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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湾 作者:V·S·奈保尔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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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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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晚上的河。不,不要。

这正是大人物的风格。他的时机把握得很好,他能把威胁自己权威的事情扭转过来,并借其突出自己的权威。通过这件事,他再一次表明自己是人民——他称之为“小人物”——的朋友,对压迫者毫不手软。

梅迪说他不知道这传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前一天晚上有人把它传到他手上。我知道他有些话瞒着我,但我也不想追问。

光线越来越亮,透过漆成白色的窗户照进来。经过昨晚,这个房间变了。它似乎变得陈旧了。现在唯一的遗迹是我疼痛的手,不过如果仔细找的话,兴许还能发现她的一两根头发。我穿上衣服,走到楼下,放弃了清晨散步的想法,开着车子在慢慢苏醒的小镇上兜圈子。周围的五光十色让我精神起来了。我想,清晨我应该多出来兜兜风才是。

我走到床前,坐到她身边。她的身体绵软,柔韧,还很温暖。以前我只有一两次感到她是这样。这时候,我掰开她的双腿,她把腿稍稍弓起来——平滑的凹面中间是一道凸起——然后我开始向她两腿之间吐唾沫,不住地吐,一直到嘴都干了。她勃然大怒,所有的绵软柔韧全部消失。她大叫:“你给我停下!”然后又是一阵猛打。每打一下,我的手都会痛。到最后,她滚到床的另一侧,坐起身,开始拨电话。这个时候她会给谁打电话呢?她会向谁求助呢?她对谁这么信任?

这架前往欧洲的飞机是晚间航班,我在上面睡着了。靠窗坐的是一位女士,她出来到走道的时候,碰到了我的腿,把我弄醒了。我在想:“但这是耶苇特啊。这么说,她还是和我在一起。我要等她回来。”接下来十几秒钟,我一直醒着,等着。接着我醒悟过来,发觉刚才的想法完全是白日梦。我意识到自己正孤身一人飞向陌生的命运。这让我感到痛苦。

有一次,他们莫名其妙地把梅迪带到警署总部,让他打指纹,没等他洗掉手上的墨污,就把他,连同其他一些被扣押起来的无精打采的人关进了一个房间。里面有几条没有靠背的长凳。水泥地破破烂烂,墙壁刷成了蓝色,由于有很多脑袋和肩膀在上面磨蹭过,早已脏得发亮。

梅迪那一整天表现得都不错。他只字不提前一晚发生的事,对我既敬畏(这是对一个举止狂暴的受伤的人表现出来的敬畏)又体贴。我记得在海岸那些年,每次家里大吵一番后,都会出现这种情景。我想他也记得那些场景,所以言行举止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到最后,我是在演给他看,算是帮他。

我逐渐忘了目标,只是继续过日子——这是多年前从马赫什那里学来的。渐渐地,在和熟悉的人打交道的时候,我忘了去研究他们的脸,忘了我自己的恐惧。这恐惧让你感觉你拥有的一切可能会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但这恐惧已经成了一种背景,成了赖以生存的条件,成了必须接受的事物。一天下午,我在希腊俱乐部里遇到了首都来的一个五六十岁的德国人,他说的一番话使我的心情差不多平静了下来。

祖先在呐喊。这片土地上曾经有很多伪神来过,但都无法和今天的伪神相比。对那位非洲妇女的崇拜杀死了我们所有人的母亲。既然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我们决定和敌人兵戎相见。否则我们将会死去,万劫不复。祖先在呐喊。倘若我们没有耳聋,我们应该都能听到这种呐喊。所谓敌人,我们是指现有的这些帝国主义国家、跨国公司,还有傀儡政权。还有编造谎言的伪神、牧师、教师。法律怂恿人们犯罪,学校把无知教给学生,群众也放弃真正的文化,转向无知。我们的士兵和守护者被灌输了错误的欲望和错误的贪婪,而各地的外国人都把我们描述成小偷。我们不了解自己,把自己引向错误的方向。我们在大踏步迈向死亡。我们忘记了符合真理的法律。我们解放军没有接受过教育。我们不印刷书籍,也不举办演讲。我们只知道真理,我们认为这片土地属于其祖先正在呐喊的那些人民。我们的人民必须了解斗争。他们必须学会和我们共赴死亡。

我听到外面有人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还没有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耶苇特来了。这么迟了,不约而至,让人心花怒放。她的鞋和衣服在走道里弄出很大声响,到了卧室门口,她推开门径直进来。

压力非常大。压力败坏了一切,我第一次生出逃离的念头。倘若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个安全的家在等着我,允许我进去,当时我就会一走了之。过去,曾经有个这样的家;过去曾经有几个这样的家。而现在,没有这样的家了。从纳扎努丁那里传来的消息让人沮丧。他在加拿大的这一年过得很不好,现在又要举家迁往英国。外面的世界无法给我庇护,对我而言仍然是巨大的未知,而且日渐危险。我以前在信中骗纳扎努丁的话不幸应验——我真的不能有任何行动,只能维持原状。

天亮了,我突然觉得那个晚上成了过去。白色窗户上油漆的纹路开始显露出来。此时,在深切的伤痛之中,我悟出了一些东西。我无法用言语表述出来。我尝试了,但说不清楚,而且言语会让我的感悟消失。我隐约感到人生来就是为了变老的,为了完成生命的跨度,获取人生阅历。人活着是为了获取人生阅历,而阅历在本质上是无形的。快乐和痛苦——首先是痛苦——都没有什么意义。感受痛苦和寻求快乐一样,都没有任何意义。这感悟很快消失了,稀薄而虚幻,仿佛是一场梦。但我记得我有过感悟,记得我认识了痛苦的虚幻。

我同意他在半下午把我送回家,他说他今天负责关门。往常打烊后,他总是回他自己家,但这次没有,而是回我的公寓了,让我知道他就在我身边,不会离开我。我能听到他蹑手蹑脚走动的声音。他这样做没必要,但他的关注让我感到安慰。我躺在床上,脑海里不时浮现前一天某个模模糊糊的场景(不,是前一天本身),慢慢地就睡着了。

过了许久,我问道:“晚饭如何?”

马赫什一来,伊尔德丰斯陡然一变。眼神不再那么迷蒙,牙签也不见了,他开始窜来窜去,面带微笑,欢迎每一位清晨的客人——主要是从凡·德尔·魏登过来的客人。

她拿起电话说:“雷蒙德。哦,雷蒙德。不,不。我没事。我很抱歉。我马上回来。”

“糟透了。你呢?”

我决定和外界恢复联系,脱离小镇的狭窄空间,对那些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的人履行我的义务。我给纳扎努丁写了一封信,说我要到伦敦去看看,我的信写得很简单,没有明说去伦敦的目的,让他自己去想好了。不过,这算是什么决定啊!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过去的家和群体几乎不复存在,义务可以说已经没有意义,而且也没有一个安全的家等着我。

她慢慢摇了摇头。她晚上的兴致全被破坏了,她已经放弃了——但放弃得多么容易!她摇头的样子让我联想到她刚来时的快乐,而现在,这快乐全不见了。这是我的错:我太想把她看成失落的人了。

我终于离开了。我很庆幸,终于摆脱了他们在客厅里制造出来的过度自我关注的气氛。换皮肤、皮肤——我离开了很长时间,这些词还是让我感到不舒服。

“我对你们家比你还要了解,萨林姆。你最好出去走走,散散心,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的情景如同鲜活的梦境,在我们各自心里滋生出我们都不愿承认的恐惧,有种揭露真相的效果。想到自己的困扰和雷蒙德的失败,我想我开始把耶苇特也当成了失败者,困在镇上,厌恶自己,厌恶自己日渐衰败的肉体,就如同我厌恶我自己,厌恶我的焦虑。现在,耶苇特站在梳妆台前,容光焕发,那种喜悦不全是我刚才给的,肯定有其他原因。看着这一切,我才发觉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大错特错。一连好多天她都不在我身边,我也没有追问,天知道她都做了什么。我等着验证我的想法。又见过两次面之后,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那么美丽。这你是知道的。”

我自己觉得——我这段时期以此自我安慰——这些官员误判了形势,他们的慌乱是自找的。和雷蒙德一样,我坚信总统的权势和智慧,我相信他会有所动作,重振自己的权威。因此,每次我都和他们搪塞敷衍,一个子儿不出。一旦掏过一次钱,以后就没完没了了。

我在她的呼吸中闻到晚饭和饮料的气味。这一切来得太快,刚听到她关车门的声音,转瞬间就这样了:耶苇特躺在床上,原本空荡荡的房间顿时变了,她的情绪激动而欢快,就像那晚在领地吃过晚饭后我们第一次跑回来的情景一样。我发觉自己流泪了。

我说:“唉,阿里,阿里啊!今天晚上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我朝她身上吐唾沫了。她让我吐唾沫了。”

扎贝思帮我打发了上午的时间。今天是扎贝思进货的日子。暴乱发生后,她的生意开始滑坡,这些日子她带来的新闻都是村里遇到的麻烦。警察和军队到处绑架年轻人:这是政府使出来的新招术。报纸上只字未提,但丛林里又在打仗了。扎贝思似乎站在反叛者一边,但我不是很肯定。我尽量保持中立。

我叫了一声,把他从神游中拉回来,他给我送过来一杯咖啡,还有面包卷,外加一片干奶酪。这点东西就要二百法郎,将近六美元。这些日子,物价真是离谱。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爆炸,也没有我当初预想的大混乱。镇中心没有燃起大火,看来叛乱者的招数也有限。袭击和杀戮仍时有发生,警察也在展开报复性袭击,双方维持着平衡。每天晚上总会有两三个人被杀,但奇怪的是,这些事情变得似乎很遥远。小镇毫无规则地扩张,面积大了,能把一切掩盖掉——除了最不寻常的事情。街道和广场上的人不再等待新闻。事实上,这段时间根本没有什么新闻。总统没有发表任何声明,首都的电台和报纸上也没有任何报道。

“雷蒙德?我不知道。我想不会。他从来没有表露出任何迹象。当然,他现在可能觉察到有些东西变了。”

“什么叫‘如果让他活下去的话’,贝思?”

我希望马赫什能注意到我的状况,但是他提也没提,甚至见到我也没感到吃惊。

快到八点钟,马赫什来了。他近来对自己很马虎。原来他对自己短小精悍的身材很是自豪。不过现在他只剩短小了,我看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矮胖子。

我送她到楼梯平台——楼房和毗邻木屋的阴影斜在院子里,下午的阳光洒下一地金黄,空中灰尘飘荡,凤凰树开满鲜花,炊烟袅袅上升。她匆匆走下木楼梯,阳光从楼房之间穿过来,洒在她身上。然后,我听见她开着车离开,声音盖住了周围院子里的嘈杂。

过了一阵,压力缓解下来。这并不是因为总统会有所动作,如同我期望的那样,没有,他那里没有半点动静。压力缓解是因为小镇受到了暴力冲击。这种暴力不同于那天晚上的街头殴打和谋杀,这种暴力一直在发生,每天晚上都有,目标是警察和警署、官员和办公楼。

舒芭说:“我和家人说我要嫁给马赫什,我的弟兄们扬言要泼硫酸毁我的容。你看,真的发生了。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拍了电报过来。我以为他们是要我回去参加葬礼。这种局面下回去真是糟透了——父亲去世了,国家局势一片混乱,非洲人又如此可怕。我觉得每个人都站在悬崖边上。但是我不能告诉他们这些。你问他们以后怎么办,他们总是自欺欺人地说一切都会好的,没什么好担忧的。你还得跟着他们一起自欺欺人。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说:“你不能老是坐在那把椅子上啊。”

扎贝思说:“那东西什么都不是!我给你讲讲总统这个人吧。他手下有个人,总统无论到什么地方,都由这人打前锋。这人每次都是车子还没停稳就跳出来,对总统不利的东西都跟着这人走了,不会纠缠总统。这都是我亲眼见过的,萨林姆。我还要告诉你:每次跳出来混到人群中的这个人是白人。”

他站了一会儿,回自己屋子去了。但是我知道,他还在等待,在观察。我肿起来的那只手手背钻心地疼,小拇指失去了知觉。我手上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这也成为遗迹了。

警察和官员们变得很难缠。梅迪每次开车出去,哪怕只是到海关这么一小段路,他们都要为难他。这些人一次次挡住他的车子——有的是梅迪认识的人,有的是以前就拦过他的人——检查车子的证件和梅迪个人的证件。有时候,梅迪没把证件或者执照带在身边,就不得不把车子停在路上,步行到店里去取。有时候什么证照都齐全,也无济于事。

“我是说如果他们不杀他的话。我不知道我想不想让他做这份工作,萨林姆。两方都会想杀他。总统会第一个想到杀他,作为祭品。总统是个好忌妒的人,萨林姆。他不会让任何人在这个位置上坐大。只有他的照片遍地都是。看看报纸吧。他的照片天天都登出来,比任何人的照片都要大。你自己看看吧。”

“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我在等。”

她穿上裙子和鞋子,穿过刚才自己打开的门匆匆迈入外面的走道。没有停歇,没有犹豫:我听到下楼梯时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此刻听来这声音多么刺耳!床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却乱得一团糟——自从她来过之后头一次这么乱:我再也没法享受家庭主妇式的服务了。枕头上还留有她枕过的痕迹,床单上还有她留下的褶皱:这一切,看一点少一点,对我来说无比宝贵,这些留在布上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失。我躺在她刚才躺的地方,感受她留下的气息。

后来就发生了那一段不动声色的插曲。她已经把宽大的泡沫床铺好——激情之后,她仍不忘她的主妇职责。我站着,她也站着,在镜子里打量自己的嘴唇。

他们翻出我很久以前填写的报关表,这些表格早就审查完毕,一切符合标准,而且都被封存起来了。他们把这些东西找出来,跑到我的店里来,拿着这些表格在我面前晃,仿佛它们是我还没有清掉的借据。他们说自己迫于上司压力,要核对有关细节。一开始他们还很羞怯,好像是搞恶作剧的学童;接着,他们变得鬼鬼祟祟,好像是要私下帮我的朋友;再接下来,他们就露出了官员的邪恶嘴脸,态度咄咄逼人。有人要拿我的存货和报关单以及销售收据核对,还有人要调查我的售价。

我太紧张了,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终于乘飞机离开了。飞机先飞到大陆东部,然后折向北方。飞机在本地的机场停降,我不必去首都。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无缘去首都。

下午晚些时候,我去那里营救梅迪,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地方。这个房间在一栋水泥和波纹铁皮搭建的小房子里面,位于殖民时代的政府大楼后头。地板只比地面高几英寸;门开着,小鸡在光秃秃的院子里四处找东西吃。这屋子简陋、平常,装满下午的阳光,但还是让人想起监牢。屋子里唯一的办公桌和椅子是给负责的警官用的。这两件破破烂烂的办公家具凸显了其他人的一无所有。

我很费力地寻找她要我看的东西,这才发现她眼睛下面有些发青,开始我还以为那是疾病和疲惫的迹象,但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些瘀斑,在左颧骨上方还有一点儿淡淡的青紫,在她白皙的皮肤上隐约可见。因为刚才没看见,现在看见了,想忽略也不行。我发现这就是她说的破相,她也发现我看到了。她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忧伤和认命的神情。

马赫什把杯子放到一张矮桌上,站到我身边,和我一起看。他说:“萨林姆什么也没有看到。”

到了这时候——我们仿佛心有灵犀——我们见面的次数才少了。刚开始那几天,在孤独之中,我的激情降温,头脑变得清晰,让我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甚至可以假装自己是自由的,没有她也过得下去。

然后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说:“我想我们让他受苦了。”

她的头偏向一边,边照镜子边说:“我想你也许去老地方了。”

“一天早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干了一件大蠢事。那里有个信德女孩,听她自己说以前在英国读书,回来后开了一家美发店。那地方是高原,阳光非常刺眼,我开了好长时间的车,走访老朋友,或者只是瞎转悠。过去钟爱的一些地方现在再去看觉得很不喜欢,我不得不把车停下来。因为一直开着车到处跑,我觉得我的皮肤变得又黑又脏。我下车进了美发店,问那信德女孩有没有我可以用的面霜之类的东西,她说有。她在我脸上涂了点儿东西,我痛得大叫,让她住手。她用了过氧化氢。我捂着火烧火燎的脸赶回家,那幢死亡之屋真正成了我的哀痛之屋。

在小镇中心,生活一如既往。还是有商人乘坐飞机或者汽船过来,住在凡·德尔·魏登,吃饭的时候就去更高级的饭店或者夜总会。他们什么也不问,所以也不会知道镇上正在发生暴乱,不知道这些暴乱有领袖——他们的名字只有他们那个地区的人知道——还有为其献身的人。

这和叛乱前的情形如出一辙。不过叛乱前没有传单,当时的领导者也不像如今的领导者这样年轻,这样有文化。还有其他不同。叛乱发生时,小镇正百废待兴,最先起事的地点很遥远,在那些村庄里。现在一切都在镇上发生,结果流血事件更多。暴力事件一开始似乎是针对当权者,后来渐渐扩大,小镇郊区的货摊和商店也被人攻击,并遭到洗劫。有人被残杀,其状惨不忍睹,凶手有乱民,有警察,也有棚屋区的罪犯。

暴乱加深了他的困惑。领地的母子雕像被人砸掉后,他一度非常紧张。对于遭到攻击的人,总统的习惯不是站出来支持,而是把他们打发走了事。雷蒙德害怕被打发。一打发,他的工作、房子、生计,还有那一份小小的安全就都没有了。他是个失败者,他在领地的房子就如同一幢死亡之屋。

她现在的语气听上去很机械。刚进卧室时的情绪没有了。她终于打扮好了,从镜子里看着我,好像对自己、对我十分满意,为自己的小小冒险沾沾自喜。

大约一周后,某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捧着一本百科全书杂志看里面介绍“宇宙大爆炸起源说”的文章。大爆炸是一个熟悉的话题。我喜欢在一本百科全书里读到我在另一本百科全书里读到过的东西。这种阅读并不是为了增进知识;我只是用一种轻松愉悦的方式接触我不了解的东西。这是一种麻醉,它让我陷入幻想,幻想有朝一日,我能在太太平平的环境下开始涉猎各个科目,不分昼夜地学习这些科目。

她叫道:“萨林姆!”脸转过来正对着我,头仍然扬着,盯着我的眼睛:“我现在是不是破相了?看看我眼睛周围和我的左腮。特别是左腮。你看到什么了?”

随后,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没太注意的衣服。她站在镜子前,撩起裙子,把短衫理直。在她的坚持下,我躺在床上没动。

“你好像觉得上了年纪的人都很讨厌,其实并不是这样。毕竟我是女人,男人对我做某些事情的时候,我是会有所反应的。”

她很吃惊。

一天早晨,梅迪照样给我送来咖啡。他表情严肃地递给我一张新闻纸,那张纸被小心翼翼地折成了一个小块,外面的折痕都脏了。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印刷的传单,显然被反复打开和折叠了很多次。传单的标题是“祖先的呐喊”,是一个叫“解放军”的组织发行的。

警官穿着洗得发白的警服,手臂下面全是汗水。他正在本子上写字,写得很慢,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描,显然是在抄录脏兮兮的指纹记录纸上的细节。他佩着手枪。屋子里贴着总统的肖像,是总统穿着非洲服装、拿着酋长手杖照的那张。墙壁上更高的地方漆着“DISCIPLINE AVANT TOUT”,意思是“纪律高于一切”。漆字的墙面凹凸不平,说不上多肮脏,但是布满了灰尘。

过了一会儿,她说话了:“我是来看你的。我还以为这事很值得一做。但我错了。”

“阿里,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我不想要她了,我不想要她了。这才是我无法忍受的。都完了。”

我如约到马赫什和舒芭家吃中饭——我感觉,去汉堡王,接到午饭邀请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她每隔十天来一次电话。十天似乎成了她逾越不了的界限。有一天,她把泡沫大床铺平后,回领地之前,站在梳妆台的镜子前化妆,不时在镜子里打量自己。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关系中有种很苍白的东西。我就像一个温顺的父亲,或者丈夫,甚至像个女友,看着她为了情人梳妆打扮。

她说:“对不起,但我必须走了。”快到门口时,她突然转过身来微笑着问:“你不会在衣橱里藏了个女人吧?有吗?”

“我就在这儿待着。”

“你看看,一直待在家里,我的英文都忘了。瑞士是个好地方,我总是这么想,如果能拿到签证的话。”

“她还好吗?”

“但是总统没有到这里来过啊,贝思。”

扎贝思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专员”这个要职(我想到那本公立中学体育馆捐款登记簿,想到上面省长的亲笔签名——一签就是一整页,气派得像个皇族)。扎贝思说:“我想费南会当专员,萨林姆。如果他们让他活下去的话。”

他们家的帘子都拉上了,挡住了外面的强光。屋里的波斯地毯、铜器,还有其他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都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一点儿没有改变。午饭时大家都没怎么说话,这顿饭并没有多少团聚或和解的用意。我们都没有谈到近来的时事。地产价值这个话题——过去马赫什很喜欢谈论,现在一提起来大家都垂头丧气——也没人提起。我们说的话都是评论吃的东西。

这对我也会是损失。他的房子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我现在觉得,有很多事情和这房子里两个主人的健康和乐观息息相关。失败的雷蒙德对我晚上的来访从来不说什么。晚上到这房子里来已经成了我和耶苇特关系的一部分。这一切无法轻易转移到其他处所。否则就意味着新的地方,新的城镇,新的关系,而非现在这个。

最后,舒芭问起耶苇特的情况。她是第一次这样做。我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和她讲了讲,她说:“我很难过,我想类似的事情二十年内不会再次发生在你身上了。”我一直对舒芭有成见,她生活方式保守,心里总怀有怨恨,但如今竟说出这样饱含同情和睿智的话来,让我有些吃惊。

“看到你的样子,我应该给你一些安定片才对。不过我忘了,回到车上才想起来。你应该想办法睡着。煮点儿热牛奶,想办法入睡。喝点儿热饮料会起作用的。让梅迪给你煮点儿热牛奶。”

我问她:“和他做爱你能兴奋起来吗?”

饭后马赫什清理了饭桌,端来雀巢咖啡——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他们家的任何仆人。舒芭把一幅窗帘拉开一些,让更多阳光照进来。她走进阳光中,在靠背长椅上坐下——椅子是铁管框架,扶手呈船桨状,牢固而厚实——示意我坐过去。“过来,萨林姆。”

她穿戴整齐,面色潮红,肯定刚做过什么事。她穿着这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倒在床上,把我抱住。

扎贝思在看店里挂的总统肖像,总统手里拿着酋长的手杖,上边刻着各式各样的形象。手杖中间是一个矮壮敦实的人形,腆着大肚子,据说神物就在那肚子里头。

这一刻,她的口气如此亲密,如此像个妻子!在电话里说话容易一点儿。挂了电话,我在黑夜里睁着眼睛等待天亮,等着她再打电话过来。梅迪已经睡了。他的门开着,我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她说:“你让我如此美丽,没有你可怎么好?”这是标准的客套。但她接着又说:“雷蒙德见我这样子,就想和我做爱。”这话很怪,一点儿不像是她说出来的。

根据我的观察,这里的事情发生顺序是这样的:一开始是非洲人和外围地区,然后扩散到外国人和中心地区。刚经历过求告无门的官僚勒索,现在,我感觉自己再一次陷入无遮无拦、无所坚守的境地。我把这种恐惧心理带到了熟悉的街道上,我感觉自己随时可能遭受攻击。这些街道过去就充满危险,但不是针对我的。这么久以来,作为旁观者,那些暴力活动我都看在眼里,但尚且能和它们保持距离。

有段时间,雷蒙德仿佛受到了惊吓。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认定自己不会被召回总统身边并得到重用,他不再等待,也不再追寻那些蛛丝马迹。在他家吃饭的时候,他再也不对时事进行分析和解释,也不再穿凿附会地把各种事件串起来。

前一天从首都来的报纸就放在桌子上,扎贝思拿过来指给我看。她指的是总统在一个南部省份向一批官员发表讲话的照片。

镇上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军队驻扎在军营,总统的肖像到处都是,首都定期有汽船开过来。但是人们都不相信,也不愿相信还有一个掌控一切的权威存在,一切都回复到开始时变化不定的状态。不同的是,这几年局势太平,商店物品丰盛,所有人都比原来更贪心了。

她说:“我赌了一次。在吃晚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你,一瞅到空子,就赶紧溜了出来。我非这样做不可。我不知道你在不在,但我要赌一次。”

“刚离开的时候,我开得很慢,但一过了桥,我就开得飞快,目的是回来打电话给你。”

“你不能待在屋子里,出去走走吧。我回去穿上裤子和衬衫,陪你一起散散步。我们一起散步。我们一直走到河边。走,我陪你去散步。”

“你想不想让我回来?路上没什么人。我只要二十分钟就能赶到。唉,萨林姆,我的样子太可怕了。我的脸惨不忍睹,这样子好多天都出不了门。”

官员们穿着总统设计的制服:短袖夹克,领巾替代了衬衫和领带。他们整整齐齐地坐在拥挤的听众席上,从照片上看,确实难以分辨。但是扎贝思要我看的并不是这个,她并不把照片当照片看,也不管距离和透视效果,只关心印出来的人物实际占据的版面。其实,她还让我看到了我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事情:报上登出来的照片里,只有外宾和总统占的版面一样大。和本地人在一起,总统总是以居高临下的形象出现。有时他的照片和其他人的照片占的版面一样大,但他只登出头像,而其他人则是全身照。比如这张总统对南部官员讲话的照片,就是从总统肩膀上方拍的,总统的肩膀、头部和帽子占了照片的大部分空间,官员们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像一个个小圆点一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马赫什说:“现在没那么明显了。是你指点他才看到的。”

“打这以后,我无法在家里继续待下去。我不得不遮住脸不让任何人看到。然后我跑回这里,和之前一样躲着不见人。现在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只在晚上偶尔出去走走。现在受伤的地方好多了。但我还是要小心。萨林姆,你什么都不要说。你心里的话都写在眼睛里了。我现在不能出国。我真想走,真想一走了之。我们也不是没钱。可以去纽约、伦敦、巴黎。你知道巴黎吗?那里有个皮肤专家,据说他换皮肤的技术无人能比。我要能去巴黎就好了。去了那里,之后就可以去任何地方,比如瑞士——对了,瑞士用英文怎么说?”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

“她比原来好些了。我想是好些了。她想见你。你一定要到我们家来。来吃顿饭。来吃中饭。你明天过来吃中饭。”

她本意并不是要伤害我,可我感到受伤了。但我转念又想:“不过她或许是对的。雷蒙德就像一个失败的男孩。除了和耶苇特的关系,他实在无所寄托。”

这太不得体了。简直就是妓女说的话,过去那些妓女经常装出吃醋的样子来讨好我。这一时刻蒙上了阴影。反话:又是用反话来沟通。衣橱里的女人其实是指外面的另外一个人。从领地来其实是回领地去。表露感情之后就是背叛。而我,居然还被感动得流泪!

他说:“舒芭想见你,萨林姆。”

时间飞快地溜走。每次醒来,我都很迷惑。无论是下午的阳光,还是喧闹的黑暗,都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就这样,第二个晚上过去了。电话铃没有响,我也没有打电话。早上,梅迪送来咖啡。

“你以为我是雷蒙德吗?”

我坐在靠着墙的圆背温莎椅上,那上面放着我睡觉前脱下的衣服。我的手掌僵了,肿了。我的手背,从小拇指一直到手腕,都痛得厉害。刚才抽得太狠,是骨头和骨头的撞击。耶苇特慢慢站起身。哭了这么久,她的眼睛肿成了两道缝。她坐在泡沫床垫边沿,眼睛盯着地板,双手搭在膝盖上,掌心向外。我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其他外国商人也难以幸免。要是诺伊曼还在,也一样要吃苦头。马赫什越来越沮丧,他说:“我总是说,这些人你雇用可以,完全收买却不行。”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意思是这里不可能形成稳定牢固的关系,只能做一单算一单,在危机之中,太平是每天都要花钱买单的东西。他建议我忍一忍,不过除了忍,确实也没有其他办法。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不过来吗?”

舒芭说:“你让他自己说。看看我的左眼。看看我左眼下方的皮肤,还有颧骨。”她把脸抬起来,像是在摆硬币头像的造型。

几天后我才想到,在那种时刻谈论雷蒙德对我们俩来说多么奇怪。我说到雷蒙德的痛苦,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痛苦,她说到雷蒙德的需要,心里想的也是自己的需要。如果我们不是在说反话,至少是间接地——说谎也好,不说谎也好——在透露真相。人在一定情况下会发现这样做是必要的。

“Switzerland.”

“萨林姆,我不想离开。你怎么样?”

这问题我没有听懂。

但她会打电话过来。知道她对我的需要就足以让我满足,但在家里等候她到来的那段时间,我的满足转化为烦躁,以及对自己的厌恶。这种感觉会一直持续到她到来——听到她从楼梯上来时噼噼啪啪的脚步声,看到她走进客厅,脸上写满雷蒙德和动乱不安的日子带给她的紧张。然后,在我心里,分开的那些日子仿佛消失了。时间缩短了。在肉体上我对她已经非常熟悉,每次结合都会很快和上一次联系起来。

“你以为我是雷蒙德吗?”

“我见过了。我见到那人了。不要说你不知道啊。”

这都是无端滋事,目的是要钱,而且是越快要到越好,以防局势变化。这些人已经察觉到会有变化发生。他们从青年卫队解散一事中看到了总统的弱点,而非他的强势。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我找不到可以求助的人。为了报酬,每个官员都愿意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保证。但是没有哪个地位够高,足够安全,能够保证别的官员的行为。

他们关注的不只是皮肤上的污点。他们和外界完全脱离了联系。过去,他们还能仰赖尊贵的身世背景(被别人以讹传讹),现在只有孤零零地待在非洲,无人庇护,没有依靠。他们已经开始腐烂。我和他们差不多。要是我现在不采取行动,我的命运到头来就和他们一样。时时盯着自己;强迫别人看自己身上的斑点——使得自己无法出门的斑点;还有小屋里弥漫的癫狂!

马赫什一直看着舒芭的脸,他的表情既有鼓励,也有些恼怒。他穿着红色棉衬衫,领子又挺括又漂亮,领口敞开着——这是他从舒芭那里学来的时尚穿法。

从她开始理衣服那一刻,我的怒火就在郁积,此刻如同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我跳下床,站到她和门之间。

无疑,这正是官员们预见到的情形——而我没有预见到。所以早些时候,他们才趁着还有机会,贪得无厌,能捞多少就捞多少。有天晚上,领地的非洲母子雕像被人敲掉,只剩下底座,落得同殖民时代的雕塑和码头大门外的纪念碑同样的下场。在此之后,官员们很少出现了。他们再也不来商店,有太多其他事情要他们去做。我不敢说事态有多大好转,不过这些暴力活动至少能让我和我在街道、广场上见到的那些人缓一口气。我们甚至像遇到大火或者风暴一样,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看待这些暴力事件。

但是大人物没有到我们镇上来过。或许,如雷蒙德所述,他听到的汇报不准确或者不完整。而这次,这里出事了。我们都把青年卫队看成一大威胁,看到他们离开,大家都很开心。但是,青年卫队解散后,小镇的局势恶化了。

我们三个人的健康和乐观决定了我和耶苇特在一起的生活。这一发现让我很吃惊。一开始,我发现的是自己。在受到官员们骚扰的那段时间,我躲着不想见她。要是去见她,或是和她在一起,只能表现出精神饱满的那一面,如同过去那样。我不能以受到其他男人折磨和打击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有自己的烦恼,我知道。两个失意的人凑到一起互相安慰——这种情形我不忍去想象。

我对她太了解了。即便现在,和她在一起,我还是会跳出自身向外看。舍此则毫无意义,也绝无可能。她在我身上激发出来的东西我一直觉得非常美妙。她对我的反应是一种馈赠,我已经离不开了。我学会了仔细品味她的反应。每一次交合中我都能感觉到,她对我的肉体记忆慢慢复苏,把现在和过去联系起来。而现在,在交合的过程中,她的反应却变模糊了。中间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肯定在形成新的习惯,这些新的习惯捅破了薄如蝉翼的往日记忆。对此我早有准备。迟早会发生。不过这种时刻真的来了,却如毒药一般让人难以承受。

这次我连回答的机会也不给她。我的巴掌重重地、密集地扇在她的脸上,她伸出手臂也招架不住,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然后我开始用脚踢,冲着她美丽的鞋、她的脚踝、她刚才撩起过的裙子,还有她丰满的臀部。她的脸冲着地上,一声不吭地卧在那里。然后,她像准备尖叫的孩子那样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抽泣,渐渐地,抽泣变成放声大哭,真正的、让人心惊的痛哭。好长一段时间,屋子里就是这样一幅情形。

我坐了过去,她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她把头扬起来,让我看她的侧面:“你看到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了吗?”

我不喜欢这间屋子。我想以后最好不要叫梅迪开车出来,还是我自己开,我自己到海关,做报关员和经纪人。但这样一来,官员们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来了。

快到七点的时候,我开到了镇中心,来到汉堡王。人行道上摆放着还没有收走的垃圾,装在袋子和纸箱子里。伊尔德丰斯也在,他身上的夹克现在和店里的装潢一样陈旧。虽然时候还早,他已经在喝酒了。和大部分非洲人一样,他需要喝一点儿当地的淡啤酒来振作精神。我和伊尔德丰斯认识已经有几年了,而且我是今天的第一个客人,但他没怎么理睬我。喝过啤酒之后,他目光呆滞,越过我直直地盯着街上。他下嘴唇的一道沟纹里放了一根牙签,放得很巧妙很稳当,说话或者嘴张开的时候牙签也纹丝不动,就像是在表演一项绝技。

小镇不断膨胀,人口猛增,杂乱无序,镇上的暴力活动不计其数。有时候大家为了争水源而大动干戈,还有很多时候,破败的街道上有车撞死人了,也能引发冲突。在所有这些事件中,仍有一种普遍的狂热心态。不过,这些事件显然更有组织,至少有某种深层的原则在起作用。或许有一则预言在这些城区和破败的小镇流传,并为各种人的梦境所验证。官员们可能已经听到了风声。

“人总会吵吵闹闹的。都过了三年,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镇上没有几家印刷厂,而这传单印刷质量粗劣,字模残缺混杂,我看八成是从以前印刷青年卫队周报的印刷厂出来的。停刊之前,青年卫队周报是这里唯一的地方性报纸,不过上面尽是涂鸦之作,如同学校的墙报,登载着贸易中介、商人甚至还有摊贩的毫无意义的广告,还有一些所谓的新闻(更像是公开的勒索),比如某人违反交通规则了,某人夜间把政府的汽车开出来当出租车了,或者某人违章建房了,等等。

不过,这些官员比我更有耐心。毫不夸张地说,现在每天都有官员上门。我开始等待他们上门来。这很折磨神经。若是到了下午还没人来,我反倒会一身冷汗。那些笑眯眯的狡猾而恶毒的脸凑到我跟前,装作和我很熟,很乐意帮忙的样子,我先是憎恨,继而开始害怕。

在这些短暂的亲密时刻,这种延续感很强,但我知道那是虚幻的。中间隔着她在自己家和雷蒙德在一起的时间,隔着她自己的私事,她自己的探索。她带来的新闻越来越少。有些事情我们不再分享,有越来越多的事情要费口舌去解释说明。

我问费迪南情况怎么样。费迪南在首都的实习期已经结束了,将要被委以重任。上次听扎贝思说,费迪南可能会继任本地专员,原来的专员在暴乱发生后不久就丢了饭碗。专员这位置很不好坐,但费迪南的部落背景混杂,是接任的好人选。

他不再评论历史,也不再提特奥多尔·蒙森。我不知道他在书房都干些什么,耶苇特也无法告诉我,她不感兴趣。有一次,我以为他是在看他过去写的东西。他提到了他刚来这个国家时记的一篇日记。他说他把很多事情忘掉了,有很多事情注定是要被遗忘的,这是他过去常在饭桌上说的话题,他似乎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就此打住:“读这些日记感觉很奇怪。那时候常常划伤自己,就为了看会不会流血。”

“你看看,萨林姆。他本人这么大,而其他人小得几乎看不见。都看不清谁是谁。”

她用脚把鞋蹭掉,然后站起身,把裙子解开脱掉。然后,和以前一样,她没有散开头发,也没有脱掉短衫,就这样躺下去,把棉被单拉过来盖在身上,身子移到床的另一边,那是她常躺的位置。她把蓬松的头挪到枕头上,转过身,背对着我。床那边的百科全书杂志掉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在这个告别的时刻,在这不伦不类的家庭气氛中,我们就这样奇怪地待着。

尽管如此,事情还是有些蹊跷。青年卫队在为总统服务期间,辖区百姓个个对他们恨之入骨。总统发表“猴子”演讲后,这些人威风扫地,权势没了,工作也没了,摇身一变,成了受到羞辱和迫害的人,以本地区守护者的面目出现在群众面前。群众还给予了响应。

梅迪在门外叫我:“萨林姆?”过了一会儿又叫了一声:“萨林姆。”然后,他穿着短裤和背心走了进来。

他说:“遇到这样的局面,你不能总是这么担惊受怕。或许会有事情发生,但你就把它当成路上发生车祸好了。这些事你躲也躲不了,在什么地方都有可能发生。”

“他在谋杀这些人,萨林姆。他们内心在呐喊。他也知道他们在呐喊。而且你知道,萨林姆,他那里的东西不是什么神物,什么也不是。”

她说:“我不能停留。我只是来吻一下我的神,然后就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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