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今天玄珍和尚会来此处。”
“那我不客气啦。”
“嗯。”
男子所为何事，他全都想起来了。
空蝉归壳于木，魂踪无迹成空。
“什么？”
“你没听到我方才和玄珍大人说，‘等我们抵达’吗？”
身覆黑甲的士兵们没有武器，只能服从拿着剑的红甲士兵们。
等待露子往杯中斟满酒的时候，博雅开口道：“晴明，近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你认得？”晴明问道。
他见过多次教王护国寺的五重塔，而眼前这塔，比五重塔还要高。目测有五重塔的两倍以上。而且，塔还在继续建造。
“嗯，普通的黑色的是大黑蚁，腹部周边呈红色的是赤胸蚁。”
政常想到雕刻佛像，以此祭奠被自己夺去性命之人。于是花了一年时间，刻了一尊文殊菩萨像，供奉于太秦的广隆寺中。
多达数百、数千、数万……全都身披黑甲。
樱花树间，萤火虫和着笛音曼妙轻舞。
“建塔。”士兵小声答道，神情悲伤。
露子说到这儿，抬头看了眼玄珍。
“是的。”
实之责备女儿。
“其实，并非如此。”士兵说着，潸然泪下。
“不不，不一定是蝉鸣，像那樱、这风也……”
“说起来，比叡山上有尊宏伟的大威德明王像吧。”
“是什么意思？”
晴明宅邸中，庭院里种着樱树、松树、枫树。蝉鸣声从每棵树的梢头倾泻而下。
晴明看着出现在庭院中的蜜虫的身影，说道。
“什么……”
“博雅，你知道广隆寺的牛祭吧。那文殊菩萨的化身、大威德明王的坐骑正是……”
“嗯。”
“此处约在百年前就形成了与成人等高的蚁冢，且在每七年间变大或缩小。一般来说，蚂蚁筑不起这么高大的蚁冢，所以十分稀奇。而那时大时小的情形，也颇为不可思议。因此从约七十年前开始，就将此处围了起来，避免人触碰。”
“怎么了，博雅？”
“在垒筑那边的那座塔。”
“嗯，缘和咒，本就是相似之物……”
露子也端坐于两人身后，听玄珍讲述。
十五年前忽有所悟，抛下妻儿，遁入佛门。
“怎么了，博雅？”
“喝一杯吗？”
“这可真是……”仙朝露出舒心的笑容，“虽是初次见面，姑娘的笑脸就像我寺中的弥勒佛般展颜开怀。不管是佛祖也好，邪魔也罢，无论是谁，为了看到这样的笑容，怕什么都愿意做吧……”
“就像对人施咒的也不是本人，而是他身边的人。道理是一样的。同样是石头，有人认为它是镇石，用来压物，也有人把它当作敲击的工具使用，当然也有人把它当成武器掷击……”
“战役？”
晴明像是在思索什么，沉默了片刻后，开口说道：“从您所说的来看，此事是由数个咒——不，应是由数个机缘缔结而成……”
“多半是在那附近筑巢的蚂蚁，日日沐浴在寺中僧众的诵经声中，耳濡目染，拥有了能建起那样高大的蚁冢的力量……”
蝼蛄男、蟾蜍麻吕、蚱蜢麻吕、雨彦，她常常支使这四个男孩子去捉来些稀罕的小动物，把它们养在府中。若是碰到还没有名字的品种，就自己给它们取名，还让画师临摹下这些花草虫鸟，做成“生态日记”。
梦中，政常站在一片陌生的草原上，不知身在何处。
“这点还是知道的。”
“发生了什么事？”
“是露子姬哦。”晴明补充道。
主将贞盛因立下功勋，受封从五位上，其麾下的政常亦功成名就。然而，政常却在那时患上了心疾。
“哎呀，父亲大人，那美丽的蝴蝶就是乌毛虫变成的。再说，乌毛虫本身也足够美丽了。”
“露子啊，我也不是出于作为父亲的偏爱才说这话的，你的容貌明明很出众啊。”
博雅搁下杯盏，从怀中取出叶二，抵在唇上。
“十五年前，玄珍大人供拜的，正是文殊菩萨像。”
“这，怎么会……”
政常轻声应下之际，天色渐亮，他从梦中醒了过来。
想来是那个士兵从某处搬来石头，却因难以承重而脚步踉跄。在撞上政常的瞬间，肩上的石块失手掉落，自己也筋疲力尽地倒地不起。
“什么，博雅？”
“怎么了，晴明……”
“绕不过咒的话题吗？”
“走。”
“拆毁是什么意思？”
看着晴明笃定地点头，玄珍却还是不太明白。
他想不明白。本以为只是个梦而已，所以并未深究。然而，两次、三次、四次梦到之后，他不由得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建塔花七年，毁塔又要七年。拆毁后，接着又一次在原址上建塔，建成后再将它拆毁。百年来，我们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我刚才说，这塔还有三年左右就能建成……”
“嗯，当然可以……”
博雅说到一半停了下来，陷入了沉默。
政常对眼前这个有四方下巴的男人心生同情，同时若有所思。
“发现这其中不可思议的关联了吧。”
“命运？”
“这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别突然用这种表情和语气，说这样的话呀。”
“去。”露子两颊绯红，欣喜地说道。
“这是觅勿觅勿蝉。”露子说。
空盏被搁回食案上，正持瓶往里斟酒之人，不是蜜虫，而是外表看着像十四五岁少年的露子姬。
没等晴明询问，博雅开口吟咏起一首和歌。
成为敌我不过是机缘巧合，同是平氏一族的平将门，想必也有自己的说辞吧。就算是对方阵营的纯友，也有他们的主张。尽管如此，政常心里也清楚，一旦站到了对立面上，再去追问那些所谓的正义和是非，已是毫无意义。
他腰际虽无佩剑，但模样看着像是个士兵。两道长眉伸向鬓角，四方形的下巴棱角分明。
“我们，意思就是包括你在内。”
“人……不，与其说人，不如就说我自己吧。我活在世上，到底所为何……”
然而……
“没什么好烦恼的。”
“博雅啊……”晴明开口了。他的声音蕴含着平日少有的温柔。
晴明和博雅，还有露子到达广隆寺时，玄珍的身影也刚好出现在寺院的山门下。
“唔，嗯。”
那些扛着石块登塔之人，一律穿着黑色铠甲。
“近些时日，做了颇古怪的梦，希望我能为他解梦。”
“你我的价值，也是由他人决定的。博雅啊，你存在于这世间，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啊。因为对我晴明来说，你是无法取代的存在。你只要在那里，我就已对上苍心存感激。这正是博雅对我而言在这个世上的意义……”
即便如此，他背负的杀戮也太过沉重了。
“是的。”
“那是有原因的。”
露子从不直呼蝶或蝉，而是一一为它们取上名字，为这世间无名的生灵百态命名。用晴明的话来说，就是她对施咒乐在其中。
日日想着这些，终是积郁成疾。
“灵验了？”
她的观察对象，还包括蟾蜍、蛇、鱼之类的生物。家里饲养着乌毛虫，也就是毛毛虫、青虫等的幼虫。
“塔？”
“我想，大概是在呼唤母蝉吧……”
“哦？”
“所以，母蝉是默不作声的？”
说着，仙朝看向了露子。
“什么？！”
“为何要建一座那样的塔呢？”
“不，不是做，而是被命令做。”
那人身披黑色铠甲，对玄珍说：“请您履行承诺。”
草原的正中央，高耸着一座塔——是一座石塔，相当巍峨。
“好的。”
“被命令？”
“那么，露子也一同去吧？”晴明问。
“这……我不知道。”
“像那样终日鸣唱？”
“嗯，明天去了不就知道了。”
“你说过，此事中似乎结有数个咒和缘……”
“赤胸蚁喜欢狩猎。”
说话间，那有着坚毅下巴的男人扑簌簌地流下泪来。
“听闻您在十五年前，亲手雕刻了一尊文殊菩萨像，供奉在广隆寺中，祭奠那些战死的人们……”
“确有此事。”
“本寺每年都会举办牛祭……”
仙朝在厢房后停下脚步，他的跟前有一个像是泥土和沙石堆成的小丘。
“是吧。”
“啊，您是打算剃度出家吗？若是那样，我等有一事相求。待您成为得道高僧后，能否祈求佛祖，把我们从这苦役中解放出来……”
“你事先到底知道多少呀？”
“是这样啊……”
“喂，晴明，告诉我吧。”博雅端着盛有酒的杯盏说。
“被牛踩坏了？”
“和其他蚁类打斗，俘获奴隶为自己工作。”
按理说，像这样一位父亲官居从三位的贵族小姐，应是躲在竹帘后，不轻易抛头露面的，但露子却对此毫不在意。
“不，还是说蝉吧。比方说，此刻在鸣叫的蝉……”
就在此时，传来嗵的一声，有人猛地撞上了政常的后背。
“什么命令？”
玄珍僧都是比叡山的僧人，时年六十有六。
晴明则背倚廊柱，支起单膝，身着一袭白色狩衣。他左手那白皙的指尖捏起杯盏，移向殷红的唇边。
一听这名字，仙朝恍然道：“原来是橘实之大人的千金，那位虫姬啊……”
走过正殿，仙朝绕到了庙宇后侧，晴明一行紧随其后。
就像这样，这对父女每个月都要进行一次“交锋”。
“话说回来，晴明啊……”博雅喃喃道。
玄珍离开后，他开口问道：“晴明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解释一下吧，让我也能明白。”
此前，晴明已让蜜虫将欲拜访之事告知了广隆寺方面。
“是的。不过我也还不清楚真相，不如明日我们一同去广隆寺看看？”
“是的。”仙朝颔首。
“是的。”
“你方才提到了缘啊、咒啊那些吧。”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如出家，作为僧人在这虚妄的人世间活下去……”
“比叡山的那位？”
“让我履行昔日的承诺，究竟是何时应下的什么承诺？”
“旧梦、要求……是这些啊……”
“不论是哪种蝉，会叫的都是公蝉哦。”
“那身覆黑甲的男子，拜托玄珍大人在出家后为他们祈愿，这祈愿的对象自然是玄珍大人供奉的文殊菩萨，而非其他神佛吧。那男子之所以会出现在他梦中，也是其厌战之心得到了文殊菩萨的感应。而大威德明王作为文殊菩萨的化身，法力最为高强。若玄珍大人仅仅只是在广隆寺中留宿一夜，想来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快，再搬快一点！”
“你也要去。”
“是的。”
同样一头雾水的还有博雅。
那些死去的人，同自己一样，或许家中也有妻儿。各为其主，自己只不过是侥幸活了下来，不然死去的说不定就是自己。
“去广隆寺？”
晴明默默地拿起酒盏，好让博雅继续说下去。
“怎么样，去吗？”
露子喜欢昆虫，房中各处都饲养着虫子。不过身为父亲的实之，还是希望女儿能够把精力花在其他重要的地方。
问完之后，晴明才继续将酒盏送至嘴边，饮尽了杯中酒。
“那公蝉为何要那样鸣唱呢？”
在山门前迎接四人的，是位唤作仙朝的僧人。
“有过一场战役。”
“约在百年前，那些红甲士兵的国家同我国交战，我们战败了。他们就开始折磨我们，为了让我们绝望，勒令我们不断地重复建塔、毁塔……”
附近还有穿着红色铠甲的士兵，他们腰际悬着佩剑，监管着那些堆积石块之人。其中，不乏对身覆黑甲的士兵拔剑恐吓者。
“没有名字？”
“在同一株樱树上一齐鸣叫的，是尽了尽了蝉。这尽了尽了蝉，在土壤里蛰伏六年，破土后只能活七日，最长也活不过半个月，就会死去……”
但目前两根木桩已然歪斜，绳子也并未妥善地围起土块。看来是那牛闯入后，破坏了原本的构造。
建起这么高的塔，到底要费多少年月呢？
自那两场战役之后，他的心头始终有阴影笼罩。
正当他还在辨认眼前这位是公子，还是姑娘时，只听露子明快地自我介绍道：“我叫露子。”
“人也好，不，不限于人，这天地间的万物，不都像这空蝉一般吗？出生，然后死去。我知道这是自然法则，但人活一世，到底能做多少事呢？我吹笛，同那蝉鸣本质是一样的吧。不断地循环往复，直至留下空蝉，离开尘世。无论身着多么华贵的衣饰，到最后终究是肉体消亡，空余衣裳，想来总有点寂寞呀。不过转念一想，能活得如蝉一般，反倒觉得庆幸起来。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境，让我生出无限感慨啊，晴明……”
“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政常问他。
“赤胸蚁时常会垒起土堆。它们在掘土筑巢时，会将掘出的泥沙堆积在巢穴附近，但没有见过垒成这么大的。不过，它们还有一个特性……”
玄珍僧都登门后在檐廊上入座，向晴明和博雅说了事情始末。
博雅端起酒盏，并未送至口中，微微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
仙朝对露子合掌略施一礼。
玄珍点点头，似乎还有些不明所以。
晴明说着，一脸享受地饮尽了杯中酒。露子往空了的杯盏中续酒。
“想？”
晴明伸手取过满盈的酒盏。偶有微风拂过。
“哎……”
“一个人的价值，并不是由他本人决定的……”
“啊呀。”
原以为是一人，不曾想那男子的身后，层层叠叠地排列着无数个有着相同面孔的人。
“正是。”
“什么？”
玄珍也随之从梦中醒了过来。
已是何时出嫁都不稀奇的年纪了，她却连眉毛也没拔，牙齿也不染。穿着和晴明一样的白色狩衣，作男子打扮，用红绳将一头秀发束于脑后，清丽脱俗。
“是的。想必诸多事宜，都能在广隆寺中找到答案……”
听闻此言，玄珍随即“啊”的一声。
“您说这是在一百年前出现的，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傻瓜……”
“是的。”仙朝颔首道。
露子点头的时候，博雅又叹了口气。“啊，如今我耿耿于怀的，正是此事……”
“梦？”
“正是，说是有事相商。跟他说了今日源博雅大人也在，他说并不介意。”
“不过，此中禅理，比起我们，请教佛门之人不是更好？”
“往常我如此感叹一番后，不是总免不了要被你调侃几句嘛。你看，我都摆好防御架势，严阵以待了……”
“哎呀……”露子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
定睛一看，有数百人、数千人、数万人肩上扛着石块，不断往上攀登，将石块运至塔的顶部。
“在下无名。”
这样的露子却同晴明、博雅十分亲近。有时到晴明宅邸做客，就会代替蜜虫为两人斟酒。
“就像现在耳边的蝉鸣声……”
十五年前，玄珍皈依佛门时，曾受到仙朝的照顾。晴明和仙朝则是通过广泽的宽朝僧正结识。
玄珍似有觉悟般微微颔首——既然因怪梦之事来找晴明商量了，就得按照他说的去办。
“露子啊，你也不小了。到宫中供职一事，我也不强求。但像你这般年纪，该和一位身份高贵的男子交往，为他生儿育女了吧。”
“比起乌毛虫那种令人不适之物，这世上之人啊，总是喜欢追求美丽的蝴蝶。”
“数个机缘？”
玄珍，也就是平政常，曾是平贞盛的家臣。
博雅盘腿坐在檐廊的蒲团上。
近来，玄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有个男人。
“不过这次，还多亏了露子，解开了我晴明也不知道的谜。”
“找你商量什么呢？”
“想什么？”
政常不禁低语道。
“什么？”
“若天时地利，得大威德明王感应，或许在我们抵达前，事情已经解决了。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当去看个结果也不错。”
“真要说知不知情，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完全没想到那身覆红甲和黑甲之人，竟是蚂蚁……”
“所以，有什么祈求之事，自然是向文殊菩萨的化身大威德明王祈愿会比较灵验。事实也确实如此，不是吗……”
“那走吧。”
“听说不知是在天竺还是唐国，两国交战，为了挫顿战败国士兵的士气，会采取这种方式……”
玄珍略一思索，感觉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却又不敢确定。那人所说的承诺，又是什么呢？
“好在没出什么大事，只是寺中厢房后的蚁冢被那牛踩坏了……”
片刻后——
“这就是我等的命运啊。”
“是的。曾梦见过的人，近来几乎每晚都在梦中出现，要求和尚履行承诺。”
“你为何这般哭泣？”
晴明从露子手中取过酒瓶，将自己的酒盏递给她。
“当然可以。”
他原名平政常，是名武士。
“哎，晴明，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知道的话就告诉我们吧。”
燃着灯烛，晴明和博雅坐在檐廊上饮酒。
听说自那以后，那被牛踏毁的蚁冢，再也没有被建起。
“你对所做之事并不了解吗？”
“走。”
“总之，再过三年，这塔应该就能建成了。”
“动听极了……”露子说。
“就是这么一回事。”
“包括我？”
那时，政常在广隆寺的厢房中留宿，晚上做了一个梦。
“不是的，博雅大人。我听闻牛出逃一事，也只知是祈愿灵验，但尚未解开事件的全貌。不如我们一同先去现场看一看，可好？”说完，晴明看向仙朝：“能否请您带我们去那厢房的后方？”
端至半途，耳边传来博雅的叹息声，晴明手上的动作一顿。
“玄珍大人，看来您昨晚的祈愿灵验了。”晴明说。
“每隔七年建冢，之后再毁掉……”博雅嘀咕着。
“唔，嗯……”
蝉鸣喧嚣。
这么一看，确实如此，在被牛踩坏的蚁冢附近，两种蚂蚁正东奔西窜。
“实在是……这也……”
“正是，我们败于那些身覆红甲的士兵的国家，只能受其驱使。”
“这样啊……”
“真是天籁啊，博雅……”晴明轻叹。
那张面孔眼看已是精疲力尽，好像下一刻就会死去。
在政常的搀扶下，士兵勉强站直了身子。只见他脸上有两道异常长的眉毛，下巴成四方形，棱角分明。
“是的，今天早上出了点乱子。实在抱歉，各位远道而来，还未及详谈……”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玄珍大人，有失远迎。”
“我们？”
“怎么了？”博雅问道。
既然如此——
“说到广隆寺、文殊菩萨和大威德明王的话，自然而然地就想到牛了。”
西边的天际尚余一丝微明，而在晴明的庭院中，夜色已如潮涌般围拢来。
“哦，是觅勿觅勿蝉啊……”晴明细品着。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于是，在第五次入梦时，玄珍在梦中问道：“你屡屡出现在我的梦中，敢问怎么称呼？”
“佛门？”
“是想要我说几句吗？”
“什么？”
“而大威德明王是文殊菩萨的化身。”
“指的就是这个。”
“厢房后的蚁冢？”
这个年轻的姑娘，一双乌黑的眼眸总是滴溜溜地转着。她芳龄十八，是从三位橘实之大人的千金。
此时，凝视着地面的露子开口道：“这是大黑蚁和赤胸蚁呀。”
“好、好的……”
“这是《古今集》中，一位无名氏所作的和歌。”
“哦，到那时候，就可以摆脱这差事，恢复自由身了吗？”
“不过，这世间众生，不也像这些黑甲士兵一样吗？为达成某事日复一日地劳作。但真的有功成的那一天吗？即使完成了，这一生也尚未走到尽头，只能继续重复相同之事，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不正是眼下的我们吗……”
“塔初次建成时，我们十分高兴。尽管是战败之身，成了阶下囚，做着苦役，但竣工时仍能感受到那无可替代的成就感。塔建成了，本以为足足七年的辛苦劳作总算有了回报。可是，当我们接到命令，要将那塔拆毁时……”
博雅取过酒盏，一口饮下。露子往搁下的空杯中斟上酒。
“可是，怎么可能……”
“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呢？蚂蚁建起塔，把它拆毁，再建塔、毁塔……而人所做之事，归根到底不也是如此吗？那我们的所作所为，真的有意义吗……”
“……”
“父亲大人，看来您是被骗了。从来就没有女人的幸福这种说法。若是有，那也不是女人的幸福，而是我的幸福。父亲大人，请您不要把您口中女人的幸福，和我的幸福混为一谈。”
晴明话音刚落，只听露子说：“我也……”
交战时，仅凭主将一声令下，就不得不赌上性命竭力拼杀。
“什么？！”
“把石头搬走？恢复草原原貌，是指……”
“这塔建成后，紧接着就要将它拆毁。”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再说，我还有很多地方不太清楚……”
晴明为她斟上酒，露子饮得津津有味。
“……”
“也就是说，这两种蚂蚁就是玄珍大人话中提到的身覆黑甲和红甲之人吗？”博雅说道。
“你怎么了，不要紧吧？”政常将那名摔倒的士兵扶起来。
“嗯，还是听他本人说吧。看样子，玄珍大人好像已经到了。”
“嗯，要是让我在此说明的话。”
“我就是我。喜欢虫子，喜欢在草地上奔跑。要我躲在竹帘后扭捏作态，我绝对不干。如果有人说就喜欢我的本色，那尚且不论。若是要我为哪位大人生儿育女，而变得没法做我自己，那我宁愿一辈子像现在这般……”
“可是，你当时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让玄珍大人在大威德明王前，设护摩坛祈愿……”
晴明和博雅两人耳听蝉鸣，把酒对盏。
说完，博雅并未饮手中的酒，而是将杯盏搁回食案上。
虽说是土丘，其实就是高度及人小腿处的泥土块。周边四角各立有一木桩，桩和桩之间系有绳索，将土块围在中间。
如此喃喃后，玄珍无语凝噎，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那么，您今日归去后，请在大威德明王像前设一护摩坛，在坛中炉火熊熊燃烧时，吟诵大威德明王的真言：唵·瑟置哩·迦攞噜跛·吽·欠·娑缚贺。如此祈愿一整夜，祈求佛祖解救那些身覆黑甲者。待天亮后，请前往广隆寺。我们也会计算好时间，前往广隆寺同您会合。”
“去了就知道……莫非，明天我也要去？”
浩浩荡荡的人群，串联起广茂草原的地平线两端。
“是吗……”
“喂、喂，晴明……”
“一百年前，就在这附近，发生了一场蚁类大战。当然，百年过去了，亲眼目睹过的人都已不在，不过那场战役流传至今。相传当时，数量惊人的蚁群在此地争斗，最终应该是一方取得了胜利。自那以后，此处就出现了蚁冢。”
“狩猎？”
得到晴明夸赞，露子脸颊飞起两朵红霞。
“好……”
“他们会说，从现在起，你们开始把石头从这建好的塔上搬走，恢复这片草原的原貌吧……”
已是日暮时分。
天庆三年，在平将门之乱中，他跟随贞盛戡平叛乱。同年，政常出师西国，讨伐藤原纯友之乱，该叛乱也于翌年被镇压。
“每当塔建成之后，那些身覆红甲的士兵就会下令……”
牛祭，是一年一度在广隆寺内的大酒神社举办的祭典。在这秋日祭典上，由赤鬼、青鬼等四天王领头，摩多罗神骑牛巡寺游行。
仙朝领头，走在众人前方。
“就是这里。”
“哎，你不知道？”
其实博雅依然毫无头绪。
“唔……”
啊，这世间的万事万物皆是徒然吗？
“请将我们从这苦役中解放出来。”他神情严肃地说道。
晴明不语，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搁下了杯盏。
“是牛，水牛吗？”博雅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吾等？”玄珍沉吟了一遍，恍然大悟。
一块巨石滚落到草地上，一个身覆黑甲的士兵倒在一旁。
温柔的音色，从笛孔流溢而出。
“那么，那牛……”
“在昨晚的梦里。”玄珍答道。
看来露子已经为那两种蚂蚁取好了名字。
“所以，您察觉到此事是在……”晴明问。
政常是个心地宽厚之人，但因他武力高强，又赤胆忠心，作战时为主将尽心竭力、全力厮杀，不得已伤了众多性命。
“那把手下败将当作奴隶，让它们建冢是……”
“十五年前，在广隆寺……”
露子坐在一旁斟酒。
“摩多罗神所骑的牛此前一直养在寺中。今早失控逃了出去……”
“是的。吾等皆是士兵，并未一一取名。”
此时，正朝寺里头探看情况的晴明轻声说：“似乎有些吵闹。”
“我没事。”
“晴明大人，您方才说‘我们’的时候，朝我看了一眼吧。这‘我们’之中，也包括露子我吧？”
博雅将目光投向庭中，仿佛是在用眼睛观赏那从树梢倾泻而下的蝉鸣。
“你连这种事情也知道啊？”
他知道持弓射人时，箭矢呼啸着贯穿对方骨肉的触感，也熟知刀剑没入人体的感觉。
“怎么了？”
“什么原因？”
暮蝉不再鸣唱，两三点萤火虫的光，萦绕在池边。
“不是。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总是‘觅——觅——’地叫着，所以叫它觅勿觅勿蝉。”
“那你为何要哭泣呢？”
说起来，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竟会如此……”
“风？”
光是这么一想，就令人生畏。
“经过这次的事情，我深有触动……”
“这是为何？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不得不拆毁刚刚建成的塔呢？”
“可是露子啊，你可知女人的幸福，取决于能否为显赫人家有地位的男子生下孩子。”
说完，博雅微微摇了摇头。
“是什么？”
“命他们筑城，建成后，再亲手摧毁，毁后再重建。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他们精力耗尽，成为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