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扎努丁把他的小店低价卖给我,他觉得我接手后不会有好日子过。和非洲其他国家一样,这个国家独立后又经历了动乱,那个处在大河河湾处的内陆小镇几乎荡然无存。纳扎努丁说,我得从头开始。
我开着我的标致车从海岸出发。如今,你可以从东海岸一路开到非洲腹地,但那时候可没有这么简单。沿途好多地方封闭了,或者充满血腥。当时公路多多少少还是开放的,即便如此,我还是跑了一个多星期。
纳扎努丁的小店就在商业区的一个集市广场上。店里有股老鼠味,到处都是粪便,不过还算完整。我把纳扎努丁的存货也买下来了——但实际上什么也没买着。我还买了他的良好祝愿——但毫无意义,因为很多非洲人回到丛林里,回到安全的村庄里去了,这些村庄分布在隐蔽的、难以发现的溪流边。
有时候这样的交涉要花掉半天时间。他们头儿的要求有时很荒谬,比如张口就要两三千美元。遇到这种情况,我会一口拒绝。他就钻进自己的木屋,好像没什么可谈的了。我只好在外边游荡,因为也没有什么事可做。这样相持一两个钟头后,或者我钻进木屋,或者他从木屋里钻出来,我们最终以两三美元成交。纳扎努丁说得没错,我问他签证的事,他说钞票更管用。“这种地方进是进得去,难就难在怎么出来。那是一个人的战斗。怎么个解决法,就得看各人自己的神通了。”
她从我这里采购铅笔、抄写本、剃须刀片、注射器、肥皂、牙刷、布匹、塑料玩具、铁壶、铝锅、搪瓷盘子和盆子。这就是扎贝思的渔民乡亲需要从外面购买的一些简单的东西。动乱期间,他们没有这些东西也照样过来了。它们不是必需品,也不是奢侈品,不过有了它们,生活会方便些。这里的人会很多事情,凭自己的双手就能生活。他们会鞣皮革,会织布,会打铁。他们把大树挖空做成小船,把小树挖空做成厨房里用的研钵。不过,要是想有个不会弄脏水和食物也不漏的容器,一个搪瓷盆子是多么令人满意啊!
人们都不喜欢离开自己的领地。但扎贝思却无所畏惧地在外边跑。她拎着手提包来,拎着手提包走,没有人找过她麻烦。她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从长相上看,她不像这一带的人。这里的人身材瘦小,皮肤很黑。而扎贝思身材高大,皮肤呈铜色。那铜色有时候还闪闪发亮,特别是脸颊那里,看起来就像涂了什么化妆品。扎贝思还有其他一些不平凡的地方。她的气味很特别。很浓,很难闻,一开始我想这可能是鱼腥味,因为她来自渔村,天长日久,身上的腥味变得难以消除了。后来我又想,这可能和村里没什么东西可吃有关系。但是,我遇到扎贝思部落里的人,发现他们的气味不同于扎贝思。非洲本地人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气味。他们走进店里的时候,如果扎贝思也在,他们就会皱起鼻子,有时甚至会走掉。
汽船到来前一两天,码头大门外的空地上摆开了集市,搭起了帐篷。扎贝思在镇上的时候,就待在帐篷中。要是下雨,她就睡在杂货店或者酒吧的走廊上。后来镇上开始有了非洲客栈,她就到客栈去住。她到我店里来的时候,根本看不出她曾经跋山涉水,一连几天露宿在外。她总是穿得整整齐齐,身上按非洲的样式裹着棉布,褶皱层层叠叠,显出她臀部的肥大。她头上包着头巾,是河下游的那种样式。她拎着手提包,里面塞着皱巴巴的票子,有的是乡亲们给她买货的,有的是在汽船或驳船上卖东西的所得。她买货,付款。汽船开走前的几个钟头,她手下的女人们会赶过来把货搬走。那些女人身材矮小瘦削,头发稀疏,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工装。
扎贝思的村子离这里只有六十英里左右,不过离公路——就是条羊肠小道——还有一些距离,离主河道也颇有几英里路。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都不好走,得花上两天时间。如果雨季走陆路,甚至要三天时间。一开始,扎贝思总是从陆路过来,和她手下那帮妇女一起跋山涉水,来到公路上,等着马车、卡车或者大巴车。后来汽船恢复航行了,扎贝思就从水路过来,但这也好不到哪里去。
“爷”是“老爷”的简称。她叫我“老爷”是因为我是外国人,是大老远从海岸过来的,而且说英语。还有,叫我“老爷”是为了把我和其他外国居民区分开来,她叫他们“先生”。当然,这都是“大人物”到来之前的事情。他一来,就把我们通通变成了“公民”。开始还没问题,不过后来他让我们生活于其中的那套谎言叫老百姓搞不明白了,害怕了。然后出现了比大人物的神物更厉害的神物,他们就决定把这一切都做个了断,恢复原状。
进入非洲越深——放眼处,或灌木丛生,或沙漠连绵,或山路崎岖,或湖泊纵横;午后时常下雨,道路一片泥泞;而在山的阴面,则长满蕨类植物,猩猩出没其间——进入越深,我就越是觉得:“真是疯了。我走错了方向。走到头也不可能有新的生活。”
这种思维很奇怪,不过她本来就是个奇怪的女人。
从村里伸出来的秘密河道既狭窄又艰险,还有很多嗡嗡叫的蚊子。扎贝思和她手下的女人们乘着独木舟,有时用篙撑,有时用手推,想方设法赶到主河道。到了那里,她们就在岸边等着汽船来。她们的独木舟里装满了货,大多数是食物,要卖给汽船和拖在汽船后面的驳船上的乘客。食物主要是鱼和猴肉,有的是新鲜的,有的是“烘焙”的,烘焙是乡下的一种熏法,一般都熏得焦黑,外边结了一层黑壳。有时她们会捎上一条熏蛇,或是熏小鳄鱼,黑乎乎的一块,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不过扒开焦煳的外壳,里面的肉倒是白白嫩嫩的。
我和她谈话用的是混合了南腔北调的河边语言,我告诉她:“有一天,贝思,有人会把你的包抢走。你这样带着钱到处跑不安全啊。”
扎贝思是我店里最早的常客之一。她是个小贩——算不上商人,只是个小打小闹的零售贩子。她来自一个渔民群落,可以说是个小部落。她大约每月到镇上跑一趟,批发一些货物回村。
到了目的地,我发现纳扎努丁并没有说假话。这地方的确遭到了动乱的洗劫,这个河湾小镇已经被糟蹋得面目全非。河水湍急处原本是欧式郊区,我到的时候早已夷为平地,废墟上长满了灌木,原来的花园和街道都分辨不出来了。只有码头和海关办公楼一带的行政和商业区,还有镇中心的一些居民街道幸免于难。再没有什么了。连那些非洲人聚居的城区也空了,只有角落里还有人居住,其他地方一派衰败。很多被遗弃的水泥结构的房子像一个个矮墩墩的盒子,有的淡蓝色,有的淡绿色,上面爬满了长得快死得也快的热带藤蔓,如同一层层褐绿色的席子。
梅迪说——对了,梅迪是有一半非洲血统的男孩,在我们海岸的家里长大,现在跑到我这儿来了。梅迪说扎贝思身上的味道太浓,浓得蚊子都不来咬她。我寻思这可能是男人不敢靠近扎贝思的原因。其实扎贝思很肉感,而这里的男人都喜欢肉感的女人。而且她还拎着手提包跑来跑去。扎贝思还没有成家,据我所知,她也没有和男人住在一起。
世界如其所是。那些无足轻重的人,那些听任自己变得无足轻重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位置。
扎贝思是文盲。她把复杂的采购清单都记在脑子里,她甚至记得上次采购的价格。她从来不赊账,她讨厌赊账。每次买东西她都从小手提包里掏钱出来,现货现付。每次进城她都拎着那个手提包。每个商贩都知道扎贝思的手提包。她不是不信任银行,而是根本不了解。
想归想,我还是继续往前开。每天的旅程都像是一大成就,有了这成就,想回头越来越难。我不禁联想起旧时的奴隶,他们的情形也是这样。他们走过同样的路,当然,他们是徒步,反着方向,从非洲大陆的中心走向东海岸。离开非洲的中心和自己的部落越远,就越不容易溜出队伍逃回家,看到周围陌生的非洲人就越感到紧张。最后到了海岸的时候,一个个都没了脾气,甚至迫不及待想要跳上船,被带到大洋彼岸安全的家园。我就像那些离家远走的奴隶,巴不得早一点儿到达目的地。旅途越是艰辛,就越想着快点儿赶路,好去拥抱新生活。
但要是夜里到河上去,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你会觉得这片土地把你带回到某些熟悉的东西,这些东西你过去了解,只是后来忘记了,忽略了,但它们一直没有消失。你会觉得这片土地把你带回到一百年前,带回到某种亘古不变的状态。
这气味本来就是为了不让人靠近的。梅迪对本地风土人情掌握得挺快。我就是从他那儿了解到,扎贝思是个魔法师,在这一带还小有名气。她身上的气味是防护油膏的气味。别的女人用各种香水来吸引人,扎贝思却用防护油膏来驱赶和警告别人。她处在保护之中。她知道这一点,别人也知道。
连夜赶回家!我到了夜里很少在河上。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这会让我感到仓皇无主。在大河上和森林里,天黑后,除了能看到的东西,你对什么都没有把握。即便有月光,也看不清多少东西。要是弄出点儿声音,比如把桨轻轻伸进水里,你就会听到自己的声音,感觉自己像是另外一个人。河流和森林就像鬼魂,它们比你强大多了。你会感觉自己孤单无助,仿佛是私闯进来的。
到了白天——尽管天色可能暗淡瘆人,湿热的雾气升腾起来,有时会让人想起冷天——你可以想象小镇重建并扩张的情形。想象森林被铲除,修起了马路,穿过溪流和沼泽。想象这片土地成为今天的模样:“大人物”后来说过,要沿着河流建一个长达两百英里的“工业园”。(其实他并不是认真说的。他只想扮成这块土地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法师。)不过,在白天,那种未来远景还是可以想一想的。你可以想象这片土地被驯化了,变得适合你这样的人居住。独立前有一部分土地被驯化过,但这些地方现在已经是满目疮痍。
顺流而下就快多了。不过危险依然存在,又得把独木舟拴在驳船上,最后又得解开。那时候,汽船下午四点离开小镇,所以到深夜,扎贝思和她手下的女人们才能到达和驳船分开的地方。扎贝思总是小心翼翼,不让人发现通往村子的入口。同驳船分开后,她会一直等汽船、驳船和船上的灯光全部消失,才和女人们一起撑着篙往上游走,或者顺流而下,进入回村的秘密河道。然后,她们撑的撑,推的推,连夜往回赶。河道两边枝桠横曳,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
汽船或驳船开过的时候,把独木舟拴在上面来搭顺风船,这种做法在大河上是被认可的,不过风险很大。河道有上千英里,汽船每跑一趟,都有舟毁人亡的传闻。不过这种风险值得一冒:接下来,小贩扎贝思就跟在汽船后面,轻轻松松地逆流而上,一直到小镇边上。在离码头不远的大教堂废墟旁,她把独木舟解下来。她不想直接停靠在码头上,那里有当官的,总想收点什么税。这趟路真不容易!为了卖出一些简单的土特产,给乡亲们捎点货回去,得经历多少麻烦和危险!
扎贝思十分清楚村子里的人需要什么,知道他们能出多少钱,愿出多少钱。海岸的商人(包括我父亲)经常说——特别是进错了东西自我安慰的时候——任何东西最终都会有人买。这里却不是这样。大家对新东西甚至现代化的东西感兴趣,比如注射器,这挺让我吃惊。不过,他们的口味有些先入为主,拘泥于头一次接受的东西。他们只相信固定的样式,固定的商标。我要是向扎贝思“推销”什么,那也是徒劳。我只能尽量进些他们熟悉的货物。这生意做起来有些乏味,不过倒也省事。这使扎贝思成为一个不错的商人,很直接,通常对一个非洲人来说,她的确是这样。
问题不只是路上的流沙和泥泞,以及蜿蜒狭窄、时有时无的盘山公路。更要命的是边境哨所的种种行径,是森林里小木屋外面的讨价还价。木屋上面飘扬着古里古怪的旗帜。我不得不费尽口舌和那些持枪的人说好话,求他们给我和我的标致车放行——穿过一片树丛,紧接着又进入一片树丛。然后得费更多口舌,掏更多钞票,送出更多罐头食品,才能把我的标致车开出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入的地方。
汽船和拖在后面的驳船一出现,扎贝思就和她手下的女人们划着桨,撑着篙,赶到河中央,靠近汽船的航道,顺着水流往下漂。汽船过去了,独木舟在浪花中不住地颠簸。独木舟和驳船靠近的时刻非常关键,扎贝思和她的女助手们迅速抛出绳子,套到驳船下层的钢甲板上,那上面总会有人接住绳子,拴在舱壁上。独木舟本来是挨着驳船往下漂的,被拴住后,开始调转方向。这时候,驳船上的人把纸票子或者布料扔下来,落在他们要买的鱼肉和猴肉上。
我一直把扎贝思当成小贩和好顾客。现在我知道她在这一带是个拥有权能的女人,是女先知,这一点我永远忘不掉。所以她的魔力对我也发挥作用了。
急吼吼地到了这里,却没什么事好做。不过像我这种情况并非个例,还有别的商人和外国人,有的整个动乱时期一直在这里。我和他们一起等待。和平局势持续下来,人们开始返回镇上,城区的院落渐渐充实起来。人们开始需要我们能够提供的商品。就这样,生意又慢慢做起来了。
“到了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萨林姆爷,我就会知道该待在家里。”
扎贝思走过的是什么样的路啊!好像她每次都是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从现在(或未来)抢回一些宝贵的货物,带给她的乡亲——比如那些剃须刀片,她从包装盒里取出来一片一片地零卖,金属制作的奇迹!离小镇越远,离渔村越近,这些货物就越珍贵。扎贝思的渔村是实在的、安全的世界,有森林和障碍重重的河道防护着,外人无法闯入。她的渔村还有其他防护措施。这里人人都知道祖先在上面看着他。祖先们永远不死,他们就住在天上,他们在世上的经历从未被遗忘,而是一直保留了下来,和森林之魂合为一体。森林深处最安全。扎贝思把这安全抛在身后去进货,然后又回归这安全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