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在阿姆斯特丹看到了一丝希望之光。当时我已经把笔记本和投影仪装进了包里,正要离开大厅。来听我做的这场关于达尔文主义演讲的人都走了,只有一个个子不高的老人还坐在大厅的角落里。一开始我还没注意到他,只见他略显害羞地向我走来,问我能不能稍等一下。每一场演讲都有不敢在坐满听众的大厅里提问的人,不过这个人明显有其他事要说。“我只想告诉您,”他一边安静地看着我,一边说,“您的书给了我……一种内心的安宁。”我一听,惊讶得无言以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结结巴巴道:“嗯……您是说?可那些书讲的是……进化和行为,而不是……信仰或者什么哲学观点啊。”“没错,”他说,“不过我因为了解了达尔文的观点,明白了人类的行为,比以前过得更幸福了。在这之前,我以为人类行为都是规定好的,人们要遵循一定的标准,不然就会受到惩罚、遭到诅咒。现在我明白了,人类是一个进化过程的产物,没人会来监督我们的行为,从而使我们免遭惩罚。是达尔文让我不再害怕,给了我内心的安宁。”那个人举了很多例子来证明他的体验,却没料到是他让我的思绪转了个弯——当然,是个好弯。
科学教会我们,生命是偶尔才出现的。在一段长得不可想象的时间里,由于分子间偶然的反应,有生命的系统便产生了。读到这句话,你肯定会觉得我在聊科幻。不过,大量的科学资料显示,几亿年的时间足以使那些巧合出现。在讨论生命本质的时候,您是不是不喜欢听到“不可能”和“巧合”这样的词啊?可我还得接着说下去,您和我都是一个不可预知的、不可能发生的巧合的产物。您的母亲和父亲相遇的机会可是非常小的,而且您父亲的那个精子恰巧进入您母亲的那个卵细胞的机会就更小了。总之,我们就是一个无比微小的机会的产物。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出生了,难道不神奇吗?这就意味着,没有任何东西能用绳索捆绑住我们,从而决定我们的命运。我们可能会突然从这场地球派对上消失,有的人要遭受癌症的折磨,而有人则要经历血腥的战争……不过,我们还是要照顾好自己,让生命变得精彩起来。既然我们都偶然来到这世上,就要好好经营自己的幸福。要知道,在生命终结后,既不会有地狱之火,也不会有小金勺了。这难道还不够棒吗?
“对了,还有就是……”那个人犹犹豫豫地轻声说道,“我一点也不怕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了。我从书中读到,我并不是个不正常的人……这一点我自己当然也清楚……不过能证明自己是正确的,感觉还是很棒!”他很高兴自己讲出了这些话,而我完全可以理解。了解了有关人类自然的知识,同性恋作为一个行为系统,也就能让我们安心了。几百年来,这种行为系统都被视为不正常,被看作一种需要回避且受到惩罚的病,直到今天仍然如此。不信就去问问那些因自己的这个特性而遭难的无数同性恋男女吧,在有些文化中,他们甚至会受到惩罚、虐待。性是为了繁殖,而同性恋之间是生不出孩子的,所以不正常,是一种要被斩草除根的癌症。
我们就在这儿收尾吧,再说下去还能说很久。没错,有关人类行为进化的知识能给我们带来好感觉,那是一种内心的安宁,因为我们借此了解到,人类的生命是不会遭到谴责的。人们因犯错而遭到的制裁,来源于我们自己或我们所属的那个群体,并不是一个无法控制的虚拟生物。如果要我把能证明这一切的所有可能的例子都列出来,那我就得重写《达尔文的眼镜》和《大脑机器》这两本书了。如果您还想有进一步的了解,可以去看这两本书。我们要牢记的是,达尔文主义和人类进化根源的视角能够为我们提供一个支柱,而这个支柱可以与各种思潮和哲学进行有力的竞争。
对人类行为的研究告诉我们,经过进化,人类成为了最具社交性的生物。这一点已经在书中出现过好多次了。白蚁和蜜蜂的社交性也超强,然而人类的社交则是以群体成员之间不断地接触为特征的。社会是人类生物特性中的一部分,没有群体我们便不能生存,所以群体必须拥有良好的运作。每个人都要尽力与群体的行为保持一致,从而为群体的良好运作添砖加瓦,而这一切都是由自然选择创造的,深植于人类本质的一个生物系统来操作的。所以,人与人之间平等的爱、共同的分享和团结统一并不需要通过某种思潮——比如哲学观点或宗教教条——来劝导,它们就在我们体内,很自然,不需要什么指示,还能带来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从没通过这种角度来看我写的那些书,也没觉得书中的达尔文主义是神圣的。人们时常把进化比作一个模型,与宗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承诺,只要人们遵循一系列规则,便能拥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就我个人而言,也同样在进化论中找到了内心的安宁,尽管写下来的都是人们这样或那样的毛病。是这个人让我的夜晚变得美好起来,使我仿佛看见了一丝希望之光。
能够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是人类的社交性成为可能并发展壮大的一个好例子。我承认,如今这已经成了流行词,政治家、领导和大师们都满嘴喊着“设身处地”,不过却用的不是地方。他们以为这个词就是表示怜悯、对他人的同情。事实上,“设身处地”的意思可远不止于此,人们并没有完全掌握它的含义。这是一种生物性机制,人们会在其中“接手”别人的感觉。倘若有人表现出这种感觉,你的行为和生理都会经历同样的变化,从而下意识地体验到那种感觉。感觉,比如恐惧、高兴、惊讶、骄傲、恶心等,已经存在了几百万年,是极富价值的行为系统,可以优化我们的生活和群居。进化把“设身处地”送给了我们,让我们在群体中能够传递感觉,从而使群体成员从每个人的感觉中获利。我们不必去学习如何设身处地,只要注意不去刻意压制它就行。有了进化的这个礼物,我们在公司、学校、健身俱乐部等场所的社交性就得到了保障,并且还能从中获得别的收益。
跟您一样,我每周都会收到上百封邮件。除了大量的垃圾邮件,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世界要闻。您一定熟悉,删除,是在处理这些邮件时最常用的动作。不过,我的邮箱还是会让我时不时高兴一回。一封邮件进来了,写着温暖有趣的信息,能让人高兴地重读好几遍。有的信息就跟在我演讲后留下来的那个人说的一样。曾经有位女士给我写道:“真心感谢您对科普做出的贡献,我因此了解到人类是进化的孩子,这不仅没什么错误和恐惧可言,相反……”在所有这些反馈中,我读到的最多的共同感受就是“内心的安宁”。这些人让我明白,进化论给我们带来的远不止一个科学支柱,它能帮助我们回答“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虽然我并不是很热衷于类似的问题,觉得它们有些多余。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反馈呢?有关达尔文主义的知识究竟为“寻找安宁”提供了什么样的支柱?我们这就去找找答案吧。
最近的一项研究向我们展示了更多和同性恋有关的知识。在《有一点点基》那篇文章中,我提出了以下观点。人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跟是黑还是白这个问题不同,中间有许多灰色区域。大多数人多少都携带着一些同性恋基因。当钟摆飞向“少”的方向时,你就会说自己是异性恋;相反,倘若某人的同性恋基因基础较为丰厚,那他(她)就可称自己为同性恋。这之间是个连续的过程,在黑与白之间存在着许多灰色地域,而很多人就位于那片地域中。你能说这是种病或者不正常的行为吗?达尔文告诉我们,同性恋也是种正常的人类行为。
错了。行为生物学和心理学有着不一样的看法。起初,性的产生的确是为了生儿育女,此外还要有孙子孙女来确保基因一代代传下去。不过,自从几百万年前有了类人猿,性就有了第二重作用,类似的现象在进化过程中经常出现,即运作良好的系统有了新功能。倭黑猩猩,也就是大猩猩的表哥,发现性可以用来缓解紧张、加强彼此间的纽带,还能体验到其中的快感。我们的倭黑猩猩表哥表姐们体验到的性基本跟繁殖无关。这么说,同性恋行为的根源已经存在了几百万年,就此出现了两个系统:要么是异性恋,跟大多数人一样;要么是同性恋,属于少数人群。这其实跟习惯用右手或左手是同一回事。因为某人是左撇子,所以就该受到惩罚吗?能了解到同性恋是正常的人类行为,由进化发展而来,是不是很棒呀?没有任何神或者思潮能拿它怎么样。
我跟那个与我分享了达尔文主义个人体验的人告别,然后迈进了黑夜里,朝火车站走去。这时,外面的这个世界是黑暗的,而我的内心却亮起了一束光。能够给某个人带来内心的安宁,这感觉还真不错。在回家的火车上,我决定要为传播人类生物学的知识做出更大的努力。我的笔呢?现在看来还真是个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