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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湾 作者:V·S·奈保尔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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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非洲小镇的遭遇,惠斯曼斯神父不像他的同胞那样义愤填膺。对于纪念碑、雕塑遭到毁坏,神父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觉得是奇耻大辱。这并不是因为他乐于宽恕,或是对非洲人的遭遇有更深一层的理解。对他而言,这个他的同胞建立起来的小镇惨遭摧毁,只是暂时的退步。但逢大势变化,重要的新事物产生,都难免发生这种事情。

他把从垂死的非洲收集来的物件通通收藏在学校的枪支储藏室里,那里以前是用来放学生军训时使用的老旧枪支的。储藏室和教室一样大小,从外面看也像间教室。不过它没有窗户,只有两扇木条大门。里面唯一的光源是一个光秃秃的灯泡,从长长的电线上垂下来。

听起来他的饮食似乎挺高级,后来我才明白他其实是说自己无以果腹。

他说河湾那里建成居住地是大势所趋。那里是天然的会合之处。部落会改变,权力会更迭,但人们最后总会回到那里,在那里见面,在那里做生意。如果把那里建成阿拉伯式小镇,可能会比非洲居住区富裕那么一点儿,技术上也不会先进多少。阿拉伯人身处偏远的内陆,不得不应用森林里的东西来建设这个小镇,小镇的生活和森林里的生活不会有很大差异。阿拉伯人只是给欧洲文明的到来铺平了道路。

很奇怪,一个基督教牧师居然对非洲信仰如此感兴趣。在海岸,我们对非洲信仰不屑一顾。不过,尽管惠斯曼斯神父有着渊博的非洲宗教知识,而且不遗余力地收集这些物件,他对非洲人的其他方面却兴致索然。他似乎对这个国家的时局漠不关心。我对他这种置身事外的超然态度感到妒忌。离开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他的非洲完全不同于我的非洲。他的非洲是丛林和大河的非洲。他的非洲是个奇妙的地方,充满了新鲜事物。

他是一位教士,半个男人。他按照宗教誓约生活,而我就不会立这样的誓约。我来拜访他的时候,是带着我这种背景的人对宗教人士特有的尊敬而来的。但现在,我觉得他不只是一位宗教人士。我觉得他是一个纯粹的人。有他在镇上,我心里感到安慰。他的态度,他的兴趣,他的知识,给这个地方增添了一些东西,使之显得不是那么蛮荒。虽然他有点儿自我陶醉,他不管那个年轻教师的精神崩溃,他说话的时候不听我插话,但这一切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觉得这是他的宗教特质使然。我经常去找他,试图了解他的兴趣喜好。他总是喜欢说话,说话的时候眼光略略偏向一边;他还总是喜欢向我展示他新发现的东西。他到我的店里来过几次,为学校订购东西。每次都显得那样腼腆,其实那并非腼腆。我和他在一起没法轻松自如。他总是那么超脱。

幸亏我没有说话,因为在神父看来,这句话中并没有虚荣的成分。它帮助他认识自己在非洲的位置。他并非简单地认为自己置身于非洲丛林中的某个地方,他把自己看成渊源久远的历史的一部分。他属于欧洲。他觉得这句拉丁语说的就是他自己。镇上的欧洲人教育程度不高,在急流附近,现已沦为废墟的欧式郊区代表的东西和神父的生活格格不入。不过这都没有关系。神父对欧洲有自己的看法,对欧洲文明也有自己的看法。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就是这些看法。我和在希腊俱乐部里遇到的人之间是没有这种隔阂的。惠斯曼斯神父不像我遇到的那些人,拼命强调自己的欧洲特性,强调自己和非洲人的不同。在各个方面,他都比我们更安心。

惠斯曼斯神父四十来岁。他穿得不像一位教士,不过他就是穿着普通的裤子和衬衫,也显得与众不同。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我注意到欧洲人有时候是这种脸型,但在阿拉伯人、波斯人和印度人中间看不到。这种脸上,嘴唇的形状和前额的突起有些孩童的特征。这种脸型的人有可能是早产儿,或是很早的时候经历过磨难。他们有的内心同外表一样弱不禁风,有的则十分坚强。惠斯曼斯神父就很坚强。他给人的印象是不成熟、脆弱,但又坚韧顽强。

我带着登记簿去学校找惠斯曼斯神父,他不在。外间的办公室里有个比利时年轻人,告诉我说惠斯曼斯喜欢隔一段时间出去几天。去了哪里?“到丛林里,到各个村庄里去。”年轻人不知是秘书还是老师,说话口气很不耐烦。我把体育馆捐款登记簿交给他,他益发火大。

不过这种印象转瞬即逝。储藏室又暗又热,面具发出的气味越来越浓,我的敬畏感也越来越深,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们被外面的世界包围着。这就像夜里在大河上的感觉。丛林里精灵出没,祖先的阴魂在丛林上方俯视着,庇护着。在这间屋子里,这些死气沉沉的面具所代表的阴魂,它们拥有的魔力,以及那些质朴的人们对宗教的敬畏,似乎全都集结起来了。

对此我也爱莫能助。食品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问题。我自己的安排也够呛。那天中午我还是跑到印度夫妇那里去蹭饭,为了这顿饭我闻够了阿魏胶和油布的味道!

他说:“他们跑到这儿来,求着我们招他们进来。这倒好,刚一进来就偷上了。要是不看着点儿,整个学校都会让他们偷走。他们跑到这里来,恳求你照应他们的孩子,到了街上,他们照样和你推推搡搡,表示他们对你毫不在乎。”年轻人脸色不好,皮肤苍白,眼圈发黑,说话的时候不住地流汗。他接着又说:“很抱歉,你和惠斯曼斯神父谈谈会更好。要知道,我在这里很不容易,天天把蜂蜜蛋糕和鸡蛋当饭吃。”

大约一周之后,我又去了学校,听说那比利时小伙子和我见面之后第三天就乘汽船走了。是惠斯曼斯神父告诉我这消息的。神父刚旅行归来,晒得黑黑的,样子很健康。他丝毫没有因那位年轻教师的离去而心烦。他说,他很高兴体育馆捐款登记簿被送回来,这登记簿是小镇历史的一部分,偷登记簿的孩子早晚有一天会明白过来的。

我非常惊愕。为纪念和首都通航六十周年,人们居然篡改了两千年前的诗句!罗马如何了得!而这儿算是什么鬼地方?把这句话刻在非洲这条大河边的纪念碑上,肯定会给这镇子招来灾祸。难道他们就没有隐隐的担忧,如同原诗中流露的那样?果然,纪念碑刚竖起来,就被摧毁了,只留下一些铜片,和几个讽刺意味十足的词语。当地人谁也看不懂这些词语是什么意思,他们只是把纪念碑前的空地当作集市和露宿地。汽船开走前的两天,他们赶着羊,提着鸡笼,牵着猴子(和山羊、鸡一样,猴子也是杀来吃的),闹哄哄地到这里来交易。

“这个是一九六三年的,就是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说不定是在我和马赫什、舒芭夫妇一起吃饭的时候造出来的。”

他说:“惠斯曼斯神父这学期想让男孩们吃非洲的食物。这也没什么大关系。首都的一位非洲妇女就会烧一手好菜,她烧的对虾和贝壳特别好吃。可这里呢,全是毛虫、菠菜拌番茄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番茄酱。第一天就这样。当然,这只是给男孩们吃的,不过我一看就倒胃口。我不敢待在饭厅里看着他们嚼这些东西。现在厨房里烧的东西我全都不敢吃,我自己房间里又没有烧饭的器具,到凡·德尔·魏登旅馆去吃吧,庭院里不时飘来下水道的怪味!我得走。这里我待不下去了。惠斯曼斯神父无所谓,反正他是牧师。我又不是牧师。他往丛林里跑,我可不想往丛林里跑。”

他前些天是到河上去了,拜访他熟悉的几个村庄,并带回来两件东西:一个面具和一件比较古旧的木刻。他没多讲刚离开的那位老师,也没多讲体育馆捐款登记簿,他更愿意讲他带回来的这两件东西。

神父告诉我说,镇上还有一则箴言,刻在码头大门那里的残碑上,也是拉丁文。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意思是:“各族融合,团结如一,深合他意。”这则箴言的历史也很久远,是从古罗马时期流传下来的,出自一首描写罗马帝国建立的诗歌。罗马的第一位英雄要到意大利去建立自己的城市,途中在非洲海岸登陆。当地的女王爱上了这位英雄,意大利之旅眼看就要告吹,此时关注这位英雄的诸神插手了。其中一位说罗马的主神可能不会同意他在非洲落脚,让各民族在这里融合,让罗马人和非洲人缔结条约,结成一体。在那首拉丁诗歌里,那句诗意思就是这样,但在这条箴言中,原诗句被窜改了三个词,变成了和原文相反的意思。根据这则箴言,也就是码头大门外的巨石上刻的话,在非洲落脚是没有问题的:罗马主神同意民族融合,同意各族人在非洲缔结和平相处的条约。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

浑浊的大河奔腾不息,周遭发生着一些平淡的事件,各民族混居在一起——这一切早晚会滋生出伟大的东西。我们正处在其开始阶段。惠斯曼斯神父觉得殖民时期的遗物和非洲物品同样重要。在他眼中,真正的非洲已奄奄一息,行将就木。因此,趁非洲还没死的时候,很有必要好好了解它,并把它的物品保存起来。

这木刻不同寻常,有五英尺高,刻的是一个瘦削的人,只有四肢、躯干和脑袋,很粗拙,是用直径不超过七八英寸的木头刻出来的。对木刻我也略知一二,我们在海岸的时候也做过这种生意。我们还从精通木刻的部落请了几户人家,专门为我们干活。不过惠斯曼斯神父没理会我提供的信息,继续讲他从这件木刻上看到的东西。在我看来,这木刻像夸张而粗糙,是木刻匠人的恶作剧(我们家雇用的木刻匠人有时候会做这种事)。但是,惠斯曼斯神父知道这瘦削的人像的含义,觉得它充满了想象力,意义深远。

惠斯曼斯神父给我开了门,我一进去就闻到一股热烘烘的青草、泥土和陈油脂的气味。板条搭的架子上放着一排排面具,看着这些面具我的心情很复杂。我在想:“这就是扎贝思的世界,她离开我的商店,应该就回到这种世界去了。”不过,扎贝思的世界是活生生的,而这里的世界却是死的,这就是面具给我的印象。它们平躺在一排排架子上,不是向着天空和森林,而是对着上一层架子的下面。这些面具在不止一个方面被贬低了,失去了原有的威力。

我静静地听他说。最后,惠斯曼斯神父笑了一下:“Semper aliquid novi.”他用校训开了个玩笑。他说这句话历史久远,可追溯到两千年前,是一个古罗马作家说的,意思是非洲“总有新的东西”。这话用于面具和木刻再贴切不过。每个面具、每件木刻都是为特定的宗教目的制作的,只能制作一次,所以个个都不相同。仿制品就只是仿制品,不会有原作的魔力和威力。惠斯曼斯神父对仿制品不感兴趣,他按照是否有宗教属性这个标准来搜寻面具和木刻。如果没有宗教属性,这些东西就是死的,毫无美感可言。

惠斯曼斯神父崇敬事关欧洲殖民和河道开放的一切。他这种态度镇上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大家都说他是热爱非洲的人,照他们的想法,神父本应唾弃过去的殖民时代才是。过去是苦涩的,但惠斯曼斯神父似乎视之为理所当然,他的目光超越了这苦涩。海关附近的修船厂早已无人问津,垃圾成堆,锈迹斑斑。他从里面淘到老旧轮船的残骸和报废机器的部件,都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东西。神父把这些东西摆在学校的院子里,仿佛它们是古代文明的遗迹。他最得意的一件东西上面有一块椭圆形的铁牌,上面刻着来自比利时塞拉林镇的制造者的姓名。

面具和木刻看起来年代都很久远,说它们属于什么时代都有可能。可能是一百年前,也可能是一千年前。好在惠斯曼斯神父逐一记录了它们的时间,从他的记录看,它们存世时间都还不长。我边看边想:“这个面具是一九四〇年的,就是我出生那年。”

如此古老,又如此年轻。惠斯曼斯神父对于他的文明,对于未来,抱有一种很宏大的看法。他认为自己站在这一切的终点,觉得自己是最后一个也是最幸运的一个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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