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的老乔伊斯。当时我们俩已差不多有六个月在一起厮混,虽然我们住在不同的地方,可很少有哪个星期两人不在同一张床上过它至少两三夜——她的床或我的床,根据当时的心情和环境来确定。她比我年轻两三岁,也算得上是个老女人了,可尽管五十八九岁了,她仍然有足够的办法把事情搞得很有兴味。
“……”
那天吃午饭时,我为拆信向罗莉表示道歉,然后把信递给了她。
祝你好运——愿上帝永远怜悯你。
“我担心你会告诉乔伊斯。南希可不想让她知道。她觉得她母亲会气疯。”
事情是由我问她还有无文身引起的。罗莉放下叉子,突然眉开眼笑,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
“当然没有。如果你和南希都快乐,你们就有更多力量。”
从表面上看,我们俩几乎没有一点儿共同之处。我们的背景全然不同(一个是城里的天主教徒,一个是郊区的犹太人),我们的兴趣也几乎大相径庭。乔伊斯没有耐心读书,绝不会是书呆子,而我回避所有的体育活动,力求静止不动,视之为幸福生活的极致。对乔伊斯而言,运动不仅是一门必修课,而且是一种愉快享受。她喜欢周末活动,星期天早晨六点钟就起床,骑自行车穿过展望公园。她还在上班,我已经退休。她是个乐观主义者,我是个玩世不恭者。她有过美满的婚姻,我的婚姻——不提也罢。她很少或根本不关心时事,我每天仔细阅报。我们小时候,她是道奇队的铁杆,我是巨人队的铁杆。她爱吃鱼和意大利面食,我爱吃肉和土豆。尽管如此——关于人的生活还有比这尽管如此更神秘的吗?——我们却像侦缉犯罪集团的警察一样同心合力。那天早晨我们互相介绍认识时(和南希在第七大道),我就立刻感到为她所吸引,但直到我们在哈里的葬礼上做了第一次长谈后,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可能有火花闪亮。由于一时羞怯,我迟迟没有给她打电话,可之后一个礼拜的某天,她邀请我去她家吃晚饭,我们的幽会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都爱她。”
大卫
“汤姆告诉我的。一只大老鹰在你肩上,是不是?我们好奇地想知道,你还有没有这文身,可露西没有告诉我们。”
“太满意了。我每天都跟南希在一块儿,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全世界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的人。我非常爱她。”
孕妇们在我身边迅速出现,而我自己似乎也变成了女人:一个一提到婴儿就潸然泪下的人,一个走到哪儿都要带上纸巾盒救急以免自己当众尴尬的哭鼻子傻瓜。这种男性得体举止的丧失,或许要部分地归咎于卡罗尔街上的这栋房子,我在那里消磨了大量时间。现在奥罗拉和露西替代了南希的丈夫,这个家就完全成了女性的天下。唯一的男性成员是萨姆,南希的三岁儿子,他刚会说几句话,对这个家庭运作的影响极其有限。不然的话,这里便全是女性,三代女性,乔伊斯在最上面,南希和奥罗拉在中间,十岁的露西和五岁的德文在底下。这座褐石楼房的内部是一座活生生的女性工艺品博物馆,有多间专用来展示妇女用品的陈列室:胸罩和内裤,吹风机和卫生棉条,化妆盒和口红,玩偶和跳绳,睡衣和发夹,烫发钳和美容乳霜以及无数双、无数双鞋子。到那儿去就好像访问一个外国,但由于我极喜爱住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所以这是比世界上任何别处更使我喜欢的独一无二的地方。
“不会,我不会让你失望。要是你们不愿让乔伊斯知道,我也不会告诉她。”
“我也高兴。我有点依恋那蠢东西。我是十一年以前在曼哈顿东村做的,为的是庆祝怀上了露西。那天早晨诊所的护士通知我说,我的妊娠试验是阳性的,我就冲出去做了我的文身。”
“有时候想。可演艺生涯我不想再要了。我倒不在乎周末在社区四周唱唱跳跳,但不再旅行,不再有大的野心。不值得这样做。”
“她当然会爱你。南希是我所知道的最有感情的人中的一个。”
我努力尽可能多地去看望奥罗拉,尤其是头几个月,她还在为寻觅自己的位置而艰难奋斗。北卡罗来纳州的阴森可怖给她的生活留下了痕迹,我们俩都知道,她永远不会彻底摆脱这阴影,不管她将来如何面对,那过去将永远尾随着她。如果她觉得与精神科医生定期面诊对她会有帮助,我答应由我来付款,她却说不必,倒不如就跟我说说话。我,一个不满一年前刚潜回布鲁克林老家的孤独凄凉的人,一个确信生活已毫无意义的倦怠的人——我,笨蛋,“蠢货内森”,不想如何活得更好,只会平静地等死,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知己和顾问,一个怀春寡妇的情人,一个拯救落难闺秀的游侠骑士。奥罗拉之所以选择我为说话对象,是因为我前往北卡罗来纳州把她救了出来,尽管在那天下午之前我们已失去联系多年,然而我毕竟是她的舅舅,她母亲的唯一兄弟,她知道她可以信赖我。我们每周常常一起吃午饭、交谈,只有我们两人,在第七大道上的“新纯小馆”,坐在一张靠后的餐桌旁。我们逐渐成了朋友,一如其兄与我成为朋友。现在琼的两个孩子都回到了我的生活之中,这就像我的妹妹还活着和我在一起,因为她是依然萦绕我心头的幽灵,所以她的孩子现在也成了我的孩子。
我注视她读信和浏览文件,惊讶于她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我以为她会笑起来,甚至会发出一两声大笑,可她的脸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有一种深藏的神秘感情闪现了一下,但令人捉摸不透究竟是何种感情。
此方式更妥。
“我今后的生活中再也不会让另一个男人来碰我。”
“什么样的计划?”
“这不该由我来说。是你想要的计划。”
“来自你前任的短信,”我说,“还有一份官方文件。”
“你还留着它,我很高兴。不知为什么高兴,但我确实高兴。”
由于我和乔伊斯·马祖凯利的友情,我为奥罗拉和露西找到了新的住处。乔伊斯在卡罗尔街有一栋房子,跟其“美丽的完美母亲”女儿和两个外孙子女同住。在这栋褐石楼的三层楼有一间空房,先前用作吉米·乔伊斯的多用途工作室,可现在南希的前夫、福莱人员走了,我便探问,为什么不可以让奥罗拉母女住呢?罗莉既无钱又无工作,我乐意为她付房租,直到她重新自立,而露西现在也长大了,有时可以帮助帮助南希的孩子,这或许会给大家都带来好处。
“所以你从未告诉琼。你是不知道。”
有一件事情奥罗拉从未向她母亲、哥哥和家里其他人透露,这就是谁是露西的生身父亲。这一秘密她已保守多年,看来就是端出这个问题也是徒然。可4月初一次我们一块儿吃饭时,我没做任何探听,答案就意外地漏了出来。
“现在你在这儿已经六个月了。你住在乔伊斯家里,为南希工作,照看你的孩子,可或许也是该考虑下一步的时候了。你知道,着手订订计划。”
尽管她说了这些决断的话,可过了一会儿她却哭起来了——自从我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由于突然过度激动而在情绪上失控。我觉得她是想起她已故的托尼来了,思念那个她在青春年华对他说“愿意”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心爱,他死时才五十九岁。情况可能是这样的,但她对我说的一番话却全然不同。“别以为我不心存感激,内森。你是我很长时间以来偶然得到的最最好的礼物,现在这个,现在你给了我这个。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我可爱的人。像我这样一个老婆子居然还有人向我求婚。我本无意哇哇地哭一场,可好家伙,好家伙,啊,好家伙,得知你这么在乎,我真是万分感动啊。”
“我很好。感到比任何时候都好。”
“你瞧,我们有那么多共同之处。我们情投意合,就像姐妹一样。我们总是知道对方的想法和感情。我交往过的男人,都总是在说话——空谈啊,解释啊,争论啊,尽在那儿瞎扯淡。而我们在一起时,我只要看着她,她和我就融为一体了。以前跟任何人在一起我都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南希称之为神秘缘分,可我就说是爱情,圣洁而单纯的爱情,真正的情感。”
“你自由了,罗莉。如果你愿意,你明天就可以跟人结婚。”
三天之后,雷切尔和特仁斯从新泽西州开车来到我住的公寓楼,与我共进礼拜日早午餐。乔伊斯帮我准备了菜肴,我们四人一道坐在后花园里吃我们的硬面包圈和烟熏鲑鱼。我注意到我女儿看起来比最近几个月里的任何时候都更可爱、更愉快。秋季她流产是一次严重挫折,此后她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拼命工作以掩饰其痛苦,为特仁斯精心烹饪美食以证明她尽管没能怀好孩子,却还是一个有价值的配偶,事事都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但这天在花园里,她的眼睛里重又闪亮着昔日的光彩。虽然在人多的场合她通常少言寡语,可在我们四人交谈过程中却不再矜持,就像其余人一样说得多,说得频繁。在某一时刻,特仁斯说了声“对不起”去上厕所,过了一会儿,乔伊斯又赶快跑到厨房去取一壶新煮的咖啡,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亲了亲她的脸颊,对她说她看起来多漂亮,她也吻了我,还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以此回答我对她的称赞。“我又怀孕了,”她说,“今天早晨我做了妊娠试验,结果呈阳性。一个婴儿正在我体内成长,爸爸,这次它会活下去的。我保证。我会让您做个外公,即使以后七个月我得躺在床上。”
对汤姆和哈妮来说,失去露西固然感到沉重,而当家长的短暂尝试却使他们领悟到,他们要有自己的孩子。有一段时间他们专心一意地处理了大量的具体事务——谈判出售哈里的房产,物色新的公寓楼房,在全市四处递申请谋教职——而一旦省却了这些杂事,哈妮便抛开了她的子宫帽,两人为努力构筑一个家庭而开始认真地对待夜间之事。2001年3月,他们搬进第六和第七大道之间的第三街上一座合作公寓楼:四楼上一个通风而明亮的单元,前面是相当大的起居室,中间是适中的厨房和餐厅,有一条狭隘的过道通往后面三间小卧房(其中一间被汤姆改造成了书房)。当他们在此楼安家时,布赖特曼阁楼书店已不复存在。作为终结房产出售条件之一,买方坚持要求从产业内刨除图书部分,这就迫使汤姆在年初为清理哈里多年来生意的全部库存忙乱了一段时期。平装本每本只卖五分钱和一角钱,精装本价目标为一元钱三册,至2月1日尚未卖掉的图书则运往医院、慈善机构和商船海员图书馆。我帮着做了这些令人感慨的事情。二楼上那些善本书和初版书倒卖得相当数目的一笔钱(为将所有藏书转让给马萨诸塞州大巴灵顿的独家书商,汤姆连最低点的价格也愿接受)。参与毁灭哈里帝国并不好玩,尤其是当我获悉新的业主要把这个搬撤一空的地方用来干什么的时候。图书将让位给女鞋和女用手提包,最上面三层楼将改建为豪华合作公寓。房地产是纽约的官方宗教,其上帝身穿灰色细条西装,名叫“现钞”,“现钞多多益善先生”。如果说在此严酷的转折关头对我尚有慰藉之处,那就是我知道汤姆和拉弗斯手头不再拮据。自从哈里死后,我已不知多少次想起他,想起他的“天鹅般纵身一跃进入永恒的伟大境界”。
“你现在是这么说。万一有新人到来,你还是会考虑结婚的。”
即使奥罗拉到了布鲁克林,也远远不能肯定她就再也看不到大卫·迈纳了。我的姓名和地址都在电话簿上,他要通过我来追踪她并不困难。想到要和这个伪善的臭狗屎再度对峙,我就不寒而栗,但我把我的担心藏在心里,对罗莉则只字不提。对她来说,迈纳是这样一个使她痛苦而讨厌的家伙,她几乎不能提他,我也不愿引起任何新的忧虑,添加到她已经不得不与之争斗的问题上去了。几个月过去了,我开始感到更多的希望,但直到6月底我才终于不再担忧,这事情也就可以搁置不管了。一天上午,一个厚厚的白信封出现在我的邮箱里,由于我粗心,没有注意到此信不是寄给内森·格拉斯的,而是通过内森·格拉斯转给奥罗拉·伍德的,所以拆了信,拆后才知自己拆错了。里面一封手书短笺上写着:
“我的前任?什么意思?”
知道是我感动了她,以至于让她泣涕涟涟,我便放下心来。这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牢固的,不会随时很快中断。但我也得承认,我也因乔伊斯拒绝我的求婚而感到宽慰。尽管我做出了很大的姿态,可说实话,我对结婚一直犹豫不决,而她对我已有足够的了解,明白若对我说“愿意”的结果——我会是个“可怕的丈夫”,我们俩谁都犯不上再结什么婚。如此看来,要意译一下不朽的庞洛斯博士的名言:世界上一切都将臻于至善——我一生中第一次既得到了蛋糕,又吃了蛋糕。
“你还是没有搞清楚。我说的是我们相爱了。南希和我是情人。”
“露西生下约两年后,格莱格因吸毒过量而死。比利就此消失不见了。我不知道他遇到什么事了。有一次有人告诉我说,他回老家去了,读完了大学,现在中西部一所中学教音乐。可谁知道那是不是同一个比利·芬奇?也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一切都还好吧?听起来你非常怨恨自己。”
6月初一个星期四的晚上,哈妮宣告说,她怀孕了。汤姆搂抱了她,接着在我对面靠着餐桌问我是否愿意当教父。“您是我们的唯一选择,”他说,“内森,为超乎职责而做出的贡献。为在火热战斗中的不凡勇气。为在密集炮火中冒着生命和肢体危险抢救您的受伤战友。为激励同一个战友重新站立起来并加入婚姻的联盟。为表彰这一系列英雄行为,并为造福于我们未来的子孙——您有资格获颁一个比舅公的角色更适合于您的头衔。为此,吾授予汝教父之衔——假若尔将接受吾辈之谦卑哀求而承受此重担。事将如何,好先生?我们等候您的答复,内心忐忑。”答复乃是“同意”。在表示同意之后,我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话,究竟说了些什么,现在连一句也记不得了。然后我向他们举起酒杯,不知何故,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从奥罗拉逃离北卡罗来纳州后的几个月里,乔伊斯家里发生了许多稀奇的事情。因为她家的门总是为我敞开,所以我处于就近观戏的位置,总是看得我不胜讶异。比如,拿露西来说,关于她的种种推测很快就不能成立了。在她与汤姆和哈妮生活期间,我一直提心吊胆,预计不准什么时候就突然会有麻烦。不仅是因为她曾威胁说,她要变成“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上最坏、最讨厌、最该挨骂的小女孩”,而且在我看来,她母亲始终不在身边的话,势必使她烦恼不安,最终变成一个闷闷不乐、怒气冲冲、牢骚满腹的孩子。可事实并非如此。她在哈里老店上面的公寓里健康成长,对周围环境的适应仍保持惊人的速度。在我把罗莉带回布鲁克林时,露西的南方口音已经消失,身高往上蹿了至少四五英寸,是她班级里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是的,她常在夜里为她母亲哭泣,现在她母亲回来了,大家认为我们的小丫头会感到她的祈祷得到了回应。可此情不再有。母女团聚顿时带来了最初的一阵欢乐,但过了一些时候,就开始出现怨气和对抗,到她们生活在一起的头一个月月底,我们这个聪明、活泼、妙语连珠的孩子已经变成一个叫人极为头痛的刺儿头。把门甩得砰砰直响;用嘲笑来回答客气的要求;从三楼传来了敌对的叫喊声;抱怨变成了愠怒,愠怒变成了叫骂,叫骂变成了眼泪;不、蠢货、闭嘴、管好你自己的事这些话成了日常谈话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对其他所有人,露西的态度并无变化。唯有她母亲才是她攻击的对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变得越来越不宽容相让。
“那你没有对我失望吧?”
“3月开始的。我搬进来后大约三个月。”
“这是什么?”她问道。
露西冲她脆弱的母亲而来的这种表现令人困惑沮丧,我且视之为一种必要的净化,露西为自己的生活努力进取的一种标志。爱的问题不在争议之中。露西爱她母亲,可就是这个心爱的母亲在一个忙乱而荒唐的下午把她推上公共汽车,把她送往纽约,后来的六个月她是个被抛弃的女孩。一个小孩儿怎能承受这种令人茫然不解的事态发展而不感到至少有一部分应归咎于母亲呢?她又不是一个坏孩子,一个不值得母亲爱的怪胎,那母亲为什么还要丢弃她呢?尽管不是母亲自己的过错,可她还是伤了女儿的心,这伤口又怎能愈合,如果女儿不用尽量大的声音哭喊出来,向世界宣布:我痛苦,我受不了了,救救我?如果露西能保持安静,这个家会是一个更安宁的地方,但抑制她的喊叫只会导致她长期无穷尽的烦恼。她得发泄出来。没有其他方式来阻止伤口流血。
“现在又为什么告诉我呢?”
“因为我相信你能保守秘密。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不是?”
“好啊,”她终于说道,“我猜到了是什么。”
“一种奇怪的庆祝方式,不是吗?”
“可我喜欢事情就像现在这样。”
“大卫对此有看法吗?”
“想不想唱歌?有没有兴趣搞老本行呢?”
我爱她吗?是的,我或许爱她。到了我可以爱任何人的地步,乔伊斯是我的那个女人,是我名单上的唯一候选人。即使这份感情尚未充分发展,还不是那种想必可以界定成爱情的百分之百的热恋,还处于感到有所不足的程度——但是离这界限已如此接近,以至于区分这个差别变得毫无意义。她常令我大笑,医学专家说,大笑对人的精神和生理健康都有好处。她容忍我的缺陷弱点和变化不定,容忍我身上的乡土气息,在我激烈抨击大老党、中情局和纽约市长鲁道夫·朱利安尼的时候,她泰然处之。她对大都会棒球队的狂热忠诚令我乐不可支。我惊异于她对好莱坞老片子的渊博知识,以及能识别所有匆匆闪现银幕的配角和被遗忘的演员的天才(瞧,内森,这是富兰克林·潘伯恩……这是尤娜·默克尔……这是C.奥布莱·史密斯),我钦佩她有勇气让我给她朗读《人类愚行大全》,她学识不多,但心地宽厚,所以居然还把我的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故事视为一流的文学作品。是的,我爱她到了律法(我天性的律法)允许的极致,但我是否已做好下定决心、与她厮守余生的准备呢?我是否愿意每周七天,天天见到她?我是否已迷恋到足以贸然提出那个重大问题?我并无把握。经历了和那个姓名已删者的漫长祸患之后,我因担忧婚姻生活再次受伤害而犹豫不决,这应可理解。可乔伊斯是个女人,由于绝大多数的妇女似乎都喜欢成双成对,而不喜欢形单影只,因此我想,我应该向她证明我对此事是认真的。在那个秋天最令人忧悒的时刻——在雷切尔不幸流产后两天,在非法地让布什赢得大选之后四天,在亨利·皮普尔斯设法找到失踪的奥罗拉之前的十二天,我终于控制不住,向她提了出来。使我不胜惊讶的是,我的求婚引起的竟是粗声的狂笑。“啊,内森,”乔伊斯说,“别这么傻。我们现在这样子才好呢。何必晃荡这船,给我们自己添乱?结婚是年轻人的事儿,是那些想要娃娃的孩子们的事儿。我们已经是过来人。我们自由了。我们可以像一对少男少女那样一起厮混,我们再也不会搞得怀孕。吹声口哨吧,伙计,我就是你的,好不好?你得到了我的东西,我得到了你这个不错的意第绪的‘你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你是我的第一个犹太人,内森,你现在自己站在了我的门口,我就不会放弃你。我是你的,亲爱的。可别提什么结婚。我不想再当什么妻子,而事实上,我的可爱可笑的男人,你当丈夫会很可怕的……”
此短笺附于一份七页文件。文件原来是来自亚拉巴马州圣克莱尔县的离婚判决书,解除大卫·威尔科克斯·迈纳与奥罗拉·伍德·迈纳之间的婚约,理由为遗弃。
“你打开就知道了。”
亲爱的:
乔伊斯擦干了她的眼泪。两周之后,奥罗拉和露西住进了她家。这对所有的当事人而言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安排,但即使母女应该团聚是合乎逻辑的要求,可我们别忘了,对汤姆和哈妮来说,让他们所抚养的小女孩离去,该有多么困难。那时他们照管露西已有好几个月了,随着时间的消逝,他们仨已凝聚为一个亲密的小家庭。夏天我把她交还给他们时,我也同样感到心疼,而她和我住在一起才几个星期。当我想到他们和她一道过了五个半月,我不禁感到同情——不管我们大家为奥罗拉和露西在布鲁克林安全着陆有多高兴。“她应该和她母亲生活在一起,”我对汤姆说,努力显出哲学家似的冷静态度,“可露西的一部分仍然属于我们,属于我们中的每个人。她也是我们的孩子,什么都改变不了。”
“别提什么房租不房租的,内森,”乔伊斯说,“南希的珠宝生意需要一个助手,如果奥罗拉不介意帮她打扫打扫、做做饭,她可以免费住那个房间。”
“可有看法呢。他把它看作我的历史糟粕的象征,要我去掉它。我同意他的意见,结果价钱太贵。大卫明白我们付不起这个钱,便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向后转。这倒让你清楚地了解,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我总是斗不过他。他说,或许文身是个好东西,我们就把它留在那儿吧,每当我们看上一眼,我们就记起你从青年时代的黑暗日子里走出来究竟走了多远。这是典型的大卫:我青年时代的黑暗日子。他说,这文身将是我的护身符,附在我皮肤上,可以保护我,使我不再受伤害、遭苦难。护身符?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便查了一下词典:一种挡住邪神的护身符。行,对此我可以接受。我跟大卫在一起时,这护身符对我并无多大用处,可也许现在有助于我。”
“做珠宝你开心吗?能够使你满意吗?”
“还在那儿呢。还那么大,那么好看。”
“不,你没有弄明白。我说的是我真的爱她。她也爱我。”
“你忘了露西。”
“我很抱歉。只是我不知道这个情况。我看得出来你们俩很投缘。我看得出来你们彼此喜欢,但……但没有想到会走得那么远。这事儿有多久了?”
“你得瞧瞧你的脸色,纳特舅舅。你看起来好像吞进了一台打字机。”
不,她不像她女儿那么美,根据我看到的她的老照片,她从来不是个美女。乔伊斯把南希的外貌之美归功于她已故的丈夫托尼,一个建筑承包商,1993年死于心力衰竭。“他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帅的一个,”有一次她对我说,“长得简直和维克托·马丘厄一模一样。”她的布鲁克林口音很重,这个演员的名字从她嘴里一说出来,听起来就像是维克塔·玛丘阿,字母“r”给弱化到了这种程度,似乎英语字母表已经把它取消了。我爱她自然朴实的平民嗓音。它使我感到和她在一起很安全,正如她所具有的其他素养告诉我的,这是一个没有矫饰的女人,一个相信自己的身份和为人的女人。她毕竟是“美丽的完美母亲”的母亲,如果她自己并非如此,她又怎能培养出像南希这样的女儿呢?
老年人之间的性事会有窘迫可笑和单调乏味之处,但也有为年轻人所不常理解的温柔微妙之处。你那胸脯可能松垂,你那东西可能萎蔫,但你的皮肤依然是你的皮肤,当你爱的人伸出手来抚摸你,或把你搂在她的臂弯里,或吻你的嘴时,你依然会融化在柔情之中,这种感觉跟你觉得自己将长生不老时的感觉是一样的。乔伊斯和我尚未到我们生命的十二月,可五月却显然已远在我们身后。我们同在十月中下旬的一个午后,一个晴朗的秋日,头上是纯净的碧空,空气中有阵阵寒意,千万片树叶仍然依偎着树枝——大多数是褐色的,可也留下了很多金色的、红色的和黄色的,这情景使你愿意待在户外,待得越久越好。
“对,这是一件好事儿。可既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不要第二个了。”
“我本就是一个奇怪的女孩,纳特舅舅。那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奇怪的时光。我跟两个家伙,比利和格莱格,在C大道附近租了一套窄小简陋的公寓房间。比利弹吉他,格莱格拉提琴,我唱歌。真的,我们混得还不错,要知道我们当时还那么年轻。大多数时间,我们在华盛顿广场公园表演。要不然在时代广场地铁车站。我爱那些地下音乐厅里的回声,当人们往格莱格的琴盒里投硬币和钞票时,我唱得荡气回肠。有时我吸毒,唱时神志恍惚,比利就说我这个姑娘坏兮兮、昏兮兮、醉兮兮。有时不吸毒,唱时头脑清醒,格莱格就称我为‘X行星皇后’。啊,上帝。那是些快乐时光,纳特舅舅。当我们的音乐表演挣不到足够的钱,我就去商店行窃。他们把我叫作‘无畏福斯迪克’。沿着超市里的过道走,肚子咕噜咕噜地响,把牛排和鸡往我大衣里塞。那时候什么都是逢场作戏。一星期我和格莱格相好,下一星期我和比利相好。我跟他们俩都睡觉,结果就怀孕了。我始终不知道谁是露西的父亲,既然他们两人谁也不想当父亲,我就把他们都甩了。”
在不到七十二个小时内,我的眼睛不期而然地第二次充满了泪水。
“没关系,罗莉。格莱格和比利对我来说只是两个名字。你不想再说,就什么也别说了。”
“呸。我真是蠢到家了。呸,呸,呸。我对自己发过誓,永远不告诉任何人,可我现在讲出来了,讲完了。”
“不,内森,我说话算数。我生命的一部分已经彻底结束。当大卫把我锁在房间里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到此为止,再也不爱男人。从没有来过一件好事儿,今后也永不会有。”
“以前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