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得很哩。"
在他死乞白赖纠缠之下,她只得说:
"别这样,离屋子太近了,菲利普,"她说。"万一有人突然打屋里出来呢?"
"哦,是你啊!你来干什么?"
菲利普在德国时已改变了对基督教的看法,不过他觉着没有必要让他的亲戚们知道,也个指望取得他们的谅解,看来还是不声不响地去教堂。做礼拜的好,省得给自己找麻烦。但他只在早晨去一次,把这看成是对社会偏见所作的一种体面让步;他拒绝晚间再上教堂,认为这是他决心维护思想自由的一种恰如其分的表示。
菲利普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她默然不语地握着。他觉得她在竭力克制,不让自己发出呜咽之声。哦,真带劲!他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园子里,百无聊赖地呆了一段时间,想想也说得过去了,便走进屋子,发现威尔金森小姐已回房睡觉去了。
"我现在不能进屋去,我要留在这儿好好想想,我双颊发烫,需要吹点晚风凉凉。晚安。"
"哦,要是我能把心中燃烧的激情一古脑儿倾吐出来,那有多好!"他口气热烈地喃喃低语。
"你要是果真对我有半点情意,决不会对我这么狠心,"他低声说。
"要真是这样,我可要上教堂去了。平时我很少有机会去做晚祷。"
这股半真半假拨弄起来的情焰,现在真的烧到他身上来了。下午用茶点时,他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威尔金森小姐心神不安地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该回答一句"因为我爱你嘛",可就是说不出口。
于是,过了六时,家里只剩下菲利普和威尔金森小姐他们俩。菲利普反倒害怕起来,心里慌得很,他真心懊悔,自己怎么会出这么个馊主意,但现在悔之也晚矣,总不能把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机会白白放过吧。要是他临阵退却,威尔金森小姐会怎么想呢!菲利普走到穿堂里,侧耳细听,屋里悄无声息,不知道威尔金森小姐是不是真的头疼。说不定她早就把他的建议给忘啦。他的心痛苦地折腾着。他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楼梯嘎吱一响,他猛吓一跳,忙不迭收住脚步。他总算来到威尔金森小姐的房门口,先是站在门外听了听,然后把手搭在门把上。又等了一会儿。他似乎在那儿至少伫立了五分钟之久,迟迟拿不定主意,那只手不住哆嗦。要不是怕自己事后会反悔不迭,他早就溜之大吉了。现在好比是已爬上游泳池的最高一层跳台。站在台下仰头往上看,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等你站到跳台上,再朝下凝望水面,心儿不免凉了半截。仅仅因为怕出乖露丑,才肯硬着头皮纵身下跳。如果从刚才爬上来的阶梯再畏畏葸葸地爬下去,多丢人。菲利普鼓足勇气,轻轻地转动门把,挪步走了进去。他觉得自己浑身筛糠,好似风中的一片残叶。
"她怎么想我才不管呢!"
"随你说什么我全答应。"
"不,我不干,"她说。
"还有我在家呢,"菲利普说,"威尔金森小姐如果需要点什么,可以差遣我嘛。"
"哦,咱俩一直就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什么还不满足?男人全都一个样,得寸进尺,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你真的啥也不需要吗?"凯里太太焦虑地问。
"我可不敢冒这份险,万一被你伯母发觉了,岂不糟透!"
"除非你答应别胡来。"
一两天后,他想出了个看来是万无一失的好主意。
"好的,"菲利普说。
"你那双忽闪忽闪的眸子该悠着点才是,"她后来对他说。"你的路易莎伯母会怎么想呢?"
她已脱掉了裙子和上衣,就穿着条衬裙站在那儿。衬裙很短,只齐靴帮高;裙摆是用一种乌黑发亮的料于缝制成的,下面镶着一条荷叶边。她上身穿着件短袖白布衬衣。她那副怪模样,菲利普看了心都凉透了。从未见到她像此刻这样缺少韵致,可是事到如今,已断无后退的余地。他随手把门带上,并上了锁。
菲利普把她引到菜园子里,这时候没人会上这儿来,而这一回威尔金森小姐也没有想到蛆妮虫。菲利普热烈地吻她。有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早晨,他对她一无好感;过了中午,觉得她尚可人意;可是到了晚上,一碰到她的手,魂儿就被摄了去。而且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舌头也变巧了,竟能吐出那一连串绵绵情话来。如果在大白天,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连他自己听了,得意之余也不免暗觉惊讶。
"你没看到这不可能嘛!这儿怎么行呢?"
说来也奇怪,想不到谈情说爱竟这么难!他觉得沉默反倒比言语更能帮自己的忙,他可以用目光来表达无法言传的情感。威尔金森小姐叹了口气。
"你伯母为人挺好,可就是有时候婆婆妈妈的惹人恼火,"他们出了屋子刚把边门带上,威尔金森小姐就咕嗜了这么一句。
他突然产生一种直觉,知道此刻该作何反应才不失分寸。
"一想到假期快要结束,我就受不了,"她说,"我难过得心如刀剐,到时候咱俩说不定就此永别了。"
"你不想想,要是让你大伯知道了,他会怎么说?"
"昨晚,我太有失检点啦,"她说,"我怎么也睡不着,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
"我的脸真得勤刮才行,"他说。
"瞧你说的,他才不会知道呢!"
"吃过晚饭你出来好吗?"他恳求说。
凯里太太十分关心,一个劲儿劝她服用几滴她自己经常喝的"头痛药水"。威尔金森小姐谢谢她的好意,喝完茶就说要回房去休息了。
威尔金森小姐站在梳妆台前,背对着门,一听到开门声,忙转过身来。
"你倒说说看呢?"他反诘一句。
真是妙不可言!他还从未玩过这么富有刺激性的游戏,妙就妙在他说的每句话差不多都出自肺腑,只是略带几分夸张罢了。看到这一切竟在她身上立时奏效,他不仅觉得极有趣,而且兴奋得什么似的。最后,她显然费了好大劲才开得口,说她要回屋去了。
当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威尔金森小姐沉吟了半晌,然后摇摇头。
"谈情说爱你还真有一手哩,"她说。
威尔金森小姐快活地呵呵一笑。晚饭刚一吃完,菲利普就冲着她说:"你可高兴陪我去抽支烟?"
"我今晚不想去教堂了,"冷不防她竟这么说了。"我头疼得好厉害。"
"啥也不要,谢谢您。"
她满眼含笑地瞅着他,同时用手指尖轻轻地触摸他的脸。
"吃罢午饭走一程,吃罢晚饭歇一阵,"牧师说。
可是到了星期天下午用茶点时,她却大大出乎菲利普的意外。
"你答应过不胡来的,菲利普。"
"瞧你的脸蛋多滑嫩!"她悄声儿说。
他向她凑过身子,心儿扑通扑通直跳。
"你就不能让威尔金森小姐好好歇会儿?"凯里太太说。"别忘了她可不像你那么年轻。"
"你开始让我有点害怕了,"威尔金森小姐说。
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听着,如果星期天晚上你推说头疼,愿意留下看家,那么路易莎伯母就会上教堂去了。
"哦,行,您放心去是了!"
"你到底喜欢我不?"
"瞎扯淡!"他大声说。"我可以肯定你昨晚睡得才香哪。"
通常星期天晚上,为了好让玛丽·安上教堂,凯里太太总是留下来看家。不过,要是有机会参加晚祷,她是不大肯放过的。
菲利普把刚点着的烟卷往地上一扔,张开胳臂猛地将她搂住。她用力想把他推开。
"哦,我就是想出去走走呢,凯里太太,"她颇不买帐地说。
"一定得走了,"她嘟哝着说。"我心里害怕。"
打这以后,他俩之间的关系自然已非同一般。第二天和第三天,菲利普俨然是个堕入情网的热恋之人。他发现威尔金森小姐爱上了自己,心里美滋滋的,好不得意:她用英语对他这么说,也用法语对他这么说。她向他倾诉钦慕之情。过去,从未有谁当面说他有一双迷人的眼睛,有一张肉感的嘴。他一向很少在个人仪表上劳神费心,可现在一有机会,就要在镜子面前顾影自怜一番。在同她接吻的时候,菲利普能感受到那股似乎使她心灵震颤的激情,真是奇哉妙也。他经常吻她,因为这要比说些个卿卿我我的情话来得容易。不过,他本能地感到她巴不得自己能在她耳边情语吁吁。即使现在,要向她吐露爱慕之意,仍使自己觉得愚蠢可笑。他情场得意,满希望眼前能有个把听他吹嘘夸耀的人,愿意同此人讨论自己谈情说爱时的细微末节。有时她说的事儿挺玄乎,听得他如堕五里雾中。要是海沃德在这儿就好了,可以向他请教她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下一步最好采取什么行动。是速战速决呢,还是听其自然,他拿不定主意。现在只剩下三个星期的时间了。
他又凑上去要吻她,这回她半推半就了。菲利普看上去热情冲动,其实是在虚张声势,他在扮演风流情种的角色,而且自觉演得惟妙惟肖。
"你为什么想吻我?"
"你也不见得真的相信我会信守这种诺言的,是吗?"
第二天吃了午饭,他俩带着旅行毛毯和软垫来到喷水池边。虽然他们随身还带着书,但谁也没心思去看。威尔金森小姐舒舒服服安顿好之后,信手撑开那柄大红伞面的阳伞。现在菲利普已无所顾忌,可是一上来威尔金森小姐却不许他吻自己。
"哦,别现在就走,"他嚷道。
他提出种种方案,可她说什么也不肯沾边试试。
"你最好把起居室的门开着,菲利普,这样,要是威尔金森小姐打铃,你就听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