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凑巧就是他们活在当前的中国,战前即显得有点不易适应。他们梦想“民治主义”,可是却更适宜生活在一个“专制制度”中。只要这专制者不限制他们的言论,并不断绝他们的供给,他们赞同改变一切“不良”现状的计划。可是到实行时,却又常常为新的事实而厌恶,因此,这些计划即使可逐渐达到真正的民主政治,他们还会用否定加以反对与怀疑。可是反对与怀疑尽管存在,一面又照例承认事实。在事实上,任何形式的政治制度,只要不饿坏他们,总可望安于现状活下去。虽活得有点屈辱,要他们领导革命,可办不到。所以过去稍有头脑的军阀,当前的有手腕的政客都明白,不必担心知识阶级不合作。这些人目前也有好处,即私人公民道德无可疵议,研究学问也能循序渐进慢慢见出成绩,虽间或有点自私,所梦想的好社会,好政治,都是不必自己出力即可实现,而且不能将生活标准降到某种程度。可是更大的好处,也许还是他们的可塑性,无所谓性,即以自我为中心出发,发展自己,稳定自己的人生观。因此聪明的政治家,易于运用他们的知识和社会地位,从事政治上的一切建设。不必真正如何重视他们,但不妨做成事事请教的神气,一半客气用在津贴研究费上,即可使他们感觉当事者的贤明。如运用得法,这些人至某一时,无形中且会成为专制的“拥护者”,甚至于“阿谀”。正因为这些人在某一点上,常常是真正“个人主义者”,对国家“关心”相当抽象,对个人生命“照常”,却极其具体。书本知识虽多,人生知识实不多。至于牺牲地位,完成理想,或为实证理想,自然是不可能的。话说回来,这些人又还可爱,可爱处也就是在他那种坦白而明朗的唯实哲学,得过且过的人生观,老实性格,单纯生命,在温室中长大而又加以修理过的礼貌仪范。读的书虽常常是世界第一等脑子作的,过日子却是英美普通公民的生活打算。……
“关于知识阶级,最好少说话。察渊鱼者不祥。”
“你意思是他们进步了,还是更加堕落?”
“老师,我从不觉得他们堕落,因此也不希望他们进步。我只觉得他们是有头脑的人,以为不妨时常想一想。只要肯时常想一想,国家就会不同得多了!”
幽默刊物综合做成的效果,却将使作家与读者,不拘老幼皆学成貌若十分世故,仿佛各人皆很聪明,很从容,对一切恶势力、恶习气抱着袖手旁观的神气。
以“教育”两字而言,目前即似乎还是学有专长读书人的专利。读书人常说“学术救国”,可不相信壮丁复员后,除了耕田,有别的用处更能救国。这事情也极平常,因为许多读书人对于自己的问题就不大思索,譬如说吃教育饭的读书人,在目前战争情形中,是不是在教书以外,还想到如何教育自己?打了四年仗,世界地图都变了颜色,文化、经济都有了变化,读书人有了多少进步?应不应当进步?我们且试为注意注意,有些现象就不免使人吃一惊。因为许多人表现到生活上,反映到文字上,都俨然别无希望与幻想,只是“在承认现实”的现状下,等待一件事情,即“胜利和平”。好像天下乱“用不着文人”,必待天下太平,那时,一切照常,再来好好努力做人做事,也不迟!战事结束既还早,个人生活日益逼紧,在一种新的不习惯的生活下,忍受不了战争带来的种种试验时,于是自然都不免有点神经衰弱。既神经衰弱,便带点自暴自弃的态度,因之“集团自杀”方式的娱乐,竟成为到处可见的情形。这类人耗费生命的态度和习惯,幽默点说来,简直都相当天真,有点返老还童的意味!正像是对国家负责表示:“你不管我们生活,不尊重学术,好,我也不管!”所以照习惯风气,读书人不自重的行为,还好像含有不合作反抗现实的精神,看不惯社会的不公正,才如此如彼。负军事责任的常说,只要有飞机大炮,即可望有把握打个大胜仗,料不到一部分知识阶级的行为,恰恰就表示,在民族精神上业已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败仗。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却似乎和目前许多别的问题一样,不许人开口。触事多忌讳,不能说。用沉默阿谀事实,竟是必要的。或有人看不过意,要提出讨论讨论,或想法改善,结果终亦等于捕风,近于好事。好事过分或热心过分,说不定转而会被这些读书人指为有“神经病”。以为不看大处看小处,而且把小事放大,挑剔自家人何苦来。“小子何知,吾人以此自溷耳。”因此一切照常。
我想起战争,和别人想的稍有不同。我想起战争四年还未结束,各个战区都凝固在原有地面,像有所等待的神气。在这种情形中,前方、后方五百万兵卒将士,或可即用战地作教场,学习作战,并学习做人,得到不少进步。国家负责方面,若像我一样思索到这个问题,想到这五百万壮丁将来回转他们那村里的茅屋中时,即以爱清洁有条理的生活习惯而言,对于国家重造所能发生的影响,可能有多大,就一定会想出许多办法,来教育他们,训练他们,绝不至轻轻放过这个好机会了。这自然是我这个书呆子的妄想!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不会那么胡思乱想的。
当我翻到《关于知识阶级》一段小文,预备摘抄时,仿佛和骑青牛懂世故的老子,为有趣那么一个短短的对话。……作新烛虚一。
这种知识分子,事实上对生命既无一较高的理想或目的,必用刚正牺牲精神去求实现,生活越困难,自然越来越不济事。消极,消极,竟如命里注定,他人好事热心,都是多余了。不过,我们若想起二十年前,五四前辈痛骂遗老官僚为何事,真不能不为这种“神经衰弱”的知识阶级悲悯!
细想知识阶级的过去,意忽有所悟。这类人,大多中产家庭出身,或袭先人之余荫,或因缘时会,不大费力,即得到当前地位。这些人环境背景,便等于业已注定为“守常”,适宜于在常态社会中过日子。才智聪明,且可望在一有秩序、上轨道的国家中,做一有用公民,长处是维持现状,并在优良环境中好好发展。
我于是妄想从病理学上去治疗这种人,由卫生署派出大批医生,给这些读书人打打针,从心理学方面对付这种人,即简简单单,当顽童办理,用戒尺打手心。两个办法中,也许后面一法还直截简单而有效果,为的是活了三四十岁的读书人,不知尊重自己,耗费生命的方法,还一如顽童。不当顽童处治,是不会有作用的!
“是的,老师。不过,这是我两年前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的玩意儿,从没对人提起过!现在读书人变了。”
我好像重新明白一个问题,即前面所说,遇到这种人不自爱与不自重时,就打手心的办法了。因为,这么一种人,活到当前变动社会中,实在是一种悲剧。他们的工作和生活的幻想,已完全毁了,完全给战争毁了。读书由于分工习惯,除了本行,别的书又无多大兴味。他们从“集团自杀”方式上找娱乐,还能做什么?我幻想廿年后国家会有个新的制度,每个中国人不必花钱,都有机会由小学读到大学毕业。到那时,所谓“知识阶级”和“政客”,同样已成为一个无多意义的名词。国家一切设计,全由专门家负责,新的淘汰制度,却把一切真正优秀分子,从低微社会中提出来,成为专门家的准备人才。到那时,对于知识阶级,将不是少说话,却是无话可说,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