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凤姐为人多妒好醋,难得竟对鸳鸯这般信任,倒也是奇事。而鸳鸯对凤姐,也是一片赤诚,处处维护。邢夫人给了凤姐儿没脸,是鸳鸯悄悄打听了出来向贾母告诉,背地里又同众人说:“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作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段话中,已经没有了珍珠和鹦鹉,而只有袭人和紫鹃了,可见这一回的完成也是比较后期的事了,然而仍有这样的纰漏,若非作者疏忽,便只是鸳鸯顺口的一句人情话儿,当着平儿的面,只得把她算进发小知己中去,其实做不得准。
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帐上还有这一笔,却不知此时这件东西着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的。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贾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象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一面说,一面就起身要去。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蹊跷的是,林黛玉进贾府一节中明明提到,那袭人原名珍珠,与了宝玉后,改名袭人;而贾母又将身边一个二等丫鬟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也就是后来的紫鹃了。那么这一回中,怎么会又有个鹦鹉,又有个珍珠了呢?
——贾母都这样说了,哪里还有人敢不信,还敢挑鸳鸯的错儿呢?
然而那誓言,却也奇怪得很——
凤姐儿过生日,鸳鸯等来敬酒,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好个飞扬跋扈的王熙凤,除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儿,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然而鸳鸯这都不放过,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唬得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这才罢了。
细想下来,鸳鸯的对子可以有好几种配法。首先自然是从名字来配,那么最现成的就是鹦鹉。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清虚观打醮一节,丫鬟大点名中曾提到“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这四个名字恰分成两对,鸳鸯与鹦鹉对,而琥珀与珍珠对。
这种话题,此时正该是鸳鸯回避的,然而她却非但不装作听不见看不见,反而主动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逗得贾母笑了,也就替贾琏解了围。
细看书中诸人对她的评价,似乎也的确如此。
凤姐儿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凤姐儿便拉了鸳鸯过来。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家,我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鸳鸯喝令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声。
便此后,她见了贾琏也是有说有笑,甚至还替他耽责任,偷贾母的东西当当儿——
胡兰成曾盛赞鸳鸯,说:“大观园里的人,黛玉、宝钗、凤姐、晴雯、袭人她们单举出一人都只能代表大观园的生活气象的一部分,只有鸳鸯,从她身上使人感觉出大观园的生活气象的全部。她有黛玉、晴雯的深情,却没有黛玉的缠绵悱恻、晴雯的盛气凌人。有凤姐的干练,没有凤姐的辣手;和凤姐一般的明快,但她更蕴藉。她和袭人一般的伏侍人,但她比袭人华贵。她是丫头,看起来却不像丫头,自然也不是小姐、奶奶、夫人,但她是她们全体。在她身上几乎还可以找出妙玉的成分,但妙玉的是洁癖,她的是洁净。诸人之中,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艳,一种很淳很淳的华美。从她身上找不出一点点病态。”
书中为了强调这一点,多次照应她的姓氏,不但在回目里大书明书《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且借邢夫人之口劝她:“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明白提醒:这是个真真正正的“金子”。
照着前面鸳鸯对宝玉避嫌的做法,贾琏回家来,鸳鸯就该站起来告辞才是,然而她却坐着不动,还言笑晏晏地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倒有些怨责贾琏冷落她的意思。
金鸳鸯姓金,自然是金派人物。
抗婚之后,鸳鸯对宝玉冷言冷面,敬而远之,宝玉穿上了雀金裘,没话找话地赶着她说:“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她也是一摔手走开。唬得此后宝玉见了她绕道走,听见她和袭人歪在炕上说话都不敢进屋,生怕“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宁可大冷天里露天地儿小解。这可谓体贴宽容至极,可惜鸳鸯不领情,见了他还是不理不睬。
这样的气魄胆色、明断伶俐,大观园众丫鬟中可有第二个?便是主子里,也只是凤姐、探春可与其相比吧。
然而鸳鸯的志大心高,却不同于黛玉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妙玉的“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亦不同于晴雯的“风流夭巧招人怨”。她虽然敢作敢为,并不是一味拿大、目中无人,在她诸多优秀品格中,最珍贵的还是“体谅”二字。
一个集合了大观园群芳品格的真正兼美之人,却又不似可卿的风流失贞,既锋芒毕露又含蓄内敛,既嫉恶如仇又慈悲为怀,既泼辣明断又温柔敦厚,既烟视媚行又洁身自好,可不是个真正的完人么?
如此看来,将平儿与鸳鸯配对,也是牵强的。
所以纵然婚事不遂,鸳鸯对贾琏、熙凤的友谊却不改初衷,依然肯为贾琏扛事儿,筹措当当。她对贾琏的好,与袭人之对宝玉不同,为的不是自己有个好归宿,而只是要对方好,诸事顺遂,在这里没有任何的私心,有的只是理解与体谅。也因此,凤姐才会说鸳鸯是个“正经女儿”。
前边说过,《红楼梦》中的女孩子都是一对对儿出现的,有一个金,便有一个玉来配它。那么,和金鸳鸯配对的“玉女”该是谁呢?
便是贾琏,也不算空穴来风,前文早已埋下伏笔,在第三十八回螃蟹宴上,凤姐出席来,曾与鸳鸯有一番嘲笑戏谑——
在鸳鸯的私心里,未尝没想过将来嫁给贾琏,与凤姐一同管理荣国府。何况她又素与平儿交好,知道她是不会同自己吃醋防忌的——没有她,也有尤二姐,也有秋桐,又怎么防得过来呢?凤姐虽醋,看在老太太面上倒不至给自己苦头吃。
而《鸳鸯女无意遇鸳鸯》,则是极写其温柔敦厚的女儿本色——
这番话虽是讨好,却是实情——“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
这段话相当煽情,却不合理。因为平儿是凤姐的陪嫁丫头,绝不可能和鸳鸯从小一处长大,也论不到什么“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
此一段写鸳鸯,不提眉眼,只写装束,只知道皮肤白腻,又是香油又是胭脂,可知擅妆扮;后来邢夫人提亲时,又写她“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这才涉及正面,可人儿一个,身材、皮肤、脸蛋都好。
然而命运最喜欢同人开玩笑,这样的一个完人,人生却偏偏不完美,枉自叫了鸳鸯,却被迫立誓一世不成双,也真真令人扼腕。
连贾母也如此,何况他人?所谓“仆以主贵”,尤氏奉命为凤姐操办生日,要先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听她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的喜欢;贾琏没了银子,要求鸳鸯挪来老太太的东西去当,混过难关。
只可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贾赦的一番搅和惊散了鸳鸯梦,让大好姻缘成了镜花水月。逼得鸳鸯当众赌誓,自言终身不嫁。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寻微草处,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石后树丛藏躲。鸳鸯眼尖,趁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恐吓着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了,没个黑家白日的只是顽不够。”这本是鸳鸯的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来,笑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满脸红胀,又流下泪来。鸳鸯再一回想,那一个人影恍惚象个小厮,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个是谁?”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司棋又回头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道:“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门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住手,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
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迎出去,贾琏已找至这间房内来。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服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一面说,一面在椅上坐下。
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也就完了。”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
吃过饭,鸳鸯又自作主张,让人拿几碗菜给平儿、素云、袭人送去,凤姐儿道:“他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连凤姐的话也驳回。
如此推算下来,能与鸳鸯配成一对金玉的,就唯有原名鹦鹉的紫鹃了。这也合理,鸳鸯是伏侍贾母的头牌大丫头,金子中的金子,而紫鹃是玉派掌门人林黛玉的闺中知己,从不将其当丫鬟看的。两个人的性格中,都有一种非主非仆、忠勇耿直的劲头,配成一对,可不是珠联璧合?
她和袭人关系匪浅,自然知道她同宝玉的私心私情,是要“跟他一辈子”的。所以这番话里有试探的意思,待见袭人出来叹道“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也自明白不可能分一杯羹,打消主意。而后来由于贾赦说她“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为了表白真心,更是从此刻意同宝玉疏远起来。
然而从上面这段描写看来,贾赦的怀疑并不算冤枉了鸳鸯。因为此前宝玉的确是与她熟腻不拘礼的,而鸳鸯也并不反对这狎昵,烟视媚行,怪不得别人说闲话。
这种苦,“无事忙”的宝玉是不会理解的,他比起鸳鸯的沉稳老道来,只好算个不懂事的小弟弟,玩伴儿一个;然而贾琏和凤姐这对夫妻,却堪称鸳鸯的知己。
刘姥姥进大观园,鸳鸯第一个出主意要作弄她,“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凤姐儿暗许她的主意,附和说:“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李纨劝二人不要太淘气,鸳鸯笑道:“很不与你相干,有我呢。”——这可是丫鬟同大奶奶说话的语气?
而鸳鸯自己则对平儿说:“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捉了司棋的奸,反怕司棋心存惧怕加重病情,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说:“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踏了小命儿。”
莫不是说,贾赦说她“多半看上了宝玉”是委屈了她,然而“或者也有贾琏”倒是说准了心思?
(凤姐)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的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
况且,在鸳鸯对平儿提起的众位闺密名单中,侍候探春的丫鬟有翠墨而无司棋,可见在鸳鸯心中并不认其为知己,那么两人也就无缘配对了。
想想也很合理,那鸳鸯是贾母身边第一得意之人,可以当贾母半个家的,平日里与贾琏、凤姐这对儿内外当家时常来往,免不了同甘共苦、惺惺相惜。
——竟是奶奶、姑娘、丫鬟,上上下下,个个都说鸳鸯的好。
邢夫人说她:“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原来他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
不过鸳鸯能得到这样的地位权势,是有真才实料的。她的名字见于回目共有三次,《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一回,极写其机敏干练,指挥若定。
拿刘姥姥取了笑之后,她会特地走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催着小丫头换茶。刘姥姥临走时,又送她许多衣裳,尽足待客之道。
当然平儿也是一个选择,而且平儿的身份亦金亦玉,与鸳鸯相配并无不可。凤姐曾开玩笑要让鸳鸯嫁贾琏,众丫鬟调笑平儿吃了一缸子醋在那里。在《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鸳鸯向平儿表白说:“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
而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奴字号”队伍中的。难怪胡兰成说:“她是丫头,看来却不像丫头,自然也不是小姐、奶奶、夫人,但她是她们全体。”
这番话说得虽然激昂,却有玄机——那鸳鸯转述大老爷之言时,只提到他说自己“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却绝口不提贾琏。赌咒时也只说“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口口声声不离“宝”字,却不关“琏”事。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他哥嫂听了,只当回想过来,都喜之不胜。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
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搬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若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语未了,忽有贾母那边的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们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忙的且去见贾母。
然而这两人,是一对“金花”,却非金玉,而且袭人已经和晴雯成了一对,是十二钗又副册中唯一点明了的最佳配衬,因此鸳鸯只有另寻“玉配”了。
贾琏也识趣得很,先就给了一大番阿谀之辞,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回佛手冻,自愧“如今竟糊涂了”。鸳鸯又笑着安慰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这话何其体贴亲切,简直熨得贾琏五脏六腑都舒服了。这若是说给宝玉听,不知那位傻爷得感伤激慨成什么样儿。
从情节来看,可以与鸳鸯配对的人还有袭人和平儿,这两个人都与她有很深的交情,并且在贾赦逼婚一节中,三人曾经剖腹深谈过。
这一番说,明里是说凤姐,暗里又岂无贾琏呢?而之所以如此体贴,自然是因为同病相怜,她自己也深受“做人难”之苦。
鸳鸯的第一次出场,在二十四回开篇——
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会揽酸了。”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
尤其袭人,鸳鸯的第一次出场就是同她在一起,两人的母亲又是同期逝去,元宵夜,两人躲开众人在怡红院谈心,文中又特意借媳妇子和秋纹的口说出一句“金花娘娘”来,将金、花二位并提相对,似乎很应该配成一对。
“是金子终得金子换”,原来金鸳鸯心目中的金子,既不是颟顸好色的贾赦,也不是柔弱多情的宝玉,却是风流干练的琏二爷啊。
这样的以退为进,而又果敢明决,则是连凤姐也要甘拜下风的了。
黛玉《桃花行》中有“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的句子,究竟鸳鸯犯了怎样的天条,要被烧破绣锦,惊醒春梦呢?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一回中,又极写其心机深沉,性情刚烈——
而贾母又口口声声地说:“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
一句话,鸳鸯是个完人!
而接着这话,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也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他。”
贾母仲秋赏月,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劝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竟是撒娇的口吻,但也顺从地戴上兜巾,披了斗篷。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李纨曾说:“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
在这个点名中,出错的还不止珍珠和鹦鹉,还有凤姐的女儿问题——“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似乎熙凤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大姐儿,一个是巧姐儿。然而后文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明明是凤姐请姥姥为大姐儿取名,姥姥便用“以毒攻毒”之由,取名巧姐儿。也就是说,大姐儿与巧姐儿本是一人,何以在第二十九回冒出两个人来呢?
而且鸳鸯也罢,鹦鹉也罢,紫鹃也罢,改来改去,还是鸟的名字。只可叹,鸳鸯日日不成双,紫鹃夜夜空啼血,这一对天涯同命鸟,着实悲凄。
而金鸳鸯与花袭人,乃至与袭人同姓、又名“金星玻璃”的芳官,都是金派。
然而另一面,却并不见得她从此冷落了贾琏,拒婚一幕还未揭过,贾琏便来触霉头,平白被贾母训了两句,说他:“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了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顽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
此一段,在鸳鸯“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一行后,庚辰本有双行夹批:“是聪敏女儿,妙!”“是娇贵女儿,笔笔皆到。”连给了鸳鸯两个考语:聪敏,娇贵。
怕只有操控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命运的警幻仙子知道了。
可见这一回是原先的初稿,反而黛玉进贾府、刘姥姥游大观园等段落是后补的情节。只有这样,才会存在原稿中的错误未被剔净改正的可能性。而如果曹雪芹是照着章回按顺序完成全书的,则只会出现前文有纰漏,而不可能有后文冲了前文的可能。
而她也确实吃得开,不管主子奴才,同谁都可以说说笑笑,甚至有些大喇喇的熟不拘礼。
——真没亏负了“志大心高”的定评!
可以想象,荣府上下里关于鸳鸯与贾琏的闲话,也必不少。
尤氏来贾母处吃饭,因分量不够,鸳鸯便命人道:“既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而地下的媳妇们也这才方忙着取去了——鸳鸯的面子竟比尤氏还大。
再则,从回目上看,既有《鸳鸯女无意遇鸳鸯》一说,那么鸳鸯与司棋相对,也是很合适的。不过司棋恋着的人是潘又安,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按照《红楼梦》里很明显的阶级划分,司棋虽然也曾拉着宝玉的手哭过一回,却是没有资格入选十二钗的。
而在凤姐看来,也觉得贾琏娶了鸳鸯这个贾母亲信,自己三人在府中的地位就更牢固了。毕竟,她不是贾政、王夫人的亲儿媳,是客居主位,将来宝玉娶了亲,自己未必还坐得稳当家人的位子。但是有了鸳鸯这个臂膀,就等于多买了一份保险。
知道凤姐被邢夫人排揎,背地打听清楚了告诉贾母,又同众人说:“他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又说,“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
后来这件事传了出去,邢夫人又来闹了一场,借故同凤姐要银子。凤姐儿向平儿叹息:“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当紧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呢,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带累了他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
故而,王熙凤才会当着众人的面,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琏二爷要娶鸳鸯做二房。而鸳鸯听了这话,虽然又羞又恼,却不是真的翻脸,和凤姐主仆也仍然交好如旧,便同贾琏也仍然无遮无避。
媳妇们奉贾母之命给鸳鸯、袭人送赏,说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不提名而提姓,是再次强调“金”字。
从这一段可见,鸳鸯之于贾琏的情愫,与她和宝玉的暧昧又自不同,直接是由贾琏正妻、荣府当家王熙凤玩笑点破的。
然而这个可人儿,在拒婚立誓后虽然洁身自好、不苟言笑,之前却是娇嗔多情、不拘小节的。宝玉见了她,又是凑在脖颈上闻香,又是不住用手摩挲,又是猴上身涎皮求欢,她居然都默忍了,直到他“扭股糖般似的粘在身上”,这才有所反应,且不是正色拒绝,而只是向袭人发话,说“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并不为宝玉的非礼着恼,倒是怕袭人吃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