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此话怎讲？”
“嗯。”
“是的。”晴明颔首。
有位叫登照的僧人。
所谓相士，即看相之人，根据人的骨相、面相卜算命运前程。
“原来是贫僧啊。原来这一切，都是贫僧所致。朱雀门倾倒之灾，如今这飞针袭人，都是贫僧在不知不觉间犯下的……”
他料事如神，从未失算过。
登照知道此人，但从未见过。不，倒也远远望见过数次，只是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打照面。
“证实我的想法是否正确……”
“啊，就是缘于此处。施主在法会上吹了一夜笛子，积下了功德，同普贤菩萨结得佛缘，因此得以延年益寿。”登照说着，双手合十，向吹笛人礼拜，“真是万幸、万幸……”
“三位，源博雅大人。”
笛音如此优美，又如此缥缈。登照侧耳聆听着，忽然起身唤来弟子。
“遗憾……是对贫僧而言吗……”
“罢了，先把那位吹笛人请进来吧。”
“怎么会……”
“方才我提到，就算是晴明我，也不知在哪一刻就会死去……”
“证实？”
“是的。十分遗憾……”
“这不是挺好的嘛。”
“就是这么回事，晴明。”
“这是本应显现在我脸上的死相，现将它转移到人偶上，替我承受了。”
晴明言尽于此，躬身行礼，静静地离去了。
有位吹笛人，从禅房外的大路上走过。
“博雅大人好似曾被某物附身，不，应该说是被诅咒过。那邪物一度附着在他身上，但同我见面之时，已然退散无踪了。”
“这些都不是您内心真实的想法，登照大人……”
三日后，登照用针刺瞎了双眼。
上及老人，下至稚子，有男有女。旅人、僧人、放牛童……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人们聚在城门下，或坐或立，或横卧于地。
“快看，城门将倾，汝皆将命殒门下，速速离去！”
“当然，贫僧能理解晴明大人的意思。”
“唔……”晴明难得流露出心事重重的表情，“有些难以启齿。”
“原来是那位吹笛名手啊，难怪能吹出那样美妙的音色。晴明大人是特地来告知我此事的吗？”
“确实……”
“方才我说，试验已经开始了。”
那天，登照前往宫中，去朝堂院办事。
“那时你的笛声中透出阳寿将尽之音，贫僧本想据实相告，然而弟子出门寻找时，施主已走得不见了踪影……”
“有何不可吗？”
那朱雀门下的百姓，个个面露死相。不是一两个，登照又端详一圈，那里的所有人确实都面带死相。
那是春天里一个静谧的雨夜。
时值盛夏，烈日当空，唯有城门下尚余一席阴凉之地，因而众人聚在此处遮阳避暑。
“难道说那位登照大人，察觉到了什么我不知的迹象？”
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是天然的。”
“哦，敢问是哪位大人？”
“总之，我找机会去见上一见吧。”
“可是，我昨晚并未做过什么功德之事。”
晴明没有作答，一直安静地听着。
“实不相瞒，那位吹笛人是同在下相交甚深的友人……”
然而，翌日清晨，雨停了。登照做早课时，再次听见笛声从门外的一条大路传来。
大约又过了三日。
如此想着，走在京城中，登照经常在迎面走来的行人脸上看到死相。有时不看相貌，仅凭声音或所持之物，也能感知到那人命不久矣。
而此时的笛声中，已不见昨夜的死相。
“啊，晴明大人，久仰。”
“有什么特别的？”
弟子应声向外走去。
听晴明这么问，博雅答道：“为普贤偈颂吹一曲笛伴奏，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可若是穿着黑袍，带着随从前往，阵势太大怕扰人清静，所以就作武士打扮前去了……”
“那就是之后出现的吧。”
“好比那花草、石头、树木，他就如同这天地间的山川草木般浑然天成。”
某日登照出门办事，途经朱雀门，望见许多人在城门下歇息。
“……”
他对晴明说了那晚，以及翌日早晨发生的事。
登照禅房前的访客仍是络绎不绝。但自那以后，登照再也没有给人看过相。
然而，就在两人对话间，笛声已渐渐远去，吹笛人不知去往了何处。
“是吗……”
“天然？”
“是怎么回事？”
“大约三天前，是否有一位吹笛人经过您的禅房前？”
那时，登照也察觉到了。
不单单是人，这世间芸芸众生，无时不在生灭。谁也不知下一刻会遭遇何事而殒命。
“天然？”
一阵漫长的静默后，他低声叹道：“原来是贫僧啊……”
“竟是这么回事啊。五年前，贫僧路过此处时，心生对这世事无常的感慨。想着在这里的人们，都会有逝去的那一天，因此擅自从在门下休息的人们脸上看出了死相。而为了使自己的卜算应验，竟将这朱雀门……”
“我的头发……”
“所以……”
“是这样啊……”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今日在这朱雀门下，冒昧打扰登照大人了。”晴明说道。
他是花山天皇时期的人物，算起来，他和安倍晴明生活在同一时代。
“其实……”晴明从朱雀门收回视线，再次看向登照，“在下是听闻大人今日进宫，才特地在此处等候。”
“那，究竟是……”
从那人腰际佩带之物，以及装束打扮来看，像是一名武士。而他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想来是位身份尊贵之人。
晴明轻叹一声，像是做了某个决定般开口道：“此人偶胸前的黑渍，是我此前抹上的自己的血。直到刚才还是鲜红的，现在如您所见，颜色变黑了……”
春雨润物无声。雨细过丝线，胜过细针，柔柔地飘落到地面，如同纱雾一般。
“正是。”
“不论做什么，无须顾虑，尽管试便是。”
弟子闻言走到院外，不多时，领进来一名男子。
“我便问博雅大人，遭逢了何事。”
登照停下早课，说道：“这吹笛的行人，果真是昨夜那位。着实奇怪。”
对此，他从未向外人做任何解释。
“约五年前，大人预知这朱雀门即将倾倒，救下了在门下歇息之人的性命……”
“能请您用手触碰此针，或者取少量颈部的汗液涂在针上吗？”
博雅将盛有酒的杯盏端至唇边，接着说道：“那日和我交谈之人，正是五年前预知朱雀门将倾，救下很多人的那位登照大人……”
“确实经过了……”
这个吹笛人即将性命不保，必须提醒他，登照心想。
“这是怎么回事？”
雨悄无声息地拂过土地、地上的岩石和冒芽儿的青草。不知不觉间，松枝尖、野萱草的叶梢被打湿了，在蒙蒙烟雨中，凝起莹莹水珠。
“您是指什么？”
碌碌众生借荫门下，只求缓口气，偷得半日闲。而登照身为佛门子弟，深知佛家诸行无常的真谛，不由得心生悲悯。
登照的脸上首次显露出诧异之色。
“不不，仍有几人被压死了，是贫僧思虑不周。”
“晴明啊，怎么，你是不是又在拿我寻开心啊？”
登照在一旁，远远地看着。那些跑出来的人，跑开一段距离后回头看去，只见一瞬间，朱雀门竟毫无预兆地轰然坍塌，留在门下之人尽数被压在底下，失了性命。
“没问题。”登照伸出右手，轻触细针，然后看向晴明，“这样就行？”
登照躺在床榻上，心中仍挂念着笛子的主人。
“只是还没有得到证实。”
“此等事情，您也能看出？”
“不，不是说不可以，只是……”
“有人在诅咒我，咒我死……”
“见谁呢？”
当弟子急匆匆地跑到大路上时，已听不见笛声，那吹笛人的身影也隐没在夜色中，无处可寻。
夜至深更，登照正欲熄灯就寝时，听到笛音传来。
“死相？”
“快去把那位吹笛人请进来。”
“这是针魔的针。”
城门快要倒了，大家都会被压死，赶快逃开！
晴明用右手拿起那针，放到左掌掌心，再次将右手探入怀中。手伸出时，只见指间夹着一枚纸片，是一个用纸裁成的人偶。那人偶身上用红绳系着一根发丝，胸口处浮现出黑色的渍痕。
这太不寻常了。
“是的，印象颇深。”登照颔首。
“听来确是昨夜的那位吹笛人，不知您口中的奇怪是指……”弟子问道。
“啊！”登照见状叫出声来。
晴明说话间，他左手掌心的细针倏地飞射出去，“扑哧”一声，刺入右手所持人偶的胸口。
“您是有什么顾虑吗？”
鉴于僧人和看相之人——即相士——这两种身份并不矛盾，就权当他兼有这两种身份吧。
“昨晚，我去川崎参加一场宣讲普贤经的法会，伴着偈颂吹了一夜笛子。”
“虽不知这吹笛路过者是何人，但从笛音中可以听出他寿数将尽，你前去告诉他。”
“饮酒交谈时，我察觉到了一件事。”
“方才我说过，试验正在进行，只是尚未出结果。”
“在下才是久闻大人之名，如雷贯耳。”
“而山石树木是没有死相的，因此那位大人和死相应是无缘。”
此事之后，城中人人称赞：“登照大人的相术果真名不虚传。”
话语中，晴明称呼博雅为“大人”。
这城门即将坍塌，众人将会被压死在城门下。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能让他们同时罹难。
“这黑渍，就是死相。”
“晴明大人，贫僧该如何是好……”
因此，登照的禅房前，时常聚集着慕名前来求卜问相的京中僧俗男女。
“……”
“可是，博雅啊，那晚你为何会前往川崎参加普贤经的法会呢？”
“唔。”
若是不久后有贼人行凶，或是有人突发疾患，抑或是有人摔倒磕破脑袋死去，那么面露死相的也应该只有个别人而已。然而，门下之人竟无一不面带死相。
“才不是，我这是在称赞你啊。”
登照比晴明长寿，享年八十五岁。
“原来如此。”登照看着晴明，点点头。
“人是会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诅咒他人的。曾有一位女子，在并非本人意愿之下灵魂出窍，附身于别的女人身上意图杀死她。而这一切，她本人毫不知情……”
“呜呼……”
“十分抱歉，未能及时告知，其实试验自方才就已经开始了。”
门下之人一听登照那气势汹汹的喊话，惊得从门下蜂拥而出。但也有人将登照的话当耳旁风，置之不理。
因此，晴明得知了三天前的那场风波。
“这样啊。”
“您的意思是……”
“可以。”
处理完公务，在归途中走过朱雀门时，身后传来唤他的声音。
“不知所为何事？”
“还请您解惑。”
“同贫僧见面后，可有所发现？”
“听到博雅大人的笛音时，也是如此。擅自思及世间无常，这位吹笛之人也终有一天会化为尘土。于是，在笛音中听出了死相。此刻也是，听了晴明大人所言，想到您也会死去，所以人偶上才会出现死相……”
“这是……”
“头发？您的……”
“见面？”
“在下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男子报上名号。
“我实在于心不忍……”
“所以，如何呢？”登照问道。
“如今这飞针，和朱雀门崩塌是同理吧，都是因为贫僧……”
“请稍等。”晴明将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根细针。
“但今日一听施主的笛音，已完全没有死相。敢问施主，昨晚做了何等功德？”
“即使那位大人身上出现类似死相之兆，不用借助神明或菩萨的法力，他只需吹起笛子，那些噩兆便会自然消散。当然，这并不是说那位大人是不死之身……”
之后，他沉默了。
“不是，接下来才是正事。”
“是的。”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性。
当然，那些逃出来的人，脸上的死相都消失了。
“这……”
“我会将此事深埋于心底，绝不会外传……”
“可不过短短半日啊。”
晴明没有直接回答登照的问题，转而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其实源博雅大人，是天涵地育的天然之人。”
“昨夜，施主是否吹着笛路过此处？”
博雅说着，将端了半晌的酒盏送至口中，饮了一口。
登照心中疑惑，不知晴明为何突然和自己搭话。
“登照大人——”
“现在，有结果了？”
传说他是一位相士。
登照的相术十分灵验。通过观人相貌、聆音辨声、察其举止，便可知富贵寿夭、官爵禄位。
“确实……”
“是的。”
“适逢庭院中桃花初绽，便邀博雅大人光临敝府，把盏赏花。”
登照微微颔首，脸上不安的神色愈发浓重。
“洗耳恭听。”
登照的禅房，位于一条大路附近。
“是什么呢？”
“可是，你去川崎那天，白日里我们不是才在此见过面，还一同饮了酒吗？那时，你脸上可没有什么死相……”
两人的头顶上方，朱雀门巍然耸立。
“您为何问及此事？”
“哦……”
“人生在世，不知在何时、因何事就会化作尘土。晴明我也不例外……”晴明抬头望着朱雀门说道。
晴明抿了抿嘴，下定决心般开口道：“在向您说明之前，我想先做一个试验。”
“我也不知道。区区晴明，并非能为登照大人指路之人。我也只是这河流中的一介泡沫而已。”
“然后呢？”
“因为你是特别的。”看着博雅把杯盏从唇边移开，晴明开口道。
“自然是那位登照大人，去和他见上一面……”
登照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其实昨晚，博雅大人与我在敝府对酌了几杯。”
细细辨听，吹笛者正是昨夜路过之人。
“也就是说……”
“用它做什么？”
登照转过身，眼前站着一名男子，身着一袭白色狩衣。他目光明澈，唇色如女子般殷红。
他会遭遇何事呢？恐怕活不到明早啊……
“这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