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尽的火堆委顿于地。
正是夜晚时分。抬起头,透过颜色斑驳的枝叶,望得见熠熠闪耀的星空。
说着,它露出尖尖的小白齿,发出叫声。
“嚯!”
正当此时,前方的灌木丛中传来响动。
而最初的那只巢鼠被围在中间,拾了两片落地的红枫叶,将两端叶柄系在一起,再用牙在每片叶子上咬个小孔,把两只爪子穿进去,套在身上,俨然就是一件红色舞衣。
以橡果、草穗为笛,毛栗刺为琴,栗壳儿为鼓,在这大合奏中,深山的精怪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
“喝吧。”道满将饮尽的空杯递给女子。
“好。”女子接下酒杯,道满为她斟酒。
“只有我在变老……”
刚飘落的叶子尚未枯萎,含有大量湿气。道满添入火堆的,是凋零已久的落叶。
“聆听吾誓,速速应召此间生灵万物,呜——呼。”
无人知晓深山中为何会长有这样的古枫,又或许正是在深山中,才得一见。
“过来。”道满说。
“您在流泪吗,道满大人……”
道满坐在古枫的树根处。两条粗大的根须伏卧于两侧,他看上去像是被根须环抱着。
孤影秋零落,袖湿泪朦胧
不过,换个角度看,又或许是这株古枫独占了养分,导致周边植被稀少。偌大的森林只在此处留下一处空隙,可让月光自在无遗地洒落。
“那么,开演吧。”最初的巢鼠说道。
道满呼吸着这深山的年岁,举杯独酌。
“吱叽叽……叽!”
他凝视着女子,眼中蓄满了泪水。
此时,另外七只巢鼠已准备就绪。或捧着橡果壳儿,或将毛栗球摆在地上,或将嘴附在草穗上,或将空栗壳儿盖在土上,双手握着小枯枝蓄势待发。
孤寂和哀愁浮现在他的面庞上。
风凛凛,秋深重
沙沙、沙沙——
道满面朝月亮,引吭高歌。
“六十三年,不,是六十四年前吗?”
女子再度以袖拭泪。
“虽说何时离开人世都无妨,但这世上,还稍许有那么一点有意思的地方。”
那是低沉而沧桑的嗓音。
颦笑皆黯淡,旧日去匆匆
女子以袖掩面,轻拭眼角。
铮铮铮——
巢鼠们用枯枝敲打起空栗壳儿。
“啊,你来了,你果然来了,日女……”
还有一只,捧着空栗壳儿,也不知是不是吃掉了栗子仁。
古枫枝干粗壮,两个成年人展臂合抱也难以将其围拢。
歌声在月夜的森林间萦回。
没有风,头顶的枫叶却萧萧落下。
乐鼓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巢鼠们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灌木丛中冒出一只黑色小兽,“咔嚓咔嚓”踩着落叶,双足直立来到道满身前。
“只有我还活着……”道满轻轻摇头。
“像我这般,竟还能碰上一个闲来对饮之人。”
火堆里有火光在跃动。那是枯枝落叶在燃烧。
好几只蟾蜍破土而出。
它弯下腰,踏着节拍,翻转着前肢,左一圈,右一圈。摇头晃脑,扭身摇摆,跳得不亦乐乎。
“陪我喝一杯吧。”道满说。
参天古枫之下,道满席地而坐。
道满将女子搂到怀中。
不止如此,从四周的林木深处,走出几名头戴红色乌帽子、身着素衣的女子,同蟾蜍们一起翩翩起舞。
“嚯!”
“许久不见……”女子说。
按常理来说,山林中树木繁茂,即便是大树,也会被近旁的树木夺取养分,无法长成这般的巨木。
咻——
噗噜噜噜噜噜……
“再稍微热闹一点的话,会更有意思吧……”
道满环顾一圈,低声自语道:“许久未去了,到土御门大路那边露个脸吧……”
噗噜噜、噗噜噜……
月似瞑,宵露浓
“稍许?”
“您还是这般玉树临风。”女子笑了,“每隔八年,您都会来与我相会,我很高兴。”
“吱叽叽……叽!”
女子流露出些许寂寞的表情。
两只捧着没有仁的毛栗球。
一曲歌毕,道满眼前站着一名身着碧色唐衣的女子。
“男子?”
毛栗球前的两只巢鼠伸出爪子,拨动起毛栗球上的毛刺儿。
于是,这个男人难得地展露歌喉。
道满缓缓起身。
“因为,我不会老了……”
这些即将腐朽的事物,和那些深埋地下的腐朽已久的事物,它们的气息交错融合,在这山中的漫长岁月里渐渐消融殆尽。一圈又一圈的年轮,渗入山林的气息中。
“你永远这样年轻。”道满说。
咕隆!
咕隆!
叮叮咚、叮叮咚……
又有七只巢鼠应声冒出头来,抬起前肢直立于道满跟前。
“是您在唤我吗?”巢鼠问。
铮铮铮——
“好。”女子挪近些许,依偎在道满身旁。
咕隆!
接着,又换道满喝酒。
“遵命。”巢鼠点点头,又吱吱叫起来,“不过,要跳舞的话,最好有点乐曲伴奏。”
他放下酒杯,伸出右掌附于地,口中喃喃诵起咒来。
在枫树的枝梢上,月光盈盈。夜再深些,明月就将升至中天。
“您看起来挺好的。”女子说,“尽管上了年纪,看着依旧硬朗。”
刺球奏响乐符。
道满脸上闪过一丝腼腆,开口道:“那么,我就唱一首……”
“稍许……”
“道满大人,请唱首歌吧。”巢鼠邀请道。
此身微残暮色中
“是。刚好是八八六十四年前,那天和今夜一样,也是满月。就在这枫树下……”
脚边落着两片穿孔的红叶。
噗噜噜噜噜噜……
身披红叶衣裙的巢鼠,合着乐声舞动起来。
他将酒杯送至唇边,一饮而尽。
“是。”女子颔首。
“请。”女子托起酒瓶递向道满。
“说什么胡话,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可能哭。我可是道满,早就看尽了世间百态……”道满淡然一笑。
还有两只巢鼠吹响了橡果。
“多谢。”道满扶杯,女子往杯中斟酒。
女子走近,坐在道满身旁。
两声音落,道满再度将空酒杯斟满,把酒含在口中。
然后,又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
地上还躺着几朵擎着红伞盖的红天狗茸。
“闷得慌,跳个舞看看……”道满边往杯中添酒,边说道。
蟾蜍们头顶着红黄的落叶,两脚直立,纷纷加入巢鼠的舞步。
晨光微曦,斜斜照进山林,道满优哉游哉地启程出发。
“没事的,我会一直停在这个年纪等着您。”
“对不起。想早日去你那边,奈何这条命迟迟不休。”
酒至酣处,入骨入髓。
潮湿的泥土气息。
濒临枯萎的落叶气息。
人聚散,恨无穷
“是我多虑了。”女子莞尔。
两只捧着打了孔的橡果空壳儿。
“好。”
道满一双迟暮的眼眸中噙着泪水。
橡果蒂。
每一只巢鼠的小脑袋瓜上都戴着顶帽子。定睛一看,原来是橡果蒂。
乍一听,只不过在吱吱叫而已。再细细听来,它好像确实在说话。
“是吗,谁知道呢……”
风凛凛,秋深重
叮咚叮咚……
原来是一只巢鼠。
“我也想和您一同老去……”
铮铮铮——
道满在杯中续上酒,将酒洒向泥土。
“虽然是短暂的相逢,但我很幸福。”女子的声音如此温柔。
“好。”女子将头靠在道满胸前。
暮秋时分。
“地狱的狱卒们,都探着头盼我早点去报到呢。可我偏偏如幽灵一般,仍在这人世间流连……”道满叹道,“九十年、一百年、一百二十年了……我已不再去算年纪。你看,只是皱纹在一天天变多……”
酒瓶放在火堆旁的土地上,里面约莫装有一升酒。他一手倒酒,一手拿着素陶杯,自斟自饮。
“一定是一位很好的大人吧?”
“是男子。”道满说。
月似瞑,宵露浓
翌日清晨,道满睁开眼,怀中抱着古枫根部的石冢。冢呈圆形,像人的头颅大小,上面长着青苔。
两只捏着细细的草穗。
“好酒。”女子很高兴的模样。
“有赖于星月轮转。若非今日此刻,我们也无法相见……”
吱吱吱吱吱吱。
“啊,是哪位呢?”
纵有百花色,心随秋草衰
女子双手捧杯送至唇边,将酒饮下。
话音刚落,火堆旁的土地表层“扑通扑通”地松动起来。
唯余月华如水,那女子亭亭玉立。
月亮恰好升至中天。
他轻声运气,接着举头望月。
“是什么竟能让您说出这样的话……”
魂归故里寻无踪
中间空空的栗子。
“呼呼……”
“陪我一会儿吧。”
这时,传来“咻”的一声,草笛也加入了演奏。
毛栗球。
风情万种终成空
“嗯。”道满唇边浮起略带羞涩的笑意。
打了孔的橡果壳。
人聚散,恨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