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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哲思录 作者:沈从文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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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声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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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记载也许有点儿讽刺意味,反映新法党争激烈时,使多少人放弃头脑不用,凡事只是人云亦云,为的是可谋衣食!应声虫自然是一种抽象生物,不至于为昆虫学者收入昆虫谱的。但到近年来,社会各方面却似乎有不少人已害了这种病。尤其是知识分子,一得这种病后,不仅容易传染及妻儿子女,且能延及过往亲朋,同事,师友。害病的特征为头脑硬化,情感凝固。凡事不论大小,都不大思索,不用理智判断是非。而习于人云亦云,随声附和。对任何强有力者,都特别恭顺敬畏,不触忌讳。此种唯诺依违,且若寄托一种高尚理想。雷丸是否能治这种病,还没有人试验过。不过可以猜想而知的,即雷丸或其他药物,纵对于这种时代流行传染病能防止,能治疗,患病者却未必乐意受治疗。事正相反,说不定还希望其有更大传染性,能做迅速而普遍传染,由家人,亲友,慢慢扩大,至于那个多数,便于从多数发生所谓政治影响。患病的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年过四十,受过高等教育学,有专长,透熟人情世故,带点虚伪做作情形害下去的;一种是年在二十左右,性情单纯热忱,在心理上属于青春期年龄,结合了求偶情绪与宗教迷信,本来应当十分激进,但因传染此病,而萎靡不振,因之缠绵下去的。二十岁左右受此传染病的,又可分两种:一种待找出路分子,一为小有产者子弟。传染最厉害的,还是找出路分子。对强权特别拥护崇拜,对财富尤所倾心,传染者既多,且于不知不觉间便形成一种特殊势力,影响到各方面,尤其是有助于巧取豪夺强权的扩大,以及腐败发霉社会的继续。更直接的自然还是影响其本人社会地位以及日常生活。用之于人,虽未必有牛黄、马宝治疗之效果,但亦可以使许多人逐渐四平八稳,少年老成,麻木低能,凡神经兴奋之行为决不参加,凡增加纷乱之事决不介入。然或有好事者说,“这是应声虫作怪,得治疗,不治将做普遍传染,使社会上中层分子有集团头脑硬化现象,对国家民族十分危险”。患病的,或有知,或无知,必一例觉得这人好事可恶,且别有用心。尤其是如涉及四十岁以上的病状,以为近于虚伪顽固懦弱自私,二十岁左右将有成为工具可能时,必特别不愉快。这有原因。只因为贫而无他技者,能听这种病延续下去,所有好处,即比千年前还多。如劝他想法治疗,等于破他的财门。至于富而无他技者,即正可因之巩固已有权势,或增加左右时局地位,满足更大欲望。然尤其有意义,有作用,或尚为不贫不富那个知识阶级,若知所以附会于这病状中,在写社论、做公开演讲,表明放弃头脑阿谀势力为人类新道德时,实有不可思议之好处。

元冁然子作《拊掌录》,记欧阳修与人行酒令,大有意思。

又《拊掌录》记海贼郑广作诗事云:

“细腰宫院子”的庄季裕所著《鸡肋编》说的绍兴建炎时事相互映照。当时人云:“欲得富,赶著行在卖酒醋。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语气虽鄙俚不文,不仅是当时现实主义者动人的警句,且超越历史,简直有点永久性。用作抗战后方某一些为富不仁的人物,胜利后来收复区办接收的人物,以及戴罪立功的某种人物,岂不是恰恰如烧饼歌,不必注解也明明白白?

余始未以为信,其后至长汀,遇一丐者,亦有是疾,环而观之者众,因教之使服雷丸。丐者谢曰:“某贫无他技,所以求衣食于人者,唯藉此耳。”

范正敏《遁斋闲览》,有一条记应声虫,认为是一种传染性的怪病。医药故事,即尝引用到它。

至于在陪都或首都,卖酒、醋的,虽不闻发大财,但在某院长时代,穿老棉鞋、棉袄坐庄号卖酒醋的同乡,入国家银行的实已不少。更有意义的,或者还应数一些读“子曰”的仲尼弟子,平时道貌俨然,常用“仲尼不死,颜回复生”方式于师生间此唱彼和,随时随地做“传道统非我其谁”的宣示。时移世易,即暂时放下东方圣人不语怪力乱神之旨,将西方活佛一套秘法魔术,拿来使用,先于夫妇友朋间宣扬赞叹,旋即公开为人画符念咒,看鬼驱魔,且不妨定下规章,酌量收取法施,增加银行存款。有江充、马道婆行巫蛊之利,而无造谣惑众灭门焚身之忧。较之卖酒、醋,少用本钱,杀人放火少担恐惧,亦可谓深明“易”道矣。这种知识阶级和应声虫关系不多,和磕头虫却有点渊源。因红衣大法师所有秘法,必由磕头万千而传也。如有人眼见昆明方面大学教授、男女留学生向西藏法师磕头情况,必对“人生”和“教育”引起一极离奇的感印。

历史循环虽若莫须有,历史复演则在一个历史过于绵长的国家,似乎无从避免。无怪乎饱读旧事的吴稚老,总说旧书读不得。其意当不在担心有人迷醉于章句间,食古不化,不知“现在”为何事。或许倒是恐怕有些人太明白现实;将诸子纵横之术,与巫蛊魅惑之方,同冶一炉时,这个国家明日实不大好办!

余友刘伯時,尝见淮西士人杨勔,自言中年得异疾,每发言应答,腹中辄有小声效之。数年间,其声浸大。有道士见之,惊曰:“此应声虫也,久不治,延及妻子。宜读《本草》,遇虫所不应者,当取服之。”勔如言,读草本至雷丸,虫忽无声。乃顿饵数粒,遂愈。

“充军”虽已成一古典名词,只在旧戏文、小说中间或还可见到。至于“徒以上”罪,则至今似尚好好保留,随时可以使用。事在今日,若有人行这个酒令时,实不必如何苦思,只要口中轻轻地说,“人云亦云,是应声虫”,即可罪名成立。因到处都有应声虫,话语顺风吹去,自然即有人觉得是刺中了他。这种人,高一级的大多是四十五十而无闻,治学问弄事业一无特别成就,静极思动,忽然若有所悟,向虚空随手一捞,捉住一应声虫咽入腹中,于是从伙儿伴儿中,做点不花本钱的买卖。大之即可在此脆弱社会中,取得信托与尊重,忽俨然成为社会中要人,或某要人新器重的分子。小之亦可从而润点小油水,比如说,……事实虽如此如彼,却千万说不得,偶尔提及,即不免触犯忌讳。古人说“察渊鱼者不祥”,从这句话使人想起二千年前哲人警告的意味深长。“莫踬于山,而踬于垤。”世界上固尝有愚人所做的小小狡狯,有时会使巨人摔一跤,且即从此不再爬起的。而愚人之行为,通常即反映患应声虫者之病入膏肓,事极显明。

一个习惯于“情绪体操”的作者,服侍文字,必觉得比服侍女人还容易得多。

欧阳公与人行酒令,各作诗两句,须犯“徒以上”罪者。一人曰:“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一人曰:“持刀逼寡妇,下海劫人船。”欧云:“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或讶而问之。公曰:“此时‘徒以上’,罪亦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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