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不会忘记你的。曾记否,当年我助过你一臂之力,将你从"绝望的深渊"中拯救出来,而眼下我自己却无可挽回地堕入了"绝望的深渊"。能见到您我很高兴。我是个流落在一个陌生城市里的异乡客,深受市侩们的蹂躏。同您在一起谈谈昔日在巴黎的往事,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儿。我无意劳您的驾跑来看我,只因为我那一方斗室实在不够体面,不宜接待一位操珀根先生的职业的杰出人士。不过,我每天下午七至八时之间,都在迪恩街一家雅号为奥本普莱塞的餐馆里消夜,您这时候来准能找到我。
"伦敦对我有什么意义呢?我就好比是条离了水的鱼。我穿过挤满人群的街道时,人们把我推过来挤过去的,仿佛走在一座死城里一样。我只觉得我不能死在巴黎。我想死在我自己的人民中间。我自己也不知道最终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的本能把我拉回来的。"
临近年底的时候,菲利普在医院门诊部为期三个月的实习生活也快结束了。这时,他接到劳森从巴黎寄来的一封信。
弗雷德里克·劳森
"你显然得的是肝硬化,"菲利普说。
"不,不能,我不能做这种事。答案要你自己去找,否则就毫无意义。"
有好一会儿,菲利普两眼直直地盯视着克朗肖。
菲利普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那杯艾酒上,却被克朗肖瞧见了,他对菲利普投以嘲弄的一瞥,借此阻止菲利普作常识上的劝告。
"我上这儿吃饭,是因为我可以一人独处,无人打扰,"克朗肖开腔说道。"这家饭馆生意不那么景气,来吃饭的只是些妓女和一些失业的侍者。店家也准备关门了,所以这儿的饭菜糟糕透了。不过,他们破产却对找有利。"
"我不打算回巴黎了,我快要死了。"
"你就不害怕吗?"
克朗肖盯视着菲利普,要是在过去,那目光足以使得菲利普难以忍受。那目光仿佛指出,他脑子里所考虑的问题虽令人苦恼,却是显而易见的;既然你对这显而易见的问题不持异议,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菲利普换了话题。
"这几天我吃得很少,"克朗肖又说。"我早晨病得很厉害。中饭也只是喝些汤,然后就吃一点儿奶酪。"
永远属于你的
"有时候,当我一人独坐的时候,我也害怕过,"他说话时眼睛瞅着菲利普。"你以为那是在谴责吗?你错了。我并不为我的害怕心理所吓倒。那是愚蠢的。基督教说,你活着就应该念念不忘死。死是微不足道的。付死亡的恐惧决不应该影响一个聪明人的一举一动。我知道我临死时会挣扎着想呼吸空气,我也知道到那时我会惊恐万状,我还知道我将无力抑制住自己不对人生把我逼人这样的绝境而悔恨不已,但是我不承认我会悔恨人生。眼下,虽说我身体虚弱,上了年纪,身患沉疴,一贫如洗,而且已行将就木,但我的命运依然掌握在我的手心。因此,我没什么好遗憾的。"
克朗肖面前摆着一杯艾酒。他们俩已将近三年没碰面了,克朗肖容貌大变,菲利普见了不由得大吃一惊。克朗肖原先身子胖胖的,而眼下却显得干瘪,肤色焦黄;颈皮松弛,皱纹叠出;衣服飘挂在身上,像是给别人买的衣服似的,衣领要大上三四个尺码。所有这些,使他的外貌更显得邋遢。他双手不住地颤抖着。这时,菲利普想起了他的信笺上爬满了歪歪扭扭、杂乱无章的字母。很明显,克朗肖病得还不轻哩。
克朗肖眼下正在伦敦,很想同你见见面。他的地址是:索霍区海德街四十三号。这条街究竟在伦敦哪一角,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你肯定能找到的。行行好吧,去照顾照顾他。他很不走运。至于他眼下在于些什么,到时他会告诉你的。这儿的情况同往日无异,你走之后似乎没什么变化。克拉顿已经回到巴黎,但是他变得叫人无法忍受。他跟每个人都闹翻了。据我所知,他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搞到,眼下就住在离植物园不远的一间小小的画室里,可他不让任何人看他的作品。他整天不露面,因此谁也闹不清他在干些什么。他也许是个天才,但是就另一方面来说,他也可能神经错乱了。顺便告诉你件事:有一天我突然遇上了弗拉纳根。那时,他正领着弗拉纳根太太在拉丁区转悠呢。他早撒手不干画画,而改做制造爆玉米花机器的生意了,看上去手里还很有几个钱哩。弗拉纳根太太颇有几分姿色,我正在想法子给她画张肖像画。要是你是我的话,你会开多少价?我无意吓唬他们。不过,要是他们俩心甘情愿地出我三百镑,我还不想去当那个笨伯,只收一百五十镑呢。
您的忠诚的J·克朗肖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巴黎去?"
菲利普随即写了封信给克朗肖,翌日即收到了回音。
"我不懂你为何要讲到死呢?"菲利普说。
"还没呢,"菲利普莞尔一笑,"你不好告诉我吗?"
"你已经诊断了我的病症,你认为我喝艾酒是个极大的错误。"
"因为我不想戒。一个人要是准备承担一切后果,那他干什么都没有。顾忌。唔,我就准备承担一切后果。你倒会说叫我戒酒,可我现在就只有这么个嗜好了。想想看,要是戒了酒,那生活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从艾酒里求得的幸福,你能理解吗?我就是想喝酒,而且每次喝酒,我都喝得一滴不剩,过后,只觉得我那颗心沉浸在莫可名状的幸福之中。酒。这玩意儿使你讨厌,因为你是个清教徒,你心里对肉体的快乐很反感。河肉体的快乐最强烈,且最细腻。我是个具有活泼的七情六欲的男人,而且我一向是全身心地沉湎于此。现在我得为之付出代价,而且我也准备付这笔代价。"
克朗肖沉思了半晌,没有作答。他似乎是在考虑他的回答。
"哦,瞎说!你的身体还不至于坏到这种程度。只要当心就行了。你为什么不把酒戒了呢?"
菲利普接到回信后,当天便赶去看望克朗肖。那家餐馆只有一间店堂,属于最低级的一类餐馆。看来,克朗肖是这儿绝无仅有的一位顾客。克朗肖远离风口,坐在角落里,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寒酸的厚大衣,菲利普从来没见他脱过,头上戴了一顶破旧的圆顶硬礼帽。
克朗肖同以往一样,脸上渐渐泛起一丝微笑。
"显然是的。"
他竟以一种极其自然的口气谈论自己的死亡,菲利普听后不觉为之愕然。一霎间,千言万语涌上了菲利普的心头,但这些话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空话。菲利普肚里雪亮,克朗肖确是个垂死的人了。
"你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条波斯地毯吗?"菲利普问道。
亲爱的菲利普:
"你问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的时候,我告诉你那条地毯会给你作出回答。嗯,你找到答案了吗?"
亲爱的凯里:
"那么你打算在伦敦定居罗?"菲利普笨拙地问了一声。
菲利普认识那位和克朗肖同居的女人以及他们的两个拖着又脏又湿的裙子的女儿,但是克朗肖在他面前从来不提起她们,他也不愿谈论她们的事儿。菲利普暗自纳闷,不知她们景况如何。
"三两年以前的一个冬天,我患过肺炎,当时人们都说我竟能活了下来,真是个奇迹。看来我危如累卵,稍微有点什么就会死的,再生一场病就会要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