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俩又作进一步的安排,边走边说,不觉已来到米尔德丽德所住大街的拐角上。她朝菲利普伸出手来,菲利普一把握住了。
"你笑什么?"她当即责问说,"你以为我讲的不是实话?"
"你这是干吗?"
"为什么?"
"看来你并不怎么把我放在眼里,"菲利普又加了一句。
"我们家的亲戚也都是体体面面的,"她说。
"哎,我真想就叫你米尔德丽德。"
"好,咱们就此一刀两断。"
米尔德丽德用她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瞅着菲利普。
"时间不早了,我得抓紧赶路,"说着,朝菲利普的跛足望了一眼。
菲利普点点头,拐着条腿走开了,他脚步放得很慢,心里巴不得米尔德丽德招呼他回去。走过一根路灯杆,他收住脚步,回首顾盼,心想她说不定会招手唤他回去--他愿意不记前隙,愿意忍受任何屈辱--然而她早已转身走开,显然她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菲利普这才明白过来,米尔德丽德巴不得能把他甩掉呢。
"那不关你的事。事实上我并没见到他,瞧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让我陪你沿维多利亚街走一程,你不介意吧?"
"果真想摸透我的心思,我看也不难吧,"菲利普不无挖苦地回答说。
吃完茶点,菲利普走出餐馆回自己住所去了。到了晚上八点,点心店打烊了,他等候在店门外。
"干吗不坐下?"菲利普说,"这会儿又没人要你照应。"
"就坐一会儿吧,反正我不在乎。"
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戏票,当着她的面撕了。
他只感到周身上下突然一阵轻松。这么短短的一句体己话,足以使他感激涕零。
"可你票子已买好了,浪费了多可惜。"
菲利普情绪骤变,满腔愤怒突然化为一片绝望,说话时连声音也发抖了。
菲利普伸手去拿自己带来的报纸。
"你想想,我一个人岂会去看那种无聊透顶的喜歌剧?我去看那玩意儿,还不完全是为了你!"
"这你最好去问他本人,"她哈哈一笑。"我倒不明白,就算他真爱上我了,跟你又有何相干。"
"怕是另有所约吧。"
"你这个人脾气真大,"米尔德丽德看到菲利普不以为然的姿态,说,"动不动就生别人的气。"
"你今天见到米勒了?"
"你要知道,她们都在笑话你哪,说你被我迷住了。"
"要是到时候我能想起来,我就这么叫你。不过叫你凯里先生似乎更顺口些。"
菲利普淡然一笑,哪知未能逃过米尔德丽德的眼睛。
"透透空气嘛,"菲利普回答说。
"你大概以为这么一说,就能把我吓住,是吗?老实对你说了吧:没有你在跟前,我眼前才清静呢。"
"请便。"
"对不起,那我就不耽搁你了。"
"喂,我想请你再陪我去看一场戏。"
"噢,我身体蛮好。我可没有时间磨蹭。"
他们面对面地坐在车厢里,菲利普颇表同情地听米尔德丽德絮絮而谈,心里相当快活。她的天真幼稚,不但使他觉得有趣,而且使他有所触动。米尔德丽德的两腮泛起淡淡的红晕,菲利普心想,要是这时能吻一下她的下巴尖,那该有多美。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和天底下的男人一样自私,光想到自己。我姨妈身子不舒服,总不能怪我吧。"
菲利普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恳求的神情望着米尔德丽德。
"你真是个怪人,"米尔德丽德走出门来说道,"我一点摸不透你的心思。"
他憋了一肚子火,实在按捺不住,哪怕是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在所不惜。他要以牙还牙,也狠狠地伤一下她的心。
"我干吗非要把你放在眼里呢?"
"早安!"他说,"我想最好来看看你,不知你昨晚看戏之后身子可好。"
"你在这儿干吗?"她说。
他俩一块儿从车站走出来。
第二天菲利普一早醒来,首先想到的就是米尔德丽德。他忽然生出个念头:何不去维多利亚车站接她,然后陪她走一程,送她去店里上班。菲利普赶紧刮了脸,匆匆穿好衣服,出门跳上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七点四十分他到达车站,仔细留神着一列列进站的火车,只见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断地从车厢里涌出来。早上这时候,乘车的净是些赶去上班的职员和店员。他们拥上月台,匆匆前行,有成双结对的,也有只身独行的(为数较多),还不时看到三五成群的姑娘。在这大清早,人人脸色苍白,多数人显得丑陋,带着一副神不守舍的恍馏神情。年轻人脚步轻快,仿佛在水泥月台上行走尚有几分乐趣,其他的人则像受到某种机器的驱策,只顾埋头赶路:他们个个愁眉锁眼,露出一脸的焦虑。
菲利普终于看到了米尔德丽德。他急不可待地迎了上去。
"你就不可以说一声我很想去呢?"
"我想时间是我自己的,我爱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
"是个医生。"
"不肯说就不说吧。让咱们定个时间。星期六晚上你看行不行?"
"噢,他回伯明翰去了。他是在那儿做生意的。只是偶尔上伦敦来走一趟。"
菲利普刷地红了脸。
"我受不了啦,"菲利普呻吟着说。"老是这么低三下四的,多丢人。现在我如果去了,今后再不会来找你。除非你今晚跟我走,否则你再见不着我了。"
"瞧你又想跟我斗嘴了。"
"难道你不愿在分手之前亲我一下?"他低声说。
谁知到了星期六下午,就在菲利普进店吃茶点,想进一步敲定晚上的约会时,碰上了那个蓄漂亮小胡子的男人从店里走出来。菲利普现在已知道他叫米勒,是个入了英国籍的德国人,已在英国呆了好多年,连自己的名字也英国化了。菲利普以前听过他说话,他虽然能操一口流利、道地的英语,可语腔语调毕竟和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有所不同。菲利普知道他在同米尔德丽德调情,所以对他怀有一股强烈的妒意。幸亏米尔德丽德生性冷淡,他心里还觉得好受些,要是她性格开放,那更叫他伤心呢。他想,既然米尔德丽德不易动情,那位情敌的境遇决不会比他更顺心。不过菲利普此刻心头咯噔往下沉,因为他立刻想到,米勒的突然露面可能会影响到他几天来所梦牵魂萦的这一趟出游。他走进店门,心里七上八下翻腾着。那女招待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些什么茶点,不一会儿就给端来了。
"今天下午我见到他了。我走进店门时,他刚巧走出来。"
不难看出,她很不高兴在这儿遇见菲利普。她穿件棕色长外套,戴顶水手草帽。
"允许我今晚送你去火车站。"
"你也叫我菲利普,好吗?"
"哟,我宁愿等他,也不愿意要你等我。劝你好好考虑我的话。你现在最好还是回家去,忙你自己的前程大事吧。"
"即使你当真想送我回家,我也不要你送。"
"他爱上你了吧?"
菲利普买好了星期六晚上的戏票。那天不是米尔德丽德早下班的日子,所以她没时间赶回家去更衣,故打算早上出门时随身带件外套,下了班就在店里匆匆换上。要是碰上女经理心里高兴,说不定还能让米尔德丽德在七点钟就提前下班。菲利普答应七点一刻就开始在点心店外面等候。他心急火燎地盼着这次出游机会,因为他估计看完戏之后,在搭乘马车去火车站的途中,米尔德丽德会让他吻一下的。坐在马车上,男人伸手去勾位姑娘的腰肢,那是再方便不过了(这可是马车比现代出租汽车略胜一筹的地方);光凭这点乐趣,一晚上破费再多也值得。
"你那位蓄着漂亮小胡子的朋友哪儿去了?近来怎么一直没见着他。"
菲利普望着她,一时却想不出话来说。他搜索枯肠,急于想找个话题,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想告诉米尔德丽德,说她在自己心里占有多一重要的位置。菲利普这一回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反倒口中讷讷,不知该如何向心上人求爱。
"我当然相信你说的,"他回答道。
"要是你喜欢,就这么叫吧,反正我不在乎。"
米尔德丽德猛然将手抽回,匆匆地朝自己家走去。
"你一进我们的店门,我就看出你是个道道地地的上等人。你父亲是个干体面职业的行家吧?"
"我说,别对我这么薄情寡义,米尔德丽德。你知道我多喜欢你。我想我是打心底里爱着你。难道你还不肯回心转意?我眼巴巴地好不容易盼到今晚。你瞧,他没来。他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跟我去吃饭好吗?我再去搞两张戏票来,你愿意上哪儿,咱们就上哪儿。"
"你在监视我呢,你这个卑鄙小人。我还当你是正人君子呢。"
米尔德丽德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菲利普。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要向菲利普炫耀一下自己往昔的荣华。
到了车站后,菲利普买了一张车票,说要送她回家。
菲利普心里明白她没说实话。她那个阶层的人本来就喜欢摆架子充阔,而她呢,当然也生怕人家说她是挣钱糊口,面子上不好看,所以定要编出一套词儿来。
"你以为正人君子会对你这号人发生兴趣?"菲利普咕哝道。
"你似乎闲得没事干了,"她说。
"没关系。咱们就别去看戏,我送你回家得了。"
"何必为这点事板起脸来呢?"她笑着说。"这又不是我的过错。我姨妈昨晚病倒了,今晚又逢到女仆放假,所以我得留在家里陪她。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你说是吗?"
"告诉你,我不愿意。随你怎么说也是白搭。现在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而我一旦主意已定,就决不会再改变。"
"你在这儿等我,有没有被店里别的姑娘看到?"
"确实没有这个必要。"
"我想只要我高兴,为什么不可以改变主意。凭哪一点我非要跟你出去。告诉你,我现在要回家去,不许你盯我的梢,不许你监视我。"
米尔德丽德径自往前走去,菲利普垂头丧气地回家来吃早点。他恨死了米尔德丽德。他知道自己这么为她神魂颠倒,实在傻透了。像她这。种女人,断然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而且一定会对自己的残疾心生厌恶。菲利普狠了狠心,决定下午不再去那点心店吃茶点。可到时候他还是身。不由己地去了。这不能不叫他痛恨自己。米尔德丽德见他进来,便朝他点头一笑。
"我父亲常年备有一辆双轮马车,家里雇有三个男仆,一个厨师,一个女仆,还有一个打杂的短工。我们家院子里种着美丽的玫瑰花,打我们家门口经过的行人,常常驻足而立,打听这是谁家的住宅,说那些玫瑰真美。当然罗,让自己跟店里那些姑娘整天厮混在一起,实在不是个滋味,我同那号人实在合不来,所以有时候我真想洗手不干了。店里活儿我倒不在乎,你可别这样想我,我讨厌的是同那一流人物为伍。"
菲利普轻轻把她往自己的身边拉,但是她却往后一仰。
"他叫你久等了吧?"
米尔德丽德说罢,随手开了帐单,转身走开了。菲利普太不了解女人,否则他就懂得,遇到这种事儿,哪怕是再明显不过的谎言,也最好装聋作哑,姑且信之。他打定主意,非要守在点心店附近,看看米尔德丽德是不是同那德国佬一块儿出去。这也是他的不幸之处,事事都想要查个水落石出。到了七点,菲利普守在点心店对面的人行道上,东张西望,四下搜寻,却不见米勒的影子。十分钟不到,只见米尔德丽德从店内出来,她身披斗篷,头裹围巾,同那天菲利普带她上谢夫蒂斯贝利戏院时一样穿戴。此刻她显然不是回家去。菲利普躲闪不及,被米尔德丽德一眼看到了。她先是一怔,然后径直朝他走来。
"你要干哈?"
"噢,一点没关系。"
"行。"
"我想,今天早晨对你有些失礼,"她说。"你得知道,我压根儿没想到你会来,太出人意外了。"
"我姨妈不赞成我出来找活儿干。我家里并不愁吃少穿,样样都挺称心。你可别以为我是不得已才出来混饭吃的。"
"那得看是什么事了。"
"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冲着我说这种话,"结果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好放肆!"她说。
"很抱歉,"她说,脸上确实很有几分难过的神情,"今儿晚上我实在去不了啦。"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在乎。"
"我没意见。"
"随你的便。"
"你肯赏脸帮我个忙吗?"
菲利普愣愣地望着她,心像刀剐似地难受。人行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在他们身旁匆匆而过,马车和公共汽车川流不息,不断地发出辚辚之声。他发现米尔德丽德正在那里左顾右盼,那神情分明是唯恐看漏了夹在人群之中的米勒。
"你才不把我放在心上呢,"菲利普咕哝道。
"他来过了又怎么样?要是我愿意,我完全可以同他出去,对不对?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好罗唆的?"
他俩似乎老是有意在抬杠。事实上是菲利普怨恨自己,竟爱上了这样一个女人。她似乎老在侮辱他,而他每受到一回冷遇,心里的怨恨就增加一分。但是那天晚上,米尔德丽德倒挺随和,话也比平日多。她告诉菲利普,她的双亲都已过世。她有意要让菲利普知道,她无须挣钱糊口,她出门干活无非是为了找点乐趣,解解闷罢了。
"干吗非要那么说?"
"凡是干体面职业的行家,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身上总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一看就知道了。"
一句挖苦的话已冒到了舌尖,但是他已学会了自我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