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她走近一步,有点不知所措,却怒火中烧。我觉得这两种情绪混合在一起十分危险,可见他走过去,伊莱恩丝毫不在意。“这下我明白是谁弄响了那个火警探测器了,”多兰说道,“很可能就是某个手像爪子一样的老母狗干的。你给我出去,我和保罗的谈话还没结束呢。”
此时,在我长长的一生中第一次,又有人在这样威胁别人了……不过这一次是为了我。
我吃了她带来的炒蛋,喝了果汁,把吐司往边上一推留着一会儿再吃,然后拿起笔,又开始写了起来,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了。
“放手,”我死撑着说道。
“等你读完了这些,我也全写完了,”我说,“你再花上半小时左右把剩余部分读完,然后……如果你还是愿意的话,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我重新睁开眼睛时,我已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我走到二楼大厅尽头的洗手间。当我站在里面排解小便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了天花板上的火警探头。这使我想起了伊莱恩,想起了前一天她把多兰引开,好让我完成散步,做完我每天要做的事情。我解完小便,脸上带着笑容。
“是和你每天早晨和下午都去做的事情有关的吧?”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他追问道。此时他面对着她,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保罗,你没事吧?你看上去很累。”她隔着桌子伸出手,把我的头发从前额和眉毛上拨开去。她的手指关节扭曲,但那触觉却十分凉爽奇妙。
“看你说哪里去了,”我答道。我说话得声音没有丝毫不对劲,至少到此刻为止是这样,但心脏却咚咚跳个不停。我真有点怕他,而且有这样的感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让我想起了珀西·韦特莫尔,可我却从来没怕过他……不过,认识珀西的时候,我还年轻着呢。
伊莱恩·康奈利站在那里,精神焕发,精力饱满,好久没见她这样了。
我们相互碰见了。
突然,我大笑起来,尽管笑声很粗哑,但笑得正是时候。我想起了在往日的坏时光里,珀西·韦特莫尔多少次这样用他的关系来威胁我们。
“保利,人家告诉我你彻夜都在这里,在打你的小报告。行了,这没好处。你这样的老家伙就需要好好睡觉。”
他的嘴唇像鱼那样动了动,哦,他多想再说一遍那个词啊(也许就是那个和“巫婆”压韵的词)。但是他没说。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大厅。
“恶龙也被消灭了,”我说,“这一次是被美女消灭的。”
我记得,这地方渐渐安静了下来,住在这里的那些耄耋老人纷纷准备着度过又一夜浅浅的、不安宁的睡眠;我听见米奇边挨个分发着夜服药,边用他好听的男高音哼着《红河谷》:“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怀念你明亮的眼睛,还有那甜蜜的微笑……”米奇也许不算是这地方最好的勤务,但肯定是最心地善良的一个。歌声让我想起了梅琳达,还有奇迹发生后她对约翰说的那番话。我梦见你了。我梦见你在黑暗中游荡,我也是。
这一下,她真的接过了那几页东西,低头看看,“你的字迹很清秀,虽说看得出来写字的手很累了,”她说道,“我看这个不会有问题的。”
我写着写着,隐隐约约感觉到正在我身边进行着的佐治亚松林的生活。老伙计们下楼去吃晚,然后三五成群去资料中心(没错,你有权利笑话一下),消受每晚必看的情景喜剧。我似乎还记得我朋友伊莱恩给我拿了个三明治,我谢了谢她,吃了,但是我说不上她是傍晚什么时候拿来的,也说不上三明治里夹了什么。我的大部分记忆回到了1932年,那时候,我们通常都是在老嘟嘟那辆快餐车上买的三明治,五分钱的夹冷猪肉,一角钱的夹腌牛肉。
她笑了,弯下腰,吻了吻我眉心上面十分敏感的地方,那样的吻常让我浑身一颤。“但愿如此吧,”她说道,“不过根据我的经验,像布拉德·多兰这样的恶龙很难消灭。”她迟疑了一下,“保罗,祝你好运。我希望你能把一直在心里骚扰你的东西消灭掉,不管是什么。”
我刚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故事中,就发现背后有个阴影罩住了我。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坐在那里,似乎想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点点头,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那些纸页,“我回去了,”她说,“今天早晨太阳很暖和。”
他很年轻,又极其强壮,他捏住我的手腕,使劲掐着,痛得我就像手掌心被人牙齿咬了进去。我发出阵阵呻吟。
我长长地、断断续续地舒了一口气,伊莱恩把托盘放在我面前,隔桌坐下,“你的孙子真是州众议院议长?”
她审慎地看看我,并没有接过我递给她的东西,但还是问了一句,“你写完了吗?”
“放开他。”
“州议院议长是很有权力,足以对付像布拉德·多兰这样的蟑螂,但并不使他很有钱呐,”她说着笑了,“再说了,我就喜欢这地方,我喜欢这里的伙伴。”
我不去散步,我要把故事写完。有时候,不管你心里多么不愿意,体力多么不支,最好还是把事情进行到底。有时候,这是唯一能把事情办成的途径。关于那天早晨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拼命想把约翰驱之不散的阴魂赶走。
我用父亲的笔奋力写了整整一天,最后就写到了这里。我放下笔,心想,就一小会,可以重新活动一下手指。于是,我把额头枕在胳膊上,闭目养起神来。等我睁开眼睛,抬起头,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身上。我看看表,过八点了。我一定像老酒鬼似的头枕胳膊睡了有六个小时。我站起身,眨眨眼,舒展一下,让背部充满活力。我想下楼去厨房弄点吐司,再去散趟步,一低头,看见了三三两两散布在书桌上写满了字迹的稿纸。
绿色一英里。
“我可把这句话当赞扬听喽,”我说道,我的确是这么理解的。
我一抬头,心往下一沉,是多兰,他就站在我和窗子之间,一脸奸笑。
他愣了一下,也许是有点不知所措,然后又笑了起来,“老伙计,”他说道,“也许我就是不喜欢你这张脸。你写什么呐?写什么混球遗嘱?”
她一身牛仔,显露出瘦削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头发上围着一根蓝丝带,害着关节炎的手上端着一个盘子,放着果汁、炒蛋、吐司、还有茶。她怒目圆睁。
“的确是的。”
“这里的东西够你读到下午的,”我说,“如果你能读懂的话。”
“我没事,”我说,“也快完了。伊莱恩,你愿意看点东西吗?”我把刚才慌乱中胡乱整在一起的那几页递给她。也许顺序已经乱了,多兰真把我吓得不轻,还好都标着页码,她很快就整理好了。
布拉德脸上强挤出来的笑容消失了,就像写在黑板上的字迹被湿海绵一擦,没了。我看出他的迟疑不决:有可能他被讹诈了,但也担心这并非讹诈,最后我做出了某种推测:她一定知道这事很容易查证,因此她说的是真话。
“他叫埃奇康比先生,”她说,“让我再听见你喊他保利,多兰先生,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在佐治亚松林打工的日子就结束了。”
布拉德·多兰看看我,气得双眼圆瞪,然后又看看伊莱恩。
最后一英里。
“先给我看你写了什么,”他答道。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过依然是开心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有在那些为自己的卑鄙而洋洋得意的人的脸上才能看到。“保利,让我看看。我想知道你在写什么。”我的手开始从最上面的那页稿纸上移开。那一页的内容是带着约翰回到地面下的地道那段。“我要看看是否和你当年有什么……”
“珀西……”我刚一开口,发现他笑脸上眉头一皱,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我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布拉德,你在找我什么茬子?”
佐治亚松林一片静谧,午夜来了,又过去了,我还在写着。我写到哈里提醒我们,虽然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约翰弄回了监狱,还有珀西在等着我们呢。“不到我们和他了结,这个夜晚不算完,”哈里大概就是这么说的。
布拉德的嘴咧得更大了,但这笑容依然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我也希望如此,”我说道。我想起了约翰·柯菲。我没能帮上忙,约翰这么说过。我想制止的,可来不及了。
“保利,没见你早晨散步,”他说道,“所以过来看看你在干什么,生怕你病了什么的。”
“好吧,”我说,“再写一程,但首先……”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布拉德问道,“他不能在这里吃东西。”
“好了好了,”他就像在对小孩子说话似的,“没用的,亲爱的老小孩,要是布拉德想看,布拉德就能看到的,哪怕你把它放到什么他妈的保险柜里都一样。”
我坐在佐治亚松林的日光室里,手里拿着父亲留下的自来水笔,回想着哈里、布鲁托尔和我把约翰·柯菲从绿里带走,去见梅琳达·穆尔斯并拯救她生命的那个晚上,此刻,时间似乎不存在了。我写到如何用药麻翻了整天想着自己是比利小子再世的威廉·沃顿,写到我们如何把珀西强套进约束衣,把他塞进绿里尽头的禁闭室,写到那夜我们进行的神奇之旅,既令人毛骨悚然又让人惊奇万分,写到最后发生的那件奇迹。我们目睹了约翰·柯菲把一位女士从坟墓边缘、其实更应该说是从坟墓的最底部拉了回来。
我立刻决定暂时不去散步了。我还得干活呢,没错,不过还能对付,那天早晨我并不想和多兰玩捉迷藏。
“他就能,他就要在这里吃,”她说话是同样干巴巴的命令口气。我以前从未听到过,不过现在听了觉得很开心。我在她眼神里寻找害怕,却一星点也找不到,那里只有愤怒。“而你要干的就是赶紧从这里滚出去,免得你这令人讨厌的蟑螂一步变成更大的害虫,比方说,变成人称美洲耗子的那种东西。”
“我以为,”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平静,“我是现任佐治亚州众议院议长的祖母。多兰先生,他很爱自己的家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长辈。”
这声音就像是高温干旱的大白天里一阵响鞭,而多兰跳起来的样子,让人觉得那一鞭抽的就是他的屁股。他一松手,我的手砰地掉回到稿纸上。我们两人都朝门口处看去。
我点点头。
他身体凑了过来。我用手一把盖住了正在写的那一页,其他的几页我赶紧用另一只手摞摞,皱巴巴的往胳膊底下塞,往外衣底下掖。
我走回日光室,感觉好了一些(而且我的下身也感觉舒服多了)。有人在我稿纸边放了一壶茶,是伊莱恩,我对此毫不怀疑。我贪婪地喝了起来,先喝了一杯,接着再喝一杯,这才坐下。我坐回原位,拔掉了笔帽,又开始写了起来。
“我真会这么做,”伊莱恩说,“起先我觉得就对你听之任之吧,我也老了,这么做看来最简单。可现在我的朋友们都被你威胁,被你欺负,我就不能听之任之了。好了,滚出去,别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