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古老文化因为主张“天人合一”,不承认个体精神的价值,所以不重精神也是我们民族的特征,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民族会在“文革”中发狂的根本原因。你一提精神,他就说精神不就是做好事、关怀大众的疾苦吗?我所说的精神追求并非要否定善举,恰巧相反,追求自我的完善就是追求人类的美德、防止人退化为兽的努力。但这样的追求不是从表面出发做做好事,抒发一下“同情心”就可以做到的。你必须日日拷问自己,不断同自己的肉身过不去,勇敢地凝视灵魂撕裂的现状,一边犯“罪”一边痛悔。只有如此,自我才不会消失,精神才会长存。
我想从自己二十年的创作与对西方文学的阅读出发来谈谈这个问题。
这样看起来,如果一个人不甘于做一个冷漠的,粗糙的,庸庸碌碌的人,而要追求一种高尚的精神生活,要实现对于人类的爱,那么他就只能从认识自己、分析自己、批判自己做起。他在这样做的时候,总是有种纯净的、难以达到的理念在前方召唤着他,激励着他,使他不敢懈怠,因为懈怠即放弃精神,回到肉体的黑暗之中去。那个达不到的理念,我们称之为自我的理念。它是对我们肉体(世俗生活)的否定,也是激发肉体奋起,并且不断新生的唯一原动力。
很长时间以来,在国内的文坛上关于“自我”这个概念的解释,充满了那种从狭隘民族观念出发的,对西方文化的误解。时间越长,这种误解就越深,以至于闹出缺乏常识的笑话来。你一提认识自我,实现自我的价值,他就说是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精神贵族的个人享受,不关心大众的疾苦,一味躲在象牙塔里自我欣赏等等。
一个人的自我或精神是有很多层次的,人在一生中对于自我的认识总是会经历由浅到深的许多发展阶段,而所谓追求自我的探索,就是这种螺旋形的认识运动。每深入一个层次,人就会感到自己的精神境界又比从前开阔了许多,深与广是成正比的。由于我们文坛主流这一方面的知识极其匮乏,一些评论家和作家竟然将这种精神的追求称之为“狭隘的个人主义的追求”、“缺乏博大的胸怀”等等,这样的笑话天天在闹。试问,一个连自我都没有的平面人,成日里重复着一些公式化的概念,目光永远不朝自己那黑洞洞的内心看一眼,这样的人又如何谈得上什么“博大”?
问题的症结在于“自我”这个概念本身。某些人,尤其是某些处在文化领域高层的人士实在是有必要放下那始终放不下的架子,检讨一下自己脑子里那些意识形态的残余,认认真真地将这个来自于西方的观念好好地弄懂一下。
“自我”到底是什么?作家一开始创作,就或多或少地必然要面对这个问题。人每天吃饭睡觉穿衣赚钱找配偶找刺激找享受和人打交道等等等等。但几乎每个人,都会在那么些特定的瞬间,忽然对自己这个躯壳所进行的活动感到迷惑,感到痛苦,感到屈辱,感到悲哀等等。有的人的这种感觉一瞬即逝,被他压在用谎言构成的沉渣之下。相反的却有另外的一些人,他们是一些生命力非常强,充满了好奇心的个体,这些人不但不放过自己那些瞬间的感觉,还要死死抓住,加以认识,加以开拓,并在过程中死缠不休地反复叩问。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具有艺术气质的人,而他们所认识、叩问的对象,我们称之为“自我”。自我是一条可以无限深入、不断扩张的精神通道,它通向那个无边的人类精神的宇宙。人,只要他一天不满足于自己的动物本能,只要他一天不放弃精神的追求,自我就与他同在。换言之,自我就是一个人的灵魂世界,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每个追求自我的人以其特殊的方式对这个世界不断加以认识和开拓,认识越深入,境界就越宽广,直到最后与人类精神的宇宙连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