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狗屁事你都不知道。”
汤姆开得飞快,不到五个小时,太阳刚开始西落,我们就回到了公园坡,把车停在了书店门前。拉弗斯和南希在哈里楼上的房里等我们,两人偎依在变得昏暗的卧房里。她应该在场,我感觉这是对的,但当拉弗斯开始告诉我们这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情时,我就不明白她为什么在那里了。由于有那么多紧迫的事情要关注,我再也没有想到去问她。
“一件事?”
“什么?”
“你当然知道。你和你朋友今天拜访哈里时,有人站在门外听见了你们的谈话。有一处,哈里提到了我的名字。‘我该听内森的话。’他说。你便问他:‘哪个内森?’这时候哈里告诉你,我是给人算命的人。记起来了吗?我们不是在谈遥远过去的事情,德莱尔先生。你听到这些话仅仅是在几小时之前。”
“哈里死了。你们上出租车走了,他沿着第七大道追你们。他太紧张了。他的心脏承受不了。他就死在街上了。”
他们俩以前都未见过露西,所以介绍他们认识成了首先要做的事儿。然后汤姆把我们的小女孩领到起居室,把她安顿在电视机前。照理,这是我该做的,但我相信,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场景中与B.P.M.邂逅,他一定万分吃惊,需要片刻时间松口气。他的女皇又一次奇迹般地出现,他的心脏无疑会加快速度,在他暗恋成疾的胸腔里剧跳。
“相信吧,老兄。哈里死了,是你杀害了他。可怜的傻哈里。他所做的完全是爱你,而你却用诱惑他进入拙劣骗局的手段来回敬他。干得好啊,你这小子。你应当为自己感到非常骄傲。”
我不很了解哈里,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部分是被其魅力所吸引,部分是对他敬畏,部分是对他不信任)喜欢这个人。如果他在任何其他情况下死去,我想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大受震动。不仅是震惊,也不仅是悲伤,我内心里还充满了对那种施加于他身上的荒诞不经行为的愤怒。我预言过德莱尔的叛卖行为,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伪造霍桑手稿的计划不过是一个诡计,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中的骗局,从一开始,报复就是其唯一动机——可这无补于事。如果你不能用你的先见之明防止你的朋友毁于一旦,先见之明又有何用?我是提醒过哈里,但我没有反复强调——我没有用足够的时间和努力使他明白,为什么他必须退出这桩交易。现在他死了,被谋杀了,被残忍地谋杀了,其凶手却永远不会因其罪行而受到指控。
“啊?那么我应该做什么呢?”
“是的,妙极了。因为我知道我所知道的东西,所以我现在所处的地位有利于取得我想从你那里取得的东西。”
对方没有接电话,但四声铃响后,录音出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嗓音,我觉得是一种分外镇定而又谨慎的嗓音。幸好他提供了可以联系他的另一个号码(我猜想是杜鲁姆贝尔的),免得我自己花工夫查询。我拨了这个号码,完全准备无人接听,想象德莱尔和杜鲁姆贝尔正在什么地方欢闹狂饮,庆祝他们当天下午在布鲁克林取得的胜利。正当我开始犹豫是否要给电话机留言的时候,电话里的铃声停了,于是我在三十秒内第二次听到德莱尔的嗓音。为求稳妥,我先问道,我可否与戈登·德莱尔说话,尽管我很清楚,在电话线另一端的那人就是他本人。
我向汤姆要楼下办公室的钥匙,由于他此刻还处于茫然自失的状态(为哈里的猝亡痛心,因与B.P.M.突然相遇而喜惧交集,尽力安慰无法安慰的拉弗斯),他便心不在焉地从口袋里把钥匙掏出来给了我。他隔了好一会儿,等我走出门时才恍然大悟,问我干什么去。“不干什么,”我含糊地答道,“我只需查一查,马上就回来。”
“给你为明天约请的搬运公司打个电话,取消这个预约。告诉他们你改变主意了,不再需要运货车。”
我在哈里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打开中间最上面的抽屉,心想这该是他放德莱尔电话号码的地方。我准备在必要时打电话给电话局问讯处,查一查杜鲁姆贝尔的电话号码,可为了省点儿时间,就先看一看抽屉里头。我的生活中也偶有侥幸。抽屉里最上头有一个商用信封,上面粘着一张绿色的正方形便利贴,上面用墨水潦草地写着——戈登的手机——接着是以分区号码917开始的十个数字。我把便条纸从信封上取下贴到电话机旁的桌面上,看见信封上也写着字:我去世之际打开。
“你又错了,戈登。我对钱不感兴趣。只有一件事你得为我去做。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用不了你一分钟时间。”
“你说的是什么?”
“那你给布鲁克林卫理公会医院的太平间打个电话。你不必把我的话当回事儿。你只消问问那些穿白大褂的人。”
“哈里死了。”
“啊,对啦,你要的是钱。你要我们让你一起分享这笔买卖。”
遗嘱所指定的两名受益者是汤姆·伍德和拉弗斯·斯普拉格。他们将继承第七大道上的房产和名为布赖特曼阁楼书店的生意,其中包括所有属于上述生意的财物和金钱。遗嘱也提及一些较琐细的遗赠——各种图书,绘画,珠宝饰物,分别留给一些我不熟悉的人名,但哈里的大宗遗产均归汤姆和拉弗斯,布赖特曼阁楼书店的收入由他们两人平分。考虑到房子的贷款已经付清,再估量一下此刻我身处其间的办公室内的善本书和手稿的价值,这些遗产等于一笔小财富,他们两个梦想过的钱都没有这么多。在最后一个合适的时刻,哈里做出了他的崇高姿态、炫耀之炫耀。他照顾了他的男孩们。
“这不是真的。哈里还活着。”
“我不相信你的话。”
“因为你搞的阴谋诡计已使你的后院着了火,戈登。你们离开哈里的书店大约五分钟后,整个事情就突然炸开了。”
“我欣赏你的挖苦语调,戈登。我听出了你嗓音中的冷静,这倒证实了我的感觉,知道你是何等人士。谢谢你。谢谢你使我做此事轻而易举。”
“但你不会挂,是不是?你吓得魂不附体,你要千方百计弄明白我知道些什么。我说得对不对?”
此时我意识到我对他的了解有多糟。此人也许是长成了小魔鬼和无赖,但他的一部分依然是幻想从被炸毁的欧洲城市里抢救孤儿的十岁小孩子。尽管他爱说一些俏皮的对人不敬的话,尽管他有这样那样的罪过,可他从未放弃过对生存饭店原则的信念。仁慈的老哈里·布赖特曼。有趣的老哈里·布赖拉特曼。如果这书桌上有一瓶可以喝的东西,我会为自己斟满一杯,举起来为悼念他而干杯。然而,我拿起的还是电话,拨的是德莱尔的号码。归根结底,这也许无异于对哈里的悼念。
“邓克尔兄弟。亚历克·史密斯。纳撒尼尔·霍桑。伊安·梅特罗波利斯。迈伦·杜鲁姆贝尔。怎么样?你还要我往下说吗?”
拉弗斯比他下午打电话时镇定多了。起初的震惊逐渐缓和下来,所以能把事情的经过完整地说了一遍,并无太多的停顿。他和南希坐在床上,每当他不能克制感情哭泣时,她就伸出手臂紧紧地搂住他,直到他止住泪水。她自己也有点儿眼泪汪汪,但善良体贴是她的特性,她知道,这天晚上聚在这屋里的所有人中,拉弗斯是最悲痛的,是最需要安慰的。当他用缓慢而有节奏感的牙买加口音继续向我们叙述时,哈里尸体的模样不时地出现在我脑子里。就在离我们此刻坐着的地方没几条街远,在卫理公会医院的一间冷藏室内,躺着哈里的尸体。
“我就是,”他说,“你是谁?”
“内森,”我答道,“我们素未谋面,但我相信你听说过我。哈里·布赖特曼的朋友。算命人。”
信封里面有叠着的十二页打印文字。这是由法院街弗林、伯恩斯坦和瓦勒洛律师事务所拟定的遗嘱,于2000年6月5日正式签字、公证和生效。这一天正是我在蛤蜊汤旅馆跟哈里在电话上交谈的前一天。我浏览了遗嘱的内容,迅即领悟了他所谓的崇高姿态、炫耀之炫耀和天鹅般纵身跃入永恒的伟大境界的含义。他在这份此刻在我手头的遗嘱上所提及的内容确实很了不起,很令人吃惊又很了不起,也说明他听取我的告诫,比我想象的要认真得多。即使他拒绝接受我的忠告,他也两面下注以防戈登对他进行突然袭击,如果这种背叛行为真的发生,他会感到他的生命就此完结——即使不是真死,他至少也会觉得精神的毁灭比死亡更难以忍受。6月1日那天我们一起吃晚饭时,他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你对戈登的看法是对的,那么我的生命就已经结束了。想到戈登是一个搞两面派的报仇者,也就是想到了自己的死亡。那第一个想法自然而然导向第二个想法,两个想法则都是同一结果。于是有了这份遗嘱。这也许是一个过于戏剧性的手法,是一种对他内心积郁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反应,可谁又能指责他想采取(用他自己的话说)某些戒备措施呢?根据那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情来看,这还真是一个超级智慧的行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究竟是谁?”
“不错,你知道我是谁。妙极了。”
“我会问。那正是我要做的。”
拉弗斯讲完之后,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我也要以自己的方式加以报复。关于与德莱尔和杜鲁姆贝尔之间的纠纷,汤姆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儿(他只知道这事儿与哈里的生意有关),拉弗斯和南希就完全蒙在鼓里。不像汤姆,他们俩从未听说过戈登·德莱尔,对哈里的过去也都了解甚少。我没有费工夫给他们唠叨那些细枝末节,这样做毫无意义。现在最要紧的是打电话,越快越好——设法确保第二天上午不会有运货车开到书店门口。德莱尔及其男友能杀害哈里,但我不会允许他们抢掠他的财产。
“我唯一要做的事儿就是挂上电话,谈话到此结束。”
“名字?”
“我是送噩耗的人。我是发出凶兆和警告的人,告诉人们该干什么事。”
“我干吗要这么做?”
“好。同时别忘记给搬运公司打电话。哈里的书籍留在哈里的书店里。如果你明天出现在布赖特曼阁楼书店,我会掐断你的脖子。然后把你交给警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戈登?我现在放你一把。关于那一页伪造手稿,一万美元支票,所有的事儿,我全知道。我只是不愿看到哈里的名字牵扯进去。这个人死了,如果我再做任何有损其名声的事情,我就不是人。只要你乖乖地听话。只要你照我的话去做,不然我就改用第二方案,用我所掌握的一切来追着你不放。你听清我说的话了吗?我会让你身败名裂,把你投入监狱。我会让你丢人现眼,让你不想再活下去。”
“你再来猜猜吧,戈登。让我试着给你说出一些人的名字,我们就会知道,我知道什么又不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