫂称为“金寡妇”。而这位寡嫂在全书中只出场了这一次,除却此两段话之外,再无言语。然而其名字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回目中,为的,无非是要引人注意,强调“金寡妇”三个字罢了。
而名字中带有“金”字的,自然更是名至实归的“金”派了。
这些都罢了,而除却金鸳鸯外,文中还有一个姓金的人,即“顽童闹学塾”一回中的金荣,与宝玉、秦钟闹气争执者。
转过来翻到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答案就豁然揭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