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或谭富英唱戏,大家都承认他唱得蛮好。我们想在业余意味上学之时,就从事“玩票”。学习上虽标明一个“玩”字,和职业艺员不同,可是玩到后来要拿得出手,在自得其乐以外还想他人承认,都明白必须自己狠心下苦功夫,好吊嗓子,学身段,以至于……用极长时间,兼有极大耐心,以及那个无可比拟的学习热忱,慢慢地来摸索训练,才可望得到一点点成就。然而到结果,这还不过是“玩票”!
关于学习问题,你要一点浅俗意见。你说你欢喜文学又太欢喜玩了,就照你说的“玩”文学方法,看看玩的是什么,也很好。
你先得学习“想”,学习向深处、远处“想”。这点出自灵台的一线光辉,很明显将带你到一个景物荒芜而大气郁勃的高处去,对人类前进向上做终生瞻望。
提起玩,我们很容易联想到“玩票”。你说得对,可并不透彻。
另外是溜冰,更近乎业余游戏,比踢球简单方便。不必和他人共同协作,只要你自己会好好控制四肢,短期间即可得到参加的愉快。可是,要想做个什么国际选手,就依然必须深入三昧,造诣独臻。初次上场时,三五步基本动作,可从他人指点提挈得到一点帮助。至于要达到庖丁解牛,心领神会,无往不宜境界,学习情形,将依然回到“虔敬”“专一”“辛勤”三点上:即是古人敬神如在左右那个“虔敬”,古人学琴眼薰目那个“专一”,以及老老实实肯定承认勤能补拙那个“辛勤”。溜冰依旧不容易,求技近于道,得费多少心!
你需要学习,应学习的,实在此而不在彼。话说回来,这还也是一种“玩”!为的是玩到后来,玩累了,将依然不免为自然收拾,如庄子所谓“大块息我以死”。先得承认它的对于个体处分的合理,才会想得到现代活人自己处分自己为如何不合理,如何乱糟糟,如何有待于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共同来重新组织一个世界。而你的工作,也可从这个方面选取一份相当沉重的什么到肩上,到手上,到灵魂上!
假若能倔强到底,人类的历史也许就不至于那么很平凡地写下去了。
人人说这是个现实时代,能适应为第一义。一个新作者善于适应,似乎即格外容易露面,容易成功;一个成名作家善于适应,则将成为“不倒翁”。不倒翁的制造,我们都明白,特点是上面空空而下座落实,重心不在自己头脑上,所以不必思索,亦可省去思索苦痛。造型上虽稍见滑稽,但实具有健全意味。不必思索是他的特点,现代人因思索得的痛苦,也可免掉。如果时代趋势又已到不甚宜于人用脑子从思索上提出意见时,这种健全性对于许多人必更加见得重要。(只是在文学史上,这种作家却不能算数。)另外还有一种作家,即守住一种玩票陈旧规矩,把学习从第一步到终点,当成一个沉默艰苦的长途跋涉。憨而且戆地的把人生历史一齐摊在眼前,用头脑加以检讨,分析,条理,排比,选择,组织,处分。这个民族近数十年的爱和恨如何形成,如何分解了这个国家人民的观念和愿望,随后便到处是血与火泛滥焚烧,又如何造成万千的牺牲和毁灭。一切都若不必要,一切都若出于不得已,如此或如彼,他都清清楚楚。正因为认识得格外清楚,他将重新说明,重新诠释,重新为这个民族中真正多数,提出一种呼吁,抗议,并否定,让下代残余活在这个破碎国家土地上,可望稍稍合理些,幸福些!且由此出发,还能产生一些政治家,思想家,艺术家,事业家,敢于接受一种新的观念,头脑完全重造,从各种专家,公共卫生或生物化学等等专家,用一切近代知识技术,来处置支配这个民族的命运,来培养更小一代,发展更优秀品质,将国家,并世界,带入一个崭新的真正进步和繁荣,……说得明白简单一点,一个作家还能做许多事,只看你打量怎么样去做。你要“玩”,你在这条歧路上,向这边或那边走去?这里没有左和右,只是诚实和虚伪,沉重和虚浮,工作和游戏。两条路正在面前。与其向我来问路,还不如先弄明白你要走的是什么路!是学“搭桥”“哈鸡”,跳那个文明交际舞,即以为在努力接受近代文明,日子过得十分愉快?还是玩点别的,并用另外一种心情来学习,来从事。
你可敢把学习从最小处起始,每个标点都用得十分准确认真,每个字都去思索他的个别性质和相关意义,以及这些标点文字组织成句、成篇以后的分量?你可敢照一个深刻思想家的方式去“想”,照一个谨严宗教徒的方式去“信”,而照一个真正作家的方式慢慢地去“做”?
这里到了一个两歧路上,看你准备向哪一个方向走去,你应当问问你自己:你要玩什么?且预备什么样一种态度玩下去?你要写文章,这不用说了。可是打量用作第一流票友学京戏方式玩下去,还是用“搭桥”“哈鸡”跳交际舞意识情绪玩下去?你若嗓子本还好,唱京戏、玩票,模仿话匣子自然容易入门。可是想要综合前人优秀成就,由模拟入神进而自张一军,纪录突破,能上台还不成,必须在台上还站得稳,真有几出拿手杰作听得下去,这必须如何用心才做得到!虽然玩票的中材下驷,在同乡会或某校、某院等等游戏会彩排清唱时,照例都容易博得满场鼓掌。若用“上司”身份出台,必更加容易见好。(有些人即仅仅装作在唱,做个姿势,毫不费力,随意丢了两个解手,还是同样有人送花篮,拍掌,末了还写批评恭维一大阵!)可是,这么唱戏哪会有真正好戏?这哪里算是唱戏?一切成功都包含在“打哈哈”意义中,本人毫无希望进步,对于戏的总成绩更不会有什么真贡献,是明明白白的。
现代文学的发展,也有个类似情形。
昭明先生:
面对这些问题,你可相信人生极其复杂,学习的发展,并不建立在一个名词上即可见功,却在面对这个万汇百物交错并织的色彩和声音、气味和形体,……多方人间事,由于人与人的固执的爱和热烈的恨,因而形成迸发与对立,相引与相消,到某一时,且不免见出一种秩序平衡统统失去后的现实全盘混乱,在任何弥缝中都无济于事的崩毁。在这个现实过程中,许多人的头脑都已形成一种钝呆和麻木状态,保护了自己的存在以外,另无枨触。到一切意义都失去其本来应有意义时,一群有头脑的文学家,还能够用文字黏合破碎,重铸抽象,进而将一个民族的新的憧憬,装入一切后来统治者和多数人民头脑中,形成一种新的信仰,新的势能,重造一个新的时代,一种新的历史?
但在“玩”字上也有只要为人秉性小小聪敏,略经学习,即可得到进步,玩来十分省事的,即年来社会较上阶层流行的“扑克牌”和“交际舞”。等而下之,自更不用说。这些事,从各方面情形看来,都好像可以不学而能。我绝不怀疑有些人这方面的天赋。但想想,上层知识分子由于分工而兴趣隔离,又由于苦闷又必须交际,友谊黏合,来往过程,若已到竟只能用这个王爷、皇后,桃花、杏花纸片儿,交换猜谜游戏上,把其他国人船上水手或小酒店中小市民层的玩具,搬到中国交际社会,成为唯一沟通彼此有益身心娱乐点缀物,这个上层的明日,也就多么可怕!我们是不是还能希望从这个发展下有伟大的思想,伟大的人格,……哲学或艺术?又看到另外一种伟人在什么舞会中陶陶然样子,以及牌桌边“哈鸡”下注的兴奋神情,总不免有点使人悲从中来,对这个统治层完全绝望。这两个阶层,到处有好人,并不缺少真正学问和明朗人格,我们得承认。可是,他们玩的习惯方式,却依稀可观国运,见出民族精力的浪费,以及一点愚昧与堕落的混合。从这个玩的趋势上,还可以测验出这愚昧和堕落能生长,能传染,在生长,在传染。你是不是觉得这种“玩玩”和国家兴亡相去太远,无从连类并及,还有点相反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