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菲利普想起克拉顿也曾在托莱多呆过几个月。听了这位记者的答话,菲利普怀着更浓的兴趣注视着他。但是,他又感到自己如此情感毕露很不合适,因为作为医院的一名职员,他有必要同住院病人保持一定距离。于是,他给阿特尔涅检查完毕后,便走向别的病床。
索普·阿特尔涅的病情并不严重,虽说肤色还是很黄,但他很快就感觉好多了。他之所以还卧床不起,是因为医生认为某些反应趋于正常之前,他还得接受观察。一天,菲利普走进病房时,发现阿特尔涅手里拿着支铅笔,正在看书。菲利普走到他的床前时,他突然啪地合上书本。
"你到过外国吗?"菲利普问道。
喔,幸福的心情难以形容!
"他是西班牙的神秘人物之一,也是西班牙出类拔萃的诗人之一。我认为把他的诗译成英语倒挺有意思的。"
"我想你是当记者的,"菲利普开腔说。"你为哪家报纸撰稿呀?"
"哦,我得干事去了,"突然,菲利普说了一句。
菲利普真够幸运的,没隔多久就交上了一位朋友。一天上午,住院医生把一位新来的男病人交给了菲利普。菲利普坐在床沿上,着手往病历卡里记载病人的病情细节。在看病历卡的当儿,菲利普发觉这位病人是位新闻记者,名字叫索普·阿特尔涅,年纪四十八,这倒是位并不常见的住院病人。该病人的黄疽病突然发作,而且来势还很猛。鉴于病状不明显,似有必要作进一步观察,就被送进病房里来了。菲利普出于职业需要,用一种悦耳动听的、富有教养的语调问了一连串问题,病人都一一作了回答。索普·阿特尔涅躺在床上,因此一下子很难断定他是高是矮。不过那小小的脑瓜和一双小手表明他个儿中等偏矮。菲利普有种观察别人的手的习惯,而眼下阿特尔涅的那双手使他看了感到十分惊奇:一双纤小的手,细长、尖削的手指顶端长着秀美的玫瑰色指甲,皮肤很细腻,要不是身患黄疽病的缘故,肤色定是白得出奇。阿特尔涅把手放在被子上面,其中一只手稍稍张着,而无名指和中指并拢着,一边在跟菲利普说着话,一边似乎还颇得意地端详着他的手指呢。菲利普忽闪着晶莹发亮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对方的脸盘。尽管脸色苍黄,但仍不失为一张生动的脸。眸子蓝蓝的,鼻子显眼地凸露着,鼻尖呈钩状,虽说样子有点吓人,倒也不难看。一小撮花白胡须翘翘的。脑顶心秃得很厉害。不过他原来显然长着一头浓密的鬈发,还挺秀气的哩。眼下他还蓄着长发。
"嗯,有关圣胡安·德拉克鲁斯的事儿,你都知道啰,对不?"
月色正朦胧;
阿特尔涅眼睛近视,在说话的时候,两眼古怪地眯缝着,使劲地瞅着别人。他拿起了那部诗集。
"我真的一无所知。"
他那不无夸张的话语把菲利普给逗笑了,不过菲利普还是颇能领略他人讲话的妙处的。阿特尔涅说话时眉飞色舞,热情洋溢,滔滔不绝地给菲利普讲述着阅读《堂吉诃德》原著的无比的快乐,还侃侃谈论着令人着迷的考德隆的文体清晰,富有节奏、激情和传奇色彩的剧作。此时此刻,菲利普在一旁饶有兴味地聆听着。
译稿是用铅笔写的,字体清秀,但很古怪,像是一堆黑体活字,难以辨认。
心田欲火熊熊,
"非常愿意,"菲利普连声答道。
菲利普闪烁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索普·阿待尔涅。他说不清自己在他面前是有点儿羞怯呢,还是被他深深吸引住了。蓦地,他觉悟到自己的态度一直有些儿傲慢。当想到阿特尔涅可能觉得他可笑时,菲利普不觉脸上一阵发臊。
"不管哪家报纸,我都给他们写稿。没有一家报纸打开来看不到我的文章的。"
"我拜读一下你的译搞好吗?"
"哦,尽可能地享用社会所能提供的福利,这就是我的生活准则。我得好好利用我所赖以生存的这个时代。病了,就进医院歇着。我可不讲虚假的面子。我还把孩子都送进寄宿学校读书呢。"
"你总不能说你这是借定诗来消闲吧?对一位住院病人来说,做这种事是最不合适的。"
菲利普拿起那本书,发觉是册西班牙诗集,都是圣胡安·德拉克鲁斯写的。在他翻开诗集的当儿,一张纸片从书里掉了出来。菲利普拾起一看,原来纸上写着一首诗呢。
"真的呀?"菲利普问了一声。
趁一家人睡意正浓,
此时床边就有一张报纸,阿特尔涅伸手指了指报纸上的广告。只见报上用大号铅字赫然印着那家菲利普熟悉的公司的名称:莱恩-赛特笠公司位于伦敦雷根林大街。下面紧接着是司空见惯的广告:拖延就是偷盗时间。字体虽比上面的略小些,但也够突兀显眼的了。接下去是一个问题,因其问得合情合理,故显得触目惊心:为什么不今天就订货?接着又用大号字体重复了"为什么不呢?"这五个大字,字字犹如一把把榔头,在敲击着时间偷盗者的良心。下面是几行大字:以高得惊人的价格从世界各主要市场购进千万副手套。宇内几家最可靠的制造商出产的千万双长统袜大减价。广告最后又重复了"为什么不今天就订货?"这个问题,不过,这次字体写得就像竞技场中的武土用的臂铠似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应该把字写得漂亮些呢?"
菲利普接着问些普普通通的问题,其中有些不过是些日常琐事,而有些则是精心设计的,巧妙地诱使这位病人吐出他或许不想披露的事情来。
菲利普读着阿特尔涅泽的第一首诗:
"阿特尔涅这个姓在约克郡可是个极为古老的名门望族的姓氏。我一家之长出去巡视他的家产,一度要骑上整整一大的马,可后来家道中落,一蹶不振。钱都在放浪的女人身上和赛马赌博上头挥霍光了。"
"你应该学会西班牙语,"阿特尔涅对菲利普说。"西班牙语是一种高雅的语言,虽没有意大利语那么流畅,因为意大利语是那些男高音歌手和街上手转风琴师们使用的语言,但是气势宏伟。它不像花园里的小溪发出的潺潺流水声,而是像大江涨潮时汹涌澎湃的波涛声。"
我悄然向前步履匆匆……
"在托莱多的英国水利公司当秘书。"。
夜深了,
在以后的几大里,菲利普一有机会就跑去看望阿特尔涅,因此两人的友情与日俱增。索普·阿特尔涅可谓伶牙俐齿的,谈吐虽不怎么高明,但个时地闪烁着激发人想象力的火花,倒蛮鼓舞人心的。菲利普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上生活了这么多年之后,发觉自己的脑海里涌现出许许多多前所未有的崭新画面。阿特尔涅态度落落大方,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书本知识,都比菲利普懂得多。他比菲利普年长多岁。他谈话侃侃,颇有一种长者风度。可眼下,他人在医院,是个慈善领受者,凡事都得遵循严格的规章制度。他对这两种身分所处的不同的地位,却能应付自如,而且还不无幽默感。一次,菲利普问他为何要住进医院。
"我是莱恩-赛特笠公司的新闻代理人。"阿特尔涅在作自我介绍的当儿,还挥了挥他那漂亮的手。
"我可以看看你读的书吗?"菲利普问道,他这个人一瞧见书不翻阅一下是不会罢休的。
"曾在西班牙呆过十一年。""
"你把字写成这样,是不是要花很多时间呀?你的字漂亮极了。"
"不懂。"
"你的名字起得真特别,"菲利普终于开腔说话了,不过总得找些话聊聊呀。
"喔,请原谅,我忘了。我将叫我妻子给我送张托莱多的照片来,到时一定拿给你瞧瞧。有机会就过来跟我聊聊。你不知道,跟你在一起聊天我有多高兴啊。"
"我这是试着搞些诗歌翻译。你懂西班牙语吗?"
"他们还受到了起码的教育,比起我在温切斯特受到的教育,不知要强多少倍呢。你想想看,除了这一着,我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使他们得到教育呢?我一共有九个孩子哪。我出院回家后,你一定得上我家去见见他们。好吗?"
"在那儿干啥来着?"
转眼间,春天到了。外科门诊部的敷裹工作一结束,菲利普便上住院部当助手。这项工作要延续半年之久。每天上午,助手都得同住院医生一道去查巡病房,先是男病房,然后是女病房。他得登录病情,替病人体检,接着便同护士们在一起消磨时光。每周两个下午,值班医师带领几名助手查巡病房,研究病情,给助手们传授医疗知识。这里可不像门诊部,工作显得平淡、单调,同实际挂得不紧。尽管如此,菲利普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他同病人们相处得很融洽,看到病人们张着笑脸欢迎他去护理他们,颇有点沾沾自喜哩。其实,他对病人的痛痒也不见得有多深的同情,不过他很喜欢他们,在人前从不摆架子。因此,他比其他几位助手要得人心。菲利普性情和顺,待人厚道,言语暖人心窝。正如每一个同医院有关系的人一样,菲利普也发觉男病人比女病人要容易相处些。女病人动辄发牢骚,脾气环透了。她们常常言词刻薄地抱怨疲于奔命的护士们,责怪护土对她们照顾不周。她们一个个都是令人头痛的、没心没肝的臭婆娘。
"译稿还很粗糙。"阿特尔涅嘴上这么说,可他的手还是把译稿递到了菲利普的面前,其动作之快,正表明他巴不得菲利普一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