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你根本想不到这就是那个一星期不到之前在床脚边蜷缩着身子浑身发抖的男人。他看上去就像我女儿在圣诞节早晨走下楼梯看到礼物时的样子。
“是我训练他的,”德拉克罗瓦骄傲地说。我心想,你这蠢蛋还真行,不过没把这话说出口。“他叫叮当先生。”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开口了:“德拉克罗瓦刚才想要个盒子,珀西。我觉得他是想让那只老鼠睡在里面,这样他就可以拿它当宠物养了。”我让自己的声音带着点疑惑的味道,这时,与其说我是看到还不如说是感觉到哈里正惊讶地望着我。“对此,你作何感想?”
这以后,事情又恢复了正常……至少正常了一段时间。州上正准备起诉约翰·柯菲,传言说,可能那些主张私刑的人在催促司法部门尽快结案,对此,特拉平格县治安官霍默·克里布斯很是嗤之以鼻。这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在E区,谁都不关注新闻。从某种角度看,绿里的生活就像住在隔音室里。你不时能听到一些咕哝声,那可能就是外面世界发生的爆炸,而这就是全部了。他们不会加紧对约翰·柯菲的处理的;他们还想好好了解他。
“你想要什么的时候,英语就他妈的好了很多,”我说着,拖延着时间。
他笑了起来,“想报告就报告吧,”他说,“我会回去自己也做一份的。他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的,瞧瞧谁最厉害。”
“啊噢,”哈里咕哝着,用胳膊肘轻轻地碰碰我,“麻烦来了。”
“不,”哈里和善地说道,“他叫汽船威利,就像动画片里的那位,豪厄尔头儿就这么叫他的。”
这时,我鼓起精神瞥了一眼哈里,看到他耷拉着张开的嘴巴。这表情变化并不太像圣诞节早晨和鬼魂打过交道后的埃布内泽·斯克鲁奇,不过还真他妈的有点接近。
珀西把头发往后梳了梳,又用那双娇嫩的小手抚了抚。小伙子就是爱抚弄头发。“我没对他怎么的,”他说,“只不过是问他惹毛了我之后感觉如何罢了。”珀西睁圆了眼睛,一脸无辜地盯着我。
“我想,哪天晚上他睡着时,老鼠可能会在他鼻子上拉屎,然后逃开的,”珀西不急不缓地说,“不过我觉得它是为那个法国小伙子放哨的,我有天晚上看到老嘟嘟车上有一个漂亮的雪茄盒子,但不知道他有没有给了别人。也许能拿它换五分钱,没准还能换一毛钱。”
珀西看看我,“这是那只我们追过的老鼠吗?是那只住在禁闭室里的老鼠吗?”
“我有四分钱,”德拉克罗瓦说,“我愿意拿它们换个盒子,如果盒子好的话,如果好的话。”
“离他远点,听见没?”我说,“别靠近他的牢房,除非有我的特殊命令。”
“嗯,太好了,”他说着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觉得我不该对一个和州长有点关系的人这样说话。
穆尔斯还对我说,他尽可能让珀西离我远点,当他意识到珀西准备暗中搞点小动作让我挨批,至少得把我派往监狱其他部门时,穆尔斯就把珀西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告诉他,如果他不再兴风作浪,就保证让他在处决德拉克罗瓦时担当重任。也就是说,他会真地被派到电椅边上。照常规,我还是担任总负责,不过见证人不会知道;在他们看来,珀西·韦特莫尔先生就像是整场沙龙舞会的导演。除了我们事先早已讨论过的、我也答应的事,穆尔斯没再多应允什么,不过珀西并不知情。他同意不再威胁要让我换岗,因此E区的气氛就平缓宁静了许多。珀西甚至同意让德拉克罗瓦把他的宿敌当作宠物养。合适的激励还真能让有些人发生转变,这的确神奇。对珀西来说,监狱长穆尔斯所能提供的一切,就是把那个处死秃头小个子法国佬的机会交给他。
珀西向德拉克罗瓦靠得更近了些,脸凑在铁栏中间。德拉克罗瓦则又向后缩了缩身体。我敢对天保证,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愿意消融在这堵墙里面。
“是吗?”珀西说,“奇迹可真多,是吧?”我以为他会抽出警棍,用它敲打铁栏,告诉德拉克罗瓦谁才是头,不过,他只是站在那里,两手搭在臀部,朝里面看着。
接着,有天晚上,我听到了他的笑声。
正是汽船威利,他在德拉克罗瓦的牢里,不仅如此他还坐在德拉克罗瓦肩膀上,那对油亮的小眼睛透过铁栏静静地看着我们。他的尾巴在爪子周围圈起来,一副安详宁静的样子,至于说到德拉克罗瓦——
“是的,就是这只,”我说,“只不过德拉克罗瓦管他叫叮当先生,而不是汽船威利,他说这名字是老鼠对着他耳朵悄悄告诉的。”
不消多久,这话就奏效了,一切归于平静。有几次,到德拉克罗瓦冲澡的时候,我甚至会派珀西和狄恩或哈里一起去。到了晚上,我们有广播听,德拉克罗瓦开始从E区有限的例行程序中稍微找到一点轻松。那时候就是一片安宁了。
“嗨,蠢蛋,你有五分钱或者是一毛钱来买个雪茄盒吗?”他问。
他一脸镇定,倒说不上是宁静,我觉得珀西·韦特莫尔骨子里不会有什么宁静,不过他脸上浮现的,就是一个男人等着拿自己想要的东西时才会有的表情。这与我几天前不得不用布鲁托尔·豪厄尔的拳头来威胁的那个人差距很大。
哈里和我互相看了看,“你觉得他是不是有病啊?”哈里问,“没准他去看了医生,得知自己只有三个月好活啦?”
不过珀西看上去不像要惹麻烦的样子,至少那天晚上不像。他双手并没有捋着头发,也没有摆弄那条警棍,实际上,他制服最上头的那颗纽扣都没扣上,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还真让人惊讶,一件小小的事情居然会造成这样的变化。不过,最让我吃惊的还是他脸上的表情。
“告诉你,”珀西说,“如果那个没牙的老嫖客肯用那‘王冠’烟盒来换你的四分钱,我就答应从医务室里偷点棉絮给你铺盒子。我们来做个标准的老鼠希尔顿酒店吧,如果成的话。”他把视线转向我,“我要写一份处决比特伯克时配电室的情况报告,”他说,“你办公室里有钢笔吗,保罗?”
我点点头,暗想,珀西上次追赶老鼠之后,还没见过这只有了叮当先生这个新名字的老鼠,而他这次并没有想追的样子。
那顿饭我们喝了太多的酒,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舌头就不大管得住了。哈尔告诉我,珀西曾经向他抱怨过我,抱怨过在绿里上的日子。这正好是德拉克罗瓦刚到区里那会儿,那次珀西把德拉克罗瓦打得半死,而布鲁托尔和我曾出来阻止他。最让珀西恼火的事情,是我让他别在我跟前出现。
“好呀,好呀,”珀西说,“你好像是找了个伴儿,埃迪。”
珀西那张得意洋洋的小脸变色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瞧,长官!”他看见我,说道,“我在逗老鼠呢!”
但是德拉克罗瓦没看出这个变化;他往牢房墙边退缩着,膝盖竖到了胸口,眼睛似乎变得越来越大,差不多要占半个脸了。那只老鼠则蹿上他光秃秃的头顶,坐在那里。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对珀西不能掉以轻心,不过他当然是露出了这种表情。也许它从那小个子法国佬那里也闻出了恐惧的味道,自然地做出了这种反应。
那时,我们谈话已经没什么顾忌,因为他已经退休,而我已在少管所工作。
德拉克罗瓦想回答来着,我猜大概是如果珀西伤害了他的新伙伴,珀西就不会有好下场之类的某种空洞的抗议,不过这话并没出口。他的下嘴唇有些颤抖,仅此而已。他头上的叮当先生可没哆嗦,他稳稳地坐着,后爪放在德拉克罗瓦的头发上,前爪撑开放在他秃顶的脑袋上,一边盯着珀西,好像在打量着他,一副打量着宿敌的样子。
我身子前倾,双手交叠在办公桌上,用一种我觉得听上去像是推心置腹的语调说,“布鲁特斯·豪厄尔不太喜欢你,”我说道,“要是布鲁托尔不喜欢谁了,大家都知道他会写报告的。他的笔可不饶人。而且他会忍不住要咬铅笔,很可能还会用上拳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简直难以置信,”哈里说。
“瞧瞧!”德拉克罗瓦说。那只老鼠端坐在他右肩上,德拉克罗瓦伸直了左胳膊,老鼠就窜上他的头顶,顺着他的头发(至少,他脑袋后面的头发还足够浓密)往上攀,然后从另一边飞奔下来,老鼠尾巴扫过德拉克罗瓦脖子一侧时,他就咯咯地笑了起来。老鼠沿着他的手臂一路跑到手腕处,然后转过身,又蹿上了德拉克罗瓦的左肩膀,依然把尾巴在脚边卷起来。
“他叫叮当先生,”德拉克罗瓦说道。对其他任何东西,你想说那是什么他都会同意,惟独这老鼠的名字,他完全坚持己见。“是他对着我耳朵轻轻告诉我的,长官,我能为他要个盒子吗?能为我的老鼠要个盒子吗,那样他就能和我一起睡了。”他语调中重新有了讨好奉承的味道,这之前我可是听惯了这种腔调。“我会把他放在床铺下面,他肯定不会惹丁点麻烦,肯定不会的。”
有那么几次,珀西要欺负德拉克罗瓦,第二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时,我把他拖开,让他到我办公室来。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对珀西谈起有关他行为的事,而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不过我觉得,这可能是我对他为人了解得最透彻的一次。这个小伙子心狠手辣,他要是去动物园,决不会是为了了解动物,而是为了能向笼子里扔石块。
哈里·特韦立格正坐在桌前,不久,他也笑了起来。我站起身来,走到德拉克罗瓦的牢房,想看看他到底在笑什么。
“我可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已经说了呗,如果你告诉你的……朋友……说了这件事,我就会说整个事件就是你挑起的。”我睁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还有,我是很想和你做朋友的,珀西,常言道,明白人不用多废话。你干嘛一开始就和德拉克罗瓦过不去呢?他不配的。”
我对他说我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不过没多久我就发现,还真是那么回事。几年以后,我在晚餐桌上和哈尔·穆尔斯进行了一次有趣的谈话。
“当然有了,”我说,“还有表格,就在左手边最上头一格抽屉里。”
“你给我住手,否则我就上报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