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他们来到地下室。那儿有个布置成餐厅的房间,就是光线暗了点。供应倒是一应俱全,学生同样能吃到外面点心店所供应的各种食品。在吃东两的时候(菲利普要了一客白脱麦饼和一杯巧克力),他知道这位伙伴叫邓斯福德。小伙子气色很好,一双蓝眼睛,一头深色的鬈发乌黑发亮,大手人脚,长得很结实;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一举一动挺斯文。他是克里夫顿人,初来伦敦。
到吃茶点的时候,菲利普已累得腰酸背疼,由于午饭吃得很少,他早就盼着吃茶点了。他手上有股气味,正是他上午在走廊里第一次闻到的那种怪味。他觉得他手里的松饼同样有这股味儿。
菲利普发现自己要上的第一堂课便是解剖学,于十一点开始。大约十点半光景,他一瘸一拐地穿过马路,往医学院走去,心里有点紧张。一进校门,就看见张贴在布告栏里的几份通告,有课程表、足球赛预告等等。菲利普安闲地望着这些布告,竭力摆出一副轻松自在的神态。一些年轻小伙子三三两两地走进校门,一面在信架上翻找信件,一面叽叽呱呱闲聊,随后沿着楼梯朝地下室走去,那儿是学生阅览室。菲利普看见有几个学生在四下闲逛,怯生生地东张西望,想来这些人也和自己一样,是第一回来这儿的。待他看完了一张张布告,发现自己来到一扇玻璃门前,屋里面好像是个陈列馆。反正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菲利普便信步走了进去。里面陈列着各种病理标本。不一会儿,一个约莫十八岁的小伙子朝他走过来。
菲利普看到他和另一个人的名字同写在一个括号里。
"哪里!没到一星期就报销了。我特地上太平间看过他一眼。"
解剖台上话声不断,有谈工作的,有预测足球联赛的前景的,也有议沦解剖示范和各种讲座的。菲利普感到自己比在座所有的人都要年长好多岁。他们都是些毛孩子。但是年纪大小并不说明什么问题,更重要的倒在于你肚子里的学问。纽森,那个跟他在一块儿做解剖实验的机灵的小伙子,对这门课很精通。也许他并不觉得卖弄一下学问有什么不好意思,所以详详细细地向菲利普解释他是怎么干的。菲利普尽管满腹经纶,也不得不在一旁洗耳恭听。随后,菲利普拿起解剖刀和镊子,动手解剖,纽森在一旁看着。
"我已经动手了,你不会介意吧?"
他们从陈列馆出来,进了一条又暗又长的过道。过道两边的墙壁上漆着深浅两种红色。他看到另外一些年轻人也在往前走,这说明讲堂就在前面。他们来到一扇写有"解剖学讲堂"字样的房门前,菲利普发现里面已坐了好多人。这是间阶梯教室。就在菲利普进门的时候,有位工友走进来,端了杯茶水放在教室前边的讲台上,随后又拿来一个骨盆和左右两块股骨。义有一些学生进来,在座位上坐定。到十一点的时候,讲堂里已差不多座无虚席。大约共有六十多名学生,多半比菲利普年轻得多,是些嘴上无毛的十八岁小伙于,也有几个年纪比他大的。他注意到一个大高个儿,长着一脸的红胡子,模样在三十岁左右;还有一个头发乌黑的小个子,年纪比前者大概小一两岁;再一个是戴眼镜的男子,胡子已有点灰白。
"去吃点东西好吗?"这位新朋友对菲利普说。
"我也读联合课程,不过日后我想成为皇家外科协会会员。我打算主攻外科。"
菲利普在跟会计师当学徒之前曾通过一次考试,凭这层资格他可以进任何一所医科学校学习。他选了圣路加医学院,因为他父亲就是在那儿学的医。夏季学期结束之前,他抽出一天工夫跑了趟伦敦,去找学校的干事。他从干事那儿拿到一张寄宿房间一览表,接着在一幢光线暗淡的房子里找了个安顿之所。住在这儿有个好处,去医院不消两分钟。
他们俩沿着走廊一直走到校门口。菲利普想起了范妮·普赖斯。那个悬梁自尽的女子,是他头一回见到的死人。他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惨状给了他什么样的奇怪感受。活人与死者之间,存在着无法测量的距离,两者似乎并非属于同一物种。想想也真奇怪,就在不久以前,这些人还在说话,活动,吃饭,嬉笑呢。死者身上似乎有着某种令人恐怖的东西,难怪有人要想,他们说不定真有一股蛊惑作祟的邪劲儿呢。
"噢,这我可不知道。凡是老家伙吗,十有八九是饿死的。……嘿,当心点,别把那根动脉割断了。"
"噢,其实嘛,我在读预科时就做过大量的动物解剖实验。"
"看来你对这玩意儿还真有一手呢。"菲利普说。
"如果割破手,"见多识广的纽森接口说,"得赶紧用消毒剂冲洗。这一点你千万马虎不得。去年有个家伙只是稍微给刺了一下,他也没把这当一回事,结果染上了败血症。"
"碰上这么个瘦猴,多带劲,"纽森一面揩手一面说。"这家伙可能有一个月没捞到一点儿吃的。"
"后来好了吗?";
"这滋味不好受吧?"菲利普问他。
"今后你们有许多沉闷乏味的东西要学,"他在结束自己的开场白时这么说,脸上挂着宽容的微笑,"而这些东西,只要你们一通过结业考试,就会立刻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就解剖学而言,即使学了再丢掉,也总比从没学过要好。"
"是的,我想尽早取得医生资格。"
解剖室很宽敞,房间里漆的颜色同走廊一样,上半部是鲜艳的橙红色,下半部的护墙板则呈深暗的赤褐色。沿房间的纵向两侧置放着一块块铁板,都和墙壁交成直角,铁板之间隔有一定的距离。铁板像盛肉的盆于那样开有糟口,里面各放一具尸体。大部分是男尸。尸体由于长期浸在防腐剂里,颜色都发黑了,皮肤看上去差不多像皮革一样。尸体形销骨立,皱缩得不成样子。工友把菲利普领到一块铁板跟前。那儿站着一个青年人。
"我想我大概在下午两时动手,"那个将与菲利普合伙解剖的小伙子说。
"眼下人体不够用,只好两人合一份肢体。"
"你是凯里吧?"他问道。
"你是不是读联合课程?"他问菲利普。
讲师卡梅伦先生走了进来。他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头发已染上一层霜。他开始点名,一长串的名字从头叫到底,然后来了一段开场白。他的嗓音悦耳动听,说话时字斟句酌,似乎颇为自己这席言简意赅的谈话暗暗得意。他提到一两本书,建议学生买来备在身边,还劝他们每人备置一具骨架。他谈起解剖学时口气热烈:这是学习外科的必修课目;懂得点解剖学,也有助于提高艺术鉴赏力。菲利普聚精会神地听着。后来他听人说,卡梅伦先生也给皇家艺术学院的学生上课。他曾侨居日本多年,在东京大学任过教,卡梅伦先生自以为对天地间的美物胜景独具慧眼。
"哦,你很快就会闻惯的,"纽森说,"日后你要是在周围闻不到那股讨人喜欢的解剖室臭味,你还会感到挺寂寞的呢。"
"不错,"菲利普回答道。
前一天,菲利普买了那盒必不可少的解剖器械,这会儿他分配到了一只更衣柜、他朝那个和他一块进解剖室来的小伙子望了一眼,只见他脸色煞白。
"哪儿的话,继续于你的吧,"菲利普说。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卡梅伦先生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骨盆,开始讲课了。他讲得条理清晰,娓娓动听。
"不知道他是得什么病死的,"菲利普咕哝道。
"我还是第一回见到死人。"
"此话怎讲?"菲利普问。
"哦,那咱俩就合用这条大腿罗。算咱走运,是个男的,呃?"
"别说这些个俏皮话了,"菲利普说,"要不然,我可要割破手了。"
"动脉总是长错地方的,"纽森说,"所谓标准就是指永远找不到的东西,否则干吗要称作标准,呢。"
"咱们这就去找找看。"
"好吧,到时候我会来这儿的。"
"我可不想被这怪味倒了胃口,"菲利普说。他一块松饼刚下肚,赶紧又追加了一块蛋糕。
菲利普打量着面前的尸体。四肢瘦得脱却了原形,肋骨全都鼓突了出来,外面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死者在四十五岁左右,下巴上留有一撮淡淡的灰胡子,脑壳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不多几根失去了光泽的头发;双目闭合,下颚塌陷。菲利普怎么也想象不出,躺在这儿的曾是个活人,说实在的,这一排尸体就这么横陈在那儿,气氛真有点阴森可怖。
"别把那根动脉割断了,说得多轻巧,"坐在对面解剖另一条腿的学生发表议论了,"可这个老蠢货的动脉长错地方啦。"
他问了菲利普的姓名,朝布告板上的名单望了望。
菲利普回解剖室的时候已迟到了几分钟,因为他忘了事先买好解剖用的护袖。他看到好些人在埋头工作。他的合伙人准时动手干了,这会儿正忙着解剖皮肤神经。另外有两个人在解剖另一条腿。还有些人在解剖上肢。
"你分到了一条腿--一四号。"
"嘿,你是一年级的吧?"他说。
"你知道讲堂在哪儿?快十一点啦。"
"一般学生都比较喜欢解剖男尸,"那工友说,"女的往往有厚厚一层脂肪。"
菲利普拿起解剖用书,书已翻到了画有人腿解剖图的地方,他仔细看着需要搞清楚的有关部分。
那个在病理标本陈列馆同菲利普搭讪过的小伙子,听课时就坐在菲利普身边,下课以后,他提议一齐去解剖室。菲利普同他又沿过道走去,一位工友告诉他们解剖室在哪儿一进解剖室,菲利普立即明白过来,刚才在过道里闻到的那股冲鼻子的涩味儿是怎么回事了。他点燃了烟斗,那工友呵呵一笑。
"你得准备好一份解剖材料,"干事对菲利普说。"最好先从解剖人腿着手,一般学生都是这么做的,似乎认为人腿比较容易解剖。"
大多数学生学的都是内外科协会联合委员会规定的课程。不过,一些雄心勃勃或者勤奋好学的学生,还要继续攻读一段时期,直到获得伦敦入学的学位。就在菲利普进圣路加医学院前不久,学校章程已有所变化;一八九二年秋季前实行的四年制现已改为五年制。关于自己的学习打算,邓斯福德早已胸有成竹,他告诉菲利普学校课程的一般安排:"第一轮联合课程"考试包括生物学、解剖学和化学三门学科,不过可以分科分期参加考试,大多数学生是在入学三个月后参加生物学考试。这是一门新近刚增加的必修课程,不过只要略懂得点皮毛就行了。
"这股味儿你很快会习惯的。我嘛,已是久而不闻其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