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已开始。雨季已成过去,阳光甚好。气候温暖如春天。然而景物清流。想在散步处地面发现一二种小小虫蚁,具有某种不同意志,表现到它本身奇怪造型上,斑驳色彩上。搜索甚久,毫无结果。人倒很多。到处可以碰头。样子都差不多,睡眠不足,营养不足。俨然多少代都生活在一种无信心、无目的、无理想情形中。脸部各种官能,因不曾好好运用,都显出一种疲倦或退化神情。在这种人群中散步,我总不免要胡思乱想,用什么方法可以使这些人都多有一点生存兴趣,哭起来,笑起来?似乎需要一个“神”,一种“神话”。有个“明天”威胁他,“引诱”他。本地菩萨虽多,都是铜铸的,实缺少“神性”。做法又不新不旧,毫无美感。也许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艺术家,文学作家,来创造神与神话。天云少变化,地面少虫蚁,人的幻想难展开,神与神话产生亦不容易。似乎还有二三有心人,想用钢铁作材料,排比堆积,建筑若干美丽观念,从此观念上产生一点“信心”。好好地活与更好地活的信心。(在某一意义上说,这个信心,又应当名为“野心”。)中国人好像又都需要它。
晚月已上,清光照大地,如敷银灰。树木房屋,无不各具一种奇异光影,带有魔性和神性。在月下排组过去、当前人事,俨然从此即可见出一个“未来”。从人家暗下走过时,正见一片月光上窗,从容而自在,如万千年前即已如此,一切俱不足惊讶。自视这颗心,为一切人生景象,狂跳了三十六年,直到如今,还依然在一切问题上,一切现象上,感动到不可想象。生存即永远如在风雨中。所谓“乡下人”,特点或弱点,也正在此。见事少,反应强。孩心与稚气、与沉默自然对面时,如从自然领受许多无言的教训,调整到生命,不知不觉化成自然一部分。若在人事光影中辗转,即永远迷路,不辨东西南北,轻重得失。既不相信具有导路碑意义的一切典籍,也很惑疑活人所以活下来应付生存的种种观念与意见,俨若百货店窗边望望,十字街口站站,到城市十五年即成过去,目的与理想,都是孩心与稚气向天上的花云与地面的水潦想象建筑起来的一切不切实际□□□□特点,也形成□□弱点。
黄昏微风动草,远处人家房瓦上有一面旗帜翻飞。日光普照百物,无物不孕有温暖感觉。湖水虽若异常清冷,唯鱼类似即仅因光明,就显得活泼好动。日落后,见浅白天空中忽现一星,光弱而美,令人起奇异幻觉。如七月天在草原上一株孤树下仰天躺卧外,与一条曲虹相对时情景。似宗教情绪与情想意识合而为一,引起轻微骚乱,骚乱中交织悦乐与惆怅,两者如此分明,可如此模糊。我见到的是一种什么事物?我感到的又是一种什么人生?这一切,如何空虚,又如何具体!
然人到明知明天此种不可免情形时,转觉镇静。水中荇藻鱼鳖,无不看得清清楚楚。即小“水猛子”虫,在水草间弹来弹去的虾米,如何活动,如何生长,如何发展,又如何新陈代谢,总之无不为个印象。所见既多,转觉人生可悯。庄周两千年前用文字建设一种“明智”与“解脱”观念,就正是因为生命粘住在“事实”上,生悲悯心,强为诠释,用以自慰罢了。
试摘采路旁一小小红花,另外一时温习此“当前”光景时,或可用它作记忆之舟楫。但这小花,一到手中就谢落了。水塘中苇子,向天直矗如枪,拔颖如旌旗,带银光,有毛长穗在轻风中微微摇荡,甚美丽动人,与抽象心情相称,不可攀折。
天阴有云,不见阳光。默坐窗前,睇视窗上紫纱如一个摇网,(似动实静)兜来兜去,网住了我一切幻想,无从挣扎。试想凭一种莫扎克乐曲中或可得到救助,将生命从得失哀乐中拉开上升。上升到一个超越利害,是非,爱怨境界中,唯与某种造型所赋“意象”同在并存。一切静寂,只有一组声音在动,表现生命纯粹。然而势不可能。音乐在过去虽能使无分量、无体积的心智或灵魂受浣濯后,转成明莹光洁,在当前,实在毫无意义。
——油在水面,就失去了粘腻性质,转成一片虹彩,美丽悦目。人的意象,有时也可以敷布于时间上,做成虹彩,共有七色,且多变化,可以感觉,不易捉摸。
一只鸡,小时候常被盘旋空中的鹰所恐吓,到长大后,看到凡在空中飞的鸟,总以为那是鹰了,就非常害怕。其实,在天空里飞的老鸹,身重最多不过六两,所吃的只是小虫,所梦的只是小虫,这老鸹,即或知道鸡怕它,也仍然只能吃小虫、梦小虫的。
静中如闻呼唤声。读《沙宁》一章。心甚跌宕,俨若对生存无所自主,但思依傍一物,方能免于入渊陷泥。然当前所依傍的本身,也就正像一个往“不可知”深渊中陷溺之物体。虽荇藻纠缠,下沉极缓,明明白白,生命却在下沉中。渊深无底,不易着脚。下陷越深,压力越大,因此视、听诸官觉,逐渐失去灵明敏锐感,以至终于糊涂,与木石同(人各被称为“信天翁”的,幸福处就在一切自然限制,从不引起他的恐惧。生命欲望,从不归纳成为一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