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他,光是宣传叶甫图申科的诗歌,或是告诉人们柏林墙的邪恶,并不能拯救非洲,也不能赢得非洲。听了这话,他并没有显得很吃惊,而是想听我接着往下讲。我意识到他们邀请我来吃饭的目的就是想让我说这些我一直在说的话。此时我开始明白,我曾经以为使我在这世界上软弱无能的那些东西也能使我变得有价值。美国人对我感兴趣,正是因为我的本色特征,因为我没有偏见。
“我当外交官的愿望至此已寿终正寝。我开始打量装在镜框里的甘地和尼赫鲁的照片,我在想:在这么龌龊的环境中,不知那些人是怎么让人把他们当人看的。在伦敦中心的这幢大楼里,用一种新的眼光,可以说是从内部看这些伟人,感觉很奇怪。在此之前,我一直是从外部看他们,对他们的了解仅限于报刊的介绍。我一直敬佩他们。他们属于我,他们使我高贵,让我在这世界上有了一席之地。我现在感觉恰恰相反。看着这些大人物的照片,我感觉自己如处井底。我觉得在这幢大楼里,只有这些大人物是完整的人,其他人都不是。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人性或者人性的一部分交给那些领袖了。每个人都自愿地蜷缩起来,衬托出领袖的伟大。想到这些,我感到既吃惊又痛苦。这些想法太过离经叛道,它们摧毁了我对世界的运行方式仅存的信心。我开始感到自己既凄凉又孤独。
“后来我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真正所在的环境。在河边的堤岸上,我眼神迷茫地走着。堤墙上有绿色的金属路灯杆。我审视着上面刻的海豚,一个海豚接着一个海豚,一个灯杆接着一个灯杆地看。我走出很远,后来我的注意力突然离开了海豚,转向人行道上长凳的金属支架。我惊奇地发现,这些支架被铸成骆驼的形状。骆驼背上还驮着袋子!多么奇怪的城市——那幢大楼里弥漫着印度式浪漫,这里则是沙漠式浪漫!我顿了一下,在心里退后一步,突然发现沿途经过的风景竟是如此美丽!美丽的河流和天空,色彩柔美的云朵,跃动的波光,形状各异的美丽建筑!这一切被精心地搭配在一起。
“维尔马先生戴着一副牛角眼镜,坐在不是那么拥挤的办公室里,桌子上堆了很多文件和文件夹。墙上挂着英国殖民时期的印度建筑和风景的照片。维尔马先生比第一个人要认真一些。他的职位也比那人高。他可能是用维尔马这个名字掩饰他真正的种姓背景。看到我递给他的信,他感到困惑不解。不过看我穿着黑西服,打着大学的领带,他也不敢太怠慢,所以勉强摆出面试的架势。中间他的电话一直在响,面试进行不下去。有一次他接完电话,甚至把我丢在那里,自己走出屋子。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回来,手上拿着一些文件,见我还没走,他似乎感到很意外。到这时他才真正注意到我,他叫我到另外一层楼的某个办公室去,还告诉我怎么走。
“他又说:‘你们这些人在非洲没少过好日子。现在情况不太如意,就想开溜了。但你们必须和当地人同呼吸共命运。’
“萨林姆,我们必须学会践踏过去。我们刚一见面我就告诉你了。过去不应该让我们落泪,它并非只对你我是真实的。在世界上或许还有人珍惜过去,希望把他们手里的家具和瓷器代代相传下去。比如那些已经没有生气的国家,或者那些富足太平、偏安一隅的国家。或许在瑞典或者加拿大可以这样。还有法国某些农业地区,那儿的城堡里面住满了傻瓜。还有某些破败的印度王城,还有那些一潭死水的南美殖民城镇。其他地方的人都充满生机,整个世界也是充满生机,过去只能带来伤痛。
“我很高兴他找到了我们可以抬杠的事情。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各种力量都在密谋把黑非洲推向各种形式的暴政。因此,非洲到处都是难民,还有第一代知识分子。西方政府不想管这摊事,而古老的非洲人根本搞不懂——他们还在打古老的战争。如果说非洲有什么未来的话,这未来就在那些难民身上。我的想法是把他们从他们无法施展身手的地方解救出来,放到非洲大陆上他们可以施展身手的地方,哪怕只是暂时这样。这种转移会为这些非洲人注入希望,也能让非洲重新认识自己,这样就能拉开真正的非洲革命的序幕。
“出来后,我心情平静了一些。我去了上午经常去的咖啡馆。作为安慰,我给自己点了一块巧克力蛋糕。然后我惊讶地发现,我并不是在自我安慰,我是在庆祝。上午跑到咖啡馆来,喝着咖啡,吃着蛋糕,而折磨我的人却在办公室摆弄他的褐色信封,这让我心情很舒畅。这只是逃避,长久不了。不过,在我的记忆中,这半个小时我的心情完全是轻松舒畅的。
“当然,他没有错。不过那句‘我的老天爷,伙计!’听起来有点儿做作,可能是他过去从比他地位高的人那里听来的,现在用到我这个比他低的人头上。我生气了。我当时想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说:‘我就要你的工作,因为你这么喜欢它。’但我没有说出口,我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们的谈话不欢而散。
“桌子上的蜂鸣器响了,这位打字秘书跳了起来。这一跳之后,他似乎是踮起了脚尖。他飞快地抬起肩膀,然后又垂下去,佝偻着背,身材显得益发矮小。他用踮着脚大步慢跑的奇怪姿势走到将我们和另一面的人隔开的大木门边。他敲了敲门,然后推开,佝偻着背,带着阿谀讨好的样子进去了。
“‘阿贾瓦尔好像不大清楚情况,他把我打发给维尔马。’
“大学毕业后,我的日子很不好过。我仍然得找份工作。唯一熟悉的我又不想去做。我不想从一个监狱出来,又进入另一个监狱。像我这样的人必须自己创造工作出来。我们的工作是不会随着褐色信封寄过来的。工作就在那儿,在等着我们。不过要是不去发现,它对你或者对任何人来说就等于不存在。因为那工作是为你而存在的,也只为你而存在,所以你会发现它。
“这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经常寻思,如果当初没有做出这个决定,后面会是怎样呢?我想我会沉沦。我想我会找个洞钻进去躲起来,或者得过且过。毕竟,我们都按照我们看到的可能性来塑造自己。我或许会躲到洞里,郁郁寡欢,做着自己正在做的事,做得很好,不过总在寻找安慰。而且我永远不会发现世界的丰富多彩。你也不会看到我出现在非洲,做我现在做的事。我不会想做这样的事,也不会有人让我做。我会说:‘我都完了,为什么要让自己被人家利用?美国人想赢得全世界,那是他们的战斗,关我什么事?’这么说会显得很愚蠢。笼统地说美国人是件蠢事。作为旁观者,我们可能会把美国当作一个部族,但它不是。美国是一群个人,他们为了成功而艰苦奋斗,他们也和你我一样,在拼命挣脱沉沦的命运。
“有些时候,一些文明中的伟大领袖能激发出追随他的人民的人性。奴隶的情况不一样。不要怪领袖,怪只怪形势太糟糕。如有可能,你最好彻底从中退出。我想我可以做到。你或许会说——我知道,萨林姆,你正是这样想的——我已经放弃了我们那个群体,把它出卖了。我的回答是:‘卖给谁?拿什么来卖?你能给我什么?你自己又能贡献什么?你能把我的人性交还给我吗?’总之,那天上午我下定了决心。我站在伦敦的河边,在海豚和骆驼之间——它们是某些已故的艺术家为这个城市增添的美——下了这个决心。
“但他和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更没有什么话题了。我几乎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运作的,也不知道自己能在其中做些什么。过了三年波澜不惊的大学生活,我还是那么无知,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坐在那间安安静静的小办公室里,四周堆满了悄无声息的档案,我开始觉得外面的世界很可怕。跟我谈话的黑西服不耐烦了:‘我的老天爷,伙计!你总得给我点儿提示吧?你对将来做什么工作总得有点想法吧?’
“有一个星期天,我受邀到一个朋友的朋友的宅子吃午饭。那幢宅子和那顿午饭都和波希米亚毫无关联。我发现他们是为了另一位客人而邀请我的。他是一个对非洲很感兴趣的美国人。他谈论非洲的口气有点儿不寻常。他把非洲说成一个得病的孩子,而他是孩子的父亲。后来我和这人关系很密切,不过在那天的饭桌上,他让我很生气,我对他态度也很粗鲁。这是因为我没有见过这种人。他把所有钱都用于帮助非洲,他很想做正确的事。我想,我是怀疑这些钱可能都会打水漂,所以才不开心。不过,关于非洲的复兴,他的思路极具大国特征。
“我沿着楼梯往下走,周围都是殖民时期的印度图案。我看到了维尔马先生,他再次离开办公桌,手里拿了更多文件。不过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当然,楼下办公室里那位懒洋洋的商贩种姓的人还记得我。他面带嘲讽地冲我笑了笑。我从旋转门出去,走进伦敦的风中。
“他差点要看我一眼,但最终还是没看,又纠正道:‘维尔马先生。’
“不过他从桌子那头扔给我的不是衬衫料子,而是我给他看的信。信是他自己写的,他记不得了,所以要我拿给他看。看了信,他才搞清楚我是来找工作的,这把他给逗乐了,一双小眼睛闪闪发亮。我顿时觉得我穿的一身衣服很蹩脚。他告诉我说:‘你最好去找维尔马。’又是那英国门卫带着我,他仍然喘着粗气,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有可能把自己呛住。他把我带到另一间办公室门口,就离开了。
“这想法很受欢迎。我们每周都接到各个大学的邀请。这些大学想维持思想的活跃,但又不想卷入本土政治的泥淖。当然,我们也吸引了一些不速之客,有白人也有黑人,我们还和专业的反美人士正面交锋。不过这想法确实很不错,我觉得我不用为之辩护。它会不会奏效是另一码事,比如现在的情况。或许我们还没有花费足够的时间吧。领地这里的男孩们你都见过了,你会发现他们很聪明。但他们一心只想着找工作,为了工作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这很危险,会把一切都毁掉。有时候我感觉非洲只会照自己的路子发展——饥民终归是饥民。一想到这些,我的情绪就非常低落。
“他按了一下桌子上的一个蜂鸣器,驼背秘书带来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年轻人的眼睛里露出急切的亮光,一副十足的阿谀相。他带来一本带拉链的画册。天气挺暖和,但他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长长的绿色羊毛围巾。他没有理会我,而是打开他的画册,开始往外拿画。他把画一张张放在胸前,每次都张着嘴冲那黑皮肤印度人笑一下,然后低下头看自己的画,加上那副阿谀的样子,他看起来像是在做忏悔,把自己的罪一宗又一宗掏出来忏悔。黑皮肤的人没有看那画家,只看那画。画上都是庙宇、微笑的采茶女等等——好像是用作展示新印度的展览照片。
“我大概一个月和一位女讲师吃一次饭。她约莫三十岁,长得不难看,对我也很好。她的心态非常平和,这很不寻常。因为这个原因,我很喜欢她。就是她让我做了一件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荒唐事。
“最后他终于开口了,但还是没有抬头:‘什么事?’
“一到那里,我就发现我这趟完全白跑了。委员会的作用是为英国学生安排英国的工作,不是为我设立的。一看到外面办公室里那女孩脸上的表情,我立刻就明白了。不过这女孩态度很和善,里面那个穿黑西服的男人态度也挺和善。他对我的非洲背景挺感兴趣,我们谈了一会儿非洲,然后他说:‘我们这个伟大的组织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我本来想说:‘可不可以给我也寄那种褐色信封来?’但我说出来的却是:‘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他似乎觉得这挺滑稽。他拿出一张什么表格,把我的详细情况登记下来。然后,他尽量找话和我说。穿黑西服的年长者对穿黑西服的年轻人,男人对男人。
“‘迪韦地先生。’
“我离开的时候很不开心。你应该还能想得起来。我也想让你感到不开心——其实我甚至想伤害你,不过那都是因为我自己太郁闷了。想到两代人的积累会荒废掉,我非常痛苦。想到会失去祖父建起来的大宅院,想到祖父和父亲在白手起家的过程中所遭受的种种风险,那些勇敢,那些不眠之夜,我就觉得痛苦。换个国家,这么勤劳,这么有本事,我们早就成了百万富翁,成了权贵,至少后面几代人能过上安稳日子。而在我们那里,一切都可能在转瞬间灰飞烟灭。我恨的不仅仅是非洲人,我也恨我们那个群体和我们的文明,这文明给了我们旺盛的精力,但在其他方面让我们任人宰割。对此,你满腔的怒火要怎么去发泄?
“‘但是你在信里说你是从非洲来的。你这样怎么搞外交啊?我们怎能聘请朝三暮四的人?’
“就这么走着,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我该回家了。’我在脑海中看到的不是我们的小镇,也不是我们那里的非洲海岸。我看到了乡间小道,看到了两边种植的遮阴的大树。我看到了田野、牲畜,还有树木掩映下的村庄。我不知道这种印象是从哪本书或者哪幅画里得来的,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这种地方安全。不过我当时脑海里浮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我一遍一遍地玩味。那些清晨,那些露水,那些鲜花,那些正午的树荫,那些夜晚的篝火。我觉得我熟悉这种生活,觉得它正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当然,这都是幻想。
“在非洲,在海岸,我只注意到大自然的一种颜色——大海的颜色。其余的一切都是丛林。要么是绿色的,生机勃勃,要么是枯黄色,死气沉沉。在英国,我走了这么多路,眼睛看到的只有商店。我什么也没有观察到。英国的城镇,甚至伦敦,在我眼中都只是一条条街道和街道的名字。而街道上也只是一家接一家的商店。现在我的看法变了。我终于明白,对伦敦,我们不能像说山峰那样,认为它只是一种自然存在。伦敦是人建造出来的,人们对它的细枝末节都给予了关注,比如这些骆驼。
“为这种组织工作就像是生活在概念里——这不用你来说。不过所有人都生活在概念里。好在这个概念是我自己的。生活在这样的概念里,我能体现我自身的价值。我不能有任何伪装。我在发掘我自己。我不让其他人摆布我。如果最后事情失败,如果明天上面的人突然觉得我们在做无用功,我知道我有其他方法发掘自己。
“这就是他说的话。我不说你也知道,他是在炫耀自己的美德和好运。他觉得自己种姓纯洁,婚姻遵循长辈安排,吃的东西不犯戒条,还有贱民的服侍。而其他所有人都是污秽的,都陷在污秽中,所以必须付出代价。这就像外间挂着的甘地和尼赫鲁的照片传达的信息。
“算了。我想我玩不过他。我有气无力地说:‘然后他派我来见您。’
“在过去,经过三年这样的学习,混到一张文凭,我就可以回到家里,把文凭装裱悬挂起来,利用从他人书本里学来的知识和技能的皮毛,开始挣钱。当然,我不能这样做。我必须留在我上学的地方,找一份工作。你知道,我没有做过一份工作,家里人从来没有把我朝这个方向推过。
“忘却过去并不容易。并不是你想忘就可以立即忘掉的。你只能武装好自己,否则就会中伤痛的埋伏,遭到毁灭。所以我一直想着花园被踩成平地这个意象——雕虫小技,不过挺管用。在英国的第三年,我开始对过去产生这样的认识。说来也怪,我也是在一条大河边产生这样的认识的。你说我把你带入了你梦寐以求的生活,无独有偶,我当时在英国的那条河边也是这样想的。关于我自己,我当时下了个决心,后来回到非洲就是这个决心间接导致的。当初我离开非洲,是铁了心不打算再回来的。
“给我写信的是一位低级官员。前台接待通知了一位年老的英国门卫,那人并不是非常客气,领着我,一路走一路喘着粗气,把我带到一间满是办公桌的房子。约见我的人就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边。桌面上空荡荡的,这人自己也显得百无聊赖。他眼睛小小的,带着笑,举止有些傲慢,他不知道我来干什么。
“我生平第一次对殖民充满了怒火。这怒火并不只是针对伦敦或者英国,我也气那些听任别人把自己打扮出异国情调的人们。进门后,我的怒火还没有平息。大厦里面也有不少东方图案。穿制服的门卫们都是英国人,中年模样,显然是原来的管理者雇用的——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现在在新的管理者手下耗时间。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贴近我们的祖先的国度,却又和它如此疏远。我觉得在这幢大楼里,我对自我的认识丧失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对自己在世上的位置有了一个新的、无比残酷的认识。我痛恨这种认识。
“我回答:‘我写信过来,说我想从事外交工作。我这里有阿贾瓦尔的回信,所以我来见他。’
那天晚上,我们在河边谈论过雷蒙德之后,因达尔开始谈他自己。那个夜晚让我兴奋,却让因达尔感到疲乏和郁闷。我们一离开耶苇特的家,他就烦躁起来。
“我到了他说的办公室,发现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光线昏暗的接待室。里面有个小个子,坐在一台打字机前,是老式的那种,机身很宽。他有些诚惶诚恐地看了看我——我穿着一身黑西服,打着领带,一副‘两个世界的人’的模样,看来还是起了作用。看完我给他的信,他才平静下来,让我等一等。没有多余的椅子,我只好站着。
“他虽然穿着夹克,打着领带,但和我的想象相差甚远。对这种人我是不必穿着黑西服来见的。我认为他应该属于别的办公室,别的大楼,别的城市。从他的名字看,他应该是商贩种姓出身,我能想象出他作为一个小商贩的样子:在集市的狭窄走道边的一间布店里,懒洋洋地躺在靠垫上,缠着腰布,光着脚,用手搓着脚上的死皮。我能想象他叫卖的样子:‘衬衫料子?要衬衫料子吗?’然后,扬手把一卷布匹扔到摊在地上的垫单上,在此过程中,背几乎没离开靠垫。
“那位秘书回来时,我注意到他还是踮着脚走,佝偻着背,身体向前弓。此时我发现,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耸着肩慢跑过去时畏畏缩缩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天生的——他是驼背。这让我吃惊不小。我开始困惑地回忆起一开始对他的印象。他招手让我到里间办公室时,我还处在这种困惑之中。里面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穿黑西服的黑皮肤胖子,看来是黑种印度人。我进去的时候,他坐在一张黑色桌子后面,正在用小刀拆信封。
“他还说:‘如果你想成为印度公民,必须参加规定的各种考试。我们在这里的大学安排了这些考试。维尔马先生应该跟你说过。’
那天晚上早些时候,我们一同前往那幢房子参加晚会,路上因达尔把雷蒙德说成明星,权势中人,大人物的白人亲信。但后来,到了急流边,他却用完全不同的口吻谈论雷蒙德。作为向导,因达尔急于让我真正了解领地生活的实质,以及他在领地的地位。现在我领略了他所处的世界的魅力,他却对自己所展示的东西失去了信心。也许他觉得,既已找到其他人信他所传播的信条,他自己就可以放弃一些信仰。
“他继续拆他的信,一边纠正我:‘是阿贾瓦尔先生。’
“他的脸肥得发肿,两颊发亮,嘴好像噘着。我坐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离他的桌子有些距离。他没有抬头看我,也没有说话。我也没说话。我看着他拆他的信封。这位虔诚的印度南方人似乎一辈子也没有锻炼过一个小时。他身上散发出高种姓和庙宇的气息,我敢肯定他在那身西服下面肯定佩戴着各种护身符。
“我在学校里搞过表演——开始是一部表现一对男女在公园里散步的小电影,我在里面扮演一个龙套角色。后来偶然在伦敦遇到了这个剧组的一些人,开始接一些角色。都是不起眼的角色。伦敦的小剧团到处都是,他们自己编剧,自己找各个企业或者协会赞助。这些人有不少是靠救济金生活的。有时候,我扮演一些英国角色,但是通常他们会专门为我写角色。作为演员,我扮演着生活中我不愿意扮演的角色。有一次我演一个印度医生,探望一位奄奄一息的劳动阶级母亲,还有一次,我扮演受到强奸指控的另一位印度医生;我还扮演过没有人愿意与之共事的汽车售票员。如此种种。我还扮演过罗密欧。他们甚至还想把《威尼斯商人》改编成《马林迪银行家》,让我扮演夏洛克的角色,但因太复杂,后来不了了之。
“这是一种波希米亚式的生活,一开始还挺有吸引力,但到后来让人感到郁闷。剧团总有人出去找到正式工作,所以你就知道他们一直有比较牢靠的关系。这总是让我感到泄气。那两年,有很多次我感到迷茫,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失去我在河边获得的心境。剧团的人都很好,最后真正离开的反而是我。我根本不想离开。我不想让这些人失望。他们尽可能为我创造空间,远远超出了一个外人的本分。这要归结为文明的差异。
“‘维尔马好像也不是很清楚。他和一个叫迪韦地的人聊了好长时间。’
“同时,我也开始认识到,我那作为一个漂泊者的痛苦是虚假的,我关于故乡和安全的梦想只是离群索居的幻梦而已,不合时宜,愚蠢,不堪一击。我只属于我自己。我不应该因任何人牺牲我的人性。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只有一种合适的文明,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伦敦,或者其他类似的地方。其他生活模式都是虚幻的。家——要家做什么?逃避吗?向我们的大人物们点头哈腰吗?鉴于我们的处境,鉴于我们曾被诱为奴隶的背景,那种生活模式于我们是最大的陷阱。我们一无所有。我们用部族的伟人,用甘地和尼赫鲁安慰自己,我们阉割了自己:‘来,把我的人性拿走,为我投资吧。把我的人性拿去,成为伟人吧,为了我!’不!我想做一个自主的人。
“有一段时期,同龄的学生开始谈论工作和面试的话题。老成的学生甚至开始讨论各家公司出的面试费用。传达室里,这些学生的信箱里塞满了学校委派委员会发来的褐色长信封。差一点儿的学生前途五花八门,以后做什么事都有可能,他们的信箱也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信件,多得像秋天的落叶。对这些大胆的学生,我的态度是稍稍有些嘲讽。我最终也要找工作,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必须经过褐色信封这一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不去想。到了最后关头,我感到既慌乱又羞耻,意识到自己不过这一关不行。我和委派委员会安排了一次见面。到了那天早上,我穿上黑西服出发了。
“这位女士认为,我们这些人之所以感到迷茫,是因为我们属于两个世界。当然,她说得很对。不过当时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我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这位女士的想法我想是出自一位从孟买或者附近什么地方来的年轻人,此人总想显得风趣。但这位女士也认为我的教育和背景使我不同寻常,说我不同寻常,这点让我无法抗拒。
“此后,我根本不对委派委员会抱什么希望。不过那人却很公平。官僚归官僚,最后我也收到了几个褐色信封,不过有点儿不合时宜,不是在秋天的求职高峰期寄来,把我的信箱塞满。而是像一年的最后一片落叶,凋落在一月的风中。这些工作机会来自一家石油公司和其他两三家同亚洲和非洲有联系的大公司。每看到一则工作描述,我都觉得我的灵魂在收紧。我发觉我开始骗自己,我在演戏给自己看,我告诉自己说,这上面说的工作我都能做。我想大多数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结束的,采取某种态度以适应别人为他们安排的工作和生活,最后逐渐变得僵化。
“到英国后,我想把这一切抛到脑后。当时就只有这个想法,并没有更长远的计划。‘大学’这个词语让我心旷神怡,我当时天真地想:念完大学,就会有美好的生活等着我。当时那个年纪,三年都像是太久了——你会觉得什么都可能发生。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们的文明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我们的牢笼!我也没有意识到,非洲和简单的海岸生活所构成的成长环境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了我们,我们已经失去了理解外面世界的能力。构成外面世界的思想、科学、哲学、法律,我们简直无从了解,哪怕是一点点。我们只有被动接受。除了羡慕,我们再无办法。我们感觉到伟大的世界就在那儿,我们中的幸运者可以去探索一番,不过也只能游移在它的边缘。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为它做点儿什么贡献。所以我们错过了一切。
“我乘火车赶到伦敦。我对伦敦不是很熟悉,凡是熟悉的地方都不喜欢,那天早晨尤其不喜欢。普里德街上有色情书店,不过徒有虚名,根本没有真正的色情读物;埃奇韦尔路两边的商店和饭店好像总是在换主人;还有牛津街、摄政街的商店和摩肩接踵的人群。开阔的特拉法尔加广场终于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但它也提醒我旅程快到头了。我开始对我这次来要办的事情感到十分难堪。
“我是幸运的。我有自己的一番天地。你知道,萨林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乞丐可以挑剔。其他人的角色都是指派的。我能自主选择。世界是丰富多彩的。这完全取决于你的选择。你可以多愁善感,整天想着自己的失败。你也可以当个印度外交官,永远处于失败之中。这就像金融。在肯尼亚和苏丹,自命为银行家是很愚蠢的事。而我家里人在海岸或多或少就落入了这种境地。银行的年报中对这些地方是怎么说的?这些地方的许多人被‘排除在金融体系之外’?在这些地方你做不了罗斯柴尔德。罗斯柴尔德这些人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们在适当的时机选择了欧洲。另一些同这些人一样聪明的犹太人选择了奥斯曼帝国,到土耳其、埃及等等地方去开展金融服务,但结果都不理想。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我们几个世纪以来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们死抱着失败的观念不放,忘记了我们其实和其他人一样。我们选择了错误的一边。我厌倦了失败,也不想得过且过。我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我是谁,我在哪里。但现在,我只想要赢,赢,一直赢。”
“我被打发了出去。驼背秘书紧张地拨弄着那台又大又旧的打字机,但他没在打字,瘦得皮包骨的手看起来像螃蟹,张开在打字机的按键上。见我出去,他用那种诚惶诚恐的目光最后看了我一眼,但这一次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个问题:‘你现在理解我了吧?’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我开始了解到,有很多西方组织想利用西方世界盈余的财富来保护非洲这片天地。我提出了一些想法,在吃饭的时候我表现得咄咄逼人,后来冷静、现实了一些。我那些想法其实都很简单。不过也只有像我这样来自非洲的人能够想出来。遗憾的是,面对非洲刚取得的这种自由,它们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我心想:‘你这奴才,竟敢用历史和忠心来教训我!就因为你们这些人,我们吃足了苦头。你又效忠过谁,还不是你自己,你的家庭和种姓?’
“这些工作我一个都没得到。面试的时候,我发现我无意中又把考官们逗乐了。有一次我说:‘我对你们的业务一无所知,不过我会用心去学的。’不知为什么,这话惹得满堂大笑。这次面试有三位考官,三位都笑了,为首的是个长者,笑出了眼泪。后来他们就把我打发走了。每次不成功,我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同时我对未来也更加焦虑。
“我短短的外交学习就这么结束了,总共只有一个小时多一点儿。我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去享用咖啡和蛋糕显然为时已晚,路过的一家快餐店门口挂出了早餐供应结束的标志牌。我埋头走路。我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我走过埃尔德维奇街的拐弯处,一直走到路的尽头,然后穿过海滨大道,一直走到河边。
“一个不寻常的人,一个属于两个世界的人,需要一份不寻常的工作。她建议我从事外交。我也就这么决定了。外交官总得为某个国家服务,所以我选择了印度。这很荒唐,我做这事的时候就觉得荒唐,但我还是写了一封信给印度特派使团。他们回了信,约我面试。
“当我们到达某个地方,比如伦敦机场,我们心里只想着不要显得呆头呆脑。机场的美丽和复杂是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但我们只想着让人家看到我们能应付,没有蒙掉。我们甚至会装作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如自己所料。这都是我们愚蠢和无能的本性造成的。到了英国的大学,我的表现就和刚到机场一样,几年来一直装作没受到震撼的样子,一直表现得有点儿失望,结果什么也不懂,什么都全盘接受,什么也得不到。这几年,我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学到什么。大学念完了,我对建筑物还只能根据大小加以区分,还是分辨不出季节的变化。不过我脑子好使,总能凭着临时突击应付考试。
月光让我心情轻松,却加深了他的郁闷。他正是在这种郁闷的情绪下开始说话的。不过,这天晚上的情绪并没有和他相伴太久。到了第二天他就恢复了常态,和平素没什么两样。不过后来他一旦郁闷了,就更愿意承认。那天晚上他只说了个大概,后来只要时机合适,或者郁闷情绪复萌,他就会拾起那个话题,补充更多细节。
“我乘坐汽车沿着海滨大道前进,在埃尔德维奇街拐弯处下了车。路人给我指出了印度大厦,我穿过马路往大厦走去。大厦外面都是印度图案,很显眼,我是不会错过的。此刻我的难堪愈加强烈。我穿着黑西服,打着学校的领带,走进了大厦,却发现它是伦敦建筑,英国建筑,徒有印度的外表——和我祖父所说的印度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