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的概念来自基督教,乔伊斯将其做了文学化的改写。他借用笔下的人物告诉我们,一次顿悟是一个人物、一种形势或一样物体的本质的“一次突如其来的精神显现”。他的小说集《都柏林人》是对这一手法的全面展示,从而也使其他作家越来越关注那些灵魂净化的高潮时刻。而且顿悟特别适用于短篇小说,因为在有限的篇幅里,很难充分展示人物所发生的复杂改变,顿悟成为一种展现人物改变的高效而极简的方式。同时读者不必经过漫长的阅读跋涉,在短时间内,就能收获一份提纯的思想、浓缩的智慧。
当他看到那些死者的存在时,此前他所认识的这个生者的世界的边界消融了,成为更大世界里的微小的一部分。随后的结尾一段,堪称最优美的散文体段落,乔伊斯让男主人公的视线越过目力所及,想象着窗外的大雪落在中部平原的每一寸土地上。
谈到小说里的“顿悟”,有一篇作品怎么也绕不过去,就是乔伊斯《都柏林人》的最后一篇《死者》。男主人公带着妻子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夜晚,到他的姑母家参加一年一度的聚会。小说用大量的篇幅呈现了当晚的舞会和晚宴,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梭其中。男主人公颇为自我陶醉地发表了演讲,谈到他这一代人的野心与抱负,谈到不应该沉湎于记忆,徘徊于过往而停滞不前。他在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才注意到妻子有些魂不守舍,原来是因为当晚有人唱的歌,使她想到了一个故人。他们回到旅馆,妻子讲起那段故事,在她还是一个女孩的时候,曾有一个男孩爱过她,当她要离开家乡的时候,男孩在她家外面的院子里站了一夜。后来妻子才知道,男孩回去之后得了风寒,不久就去世了。妻子睡着以后,男主人公一个人来到窗前,他意识到他所认识的妻子,已经是被那桩悲剧所改变和塑造的妻子。一切早已发生,他什么都做不了,那个死去的男孩将永远隔在他和妻子之间。随后,男主人公想到,我们活在一个死者建造的世界上。
我们将会在下面这个例子里,加深对于“顿悟”的理解。这个例子是雷蒙德·卡佛的《大教堂》。有一天,男主人公家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是他妻子的朋友——一个年老的盲人。男主人公对妻子和一个盲人结下很深的友谊感到不解,也对盲人有种本能的反感,但妻子还是热情地招待了他。吃过晚饭,妻子开始犯困,在沙发上睡着了,只剩下男主人公硬着头皮和盲人聊天。电视机在一旁开着,制造着一些声音,好像在帮他们消除一部分尴尬。很多美国作家都反对电视所代表的大众媒体及庸俗文化,在这里,卡佛写到“电视机”也具有这样的寓意。它不仅勾勒了一种美国人的日常生活状态,那个干扰性的声音,也提醒我们注意是什么控制了人们的心智,扼杀了他们独立思考的能力。但是,随后电视机的作用发生了变化:电视节目里正在介绍一座大教堂。旁白的声音配合着影像,介绍着这座宏伟建筑的构造。盲人被吸引了,他询问男主人公教堂的外观是什么样的。男主人公努力描述,直至词穷。这时盲人说,不如你把它画下来吧,我把手放在笔上,跟着你的笔走,就能知道它长什么样了。于是,男主人公开始画,而盲人的手就骑在他的手上,跟着他前行。他们画了穹顶,画了柱子,盲人让他不要停,他们继续画,越画越流畅。有那么一刻,男主人公感觉是盲人在指引着他前行,他们渐渐离开了地面,飞上了穹顶。小说结束在盲人问男主人公感觉怎么样,男主人公回答,确实不错。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克莱尔·吉根的《南极》里的顿悟。小说的第一段是这样的:
每次那个婚姻幸福的女人离开家时总会想,如果和另一个男人上床,感觉会怎样。那个周末她决定试一试。那时正是十二月,她感到仿佛一道帘幔正垂下来,将过去的一年隔在另一边。她想要在自己还不算太老的时候试一试。她知道结果会令她失望。
在西方当代短篇小说里,顿悟的使用极为普遍。先前我们谈到的契诃夫的《带小狗的女人》《吻》和《熟识的男人》,主人公那些内心的转折时刻,都可以被看作一次顿悟。在上面三篇小说里,顿悟的内容主要是主人公对自身处境的一种发现和重新认知。但是有的时候,作者会让顿悟悄然地漫溢出主人公的个体边界,来到更广袤的思想领地。也就是说,通过顿悟所揭示的不再是个人处境的真相,而是某种更大的关于存在的真相。
在这里,男主人公看到的不再是生者与死者、现在与过去的对立,而是他们最终的会聚和统一。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男主人公跳脱出眼前的个人处境——令他悲伤的爱情,将思考指向人类存在的本质。死者由单数的、具体的死者——那个男孩,变成了复数的死者,及至死者的整个世界。
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看似平淡的叙述里隐藏了很多信息。我们可以知道这是一个关于出轨的故事,而且最终的结果,很可能一如女主人公的预料,“她知道结果会令她失望”。这个开头已经定下了某种下降的基调,注定失望,却只身前往。
随着小说的推进,女主人公在城里如愿以偿地遇到了有魅力的男人。他们在酒吧结识,穿过集市和教堂——教堂的钟声在远处颇有意味地响起,像某种警醒,但那时女主人公已经喝醉,迫不及待地奔赴她的欲望。她跟着陌生男人来到住处,那里弥漫着颓败而古怪的气息,但是作为某种非日常的陌生事物,它们变成了情欲的刺激。男人给女主人公做饭的时候,女主人公以一种扮演日常生活的方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探险者的南极之旅。随后两个人共度了美好的夜晚,第二天早上女主人公离开了,她到旅馆取了行李,给家人买好圣诞礼物。一切都很完美,用适度的放纵、无人知晓的越界作为对庸常家庭生活的小小反抗。现在她该回家了。可是那个男人又出现了,他谴责女主人公的不告而别,并且再次引诱了她。距离返程还有一些时间,女主人公又跟着男人回到他的住处,作为告别,他们又缠绵了一次。男人忽然从抽屉里拿出手铐,将女主人公铐在了床头上。女主人公挣扎反抗的时候,却被灌下了催眠的咖啡。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男人穿好衣服,准备去上班,跟她吻别的时候,告诉她他是爱她的,让她试着去理解。随即他走了,留下女主人公,手仍旧被铐在床头上。她拼命挣扎和呼喊,然而我们唯一知道的邻居,是一个耳聋的老太太,根本无法听到她的呼救。窗户被冷风顶开了,而身上的被子已经被踢到床下,她整个人暴露在酷寒之中,血液渐渐变冷。她放弃了抗争,恢复了平静。
20世纪以来,小说由关注外部世界转向对人的内心世界的呈现和探究,在这个领域,小说显现出电影等其他艺术形式无法取代的特殊魅力。19世纪的小说及以前的小说比较习惯采用上帝视角,站在云端俯瞰众生,主人公穿过曲折的故事,这段生命旅程显露出某种意义。至于这种意义主人公本人是否懂得,并不重要,只要读者明白就好了,因为故事是讲给读者的,道理也是说给读者听的。那个时候的一些小说承担着教化的功能,惩恶扬善,净化心灵,作者将这些意图加之于主人公的命运之上。到了20世纪,随着科技的发展、宗教的衰弱、个人意志的崛起,读者不再信任一个俯瞰芸芸众生、无所不知的叙事者,对于硬塞给他们的道理,也感到十分不耐烦。上帝视角的叙事方式渐渐走向衰弱,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契约关系发生了改变,变得更为平等。作者不再像造物主那样驱使着他的主人公,而是追随他的主人公,用他的视角审视他者,感知世界。他想表达的道理和彰显的意义,不再游离于故事,凌驾在文本之上。作者的消隐,致使主人公成为他的代言人,传达着他的思考。仅凭主人公的行动是不够的,搭建主人公复杂的精神世界,才能呈现更加深入的思考。顿悟正是精神世界被照亮的某个时刻,也成为转而探寻人类内心的小说体现其戏剧性的一种方式。
小说的结尾,她想到了那些探险队员,想到了南极,想到了地狱。“南极”作为这个小说的重要意象,指涉着人类一切冒险活动。即便看到骨骸遍地,依然无法阻止人们前往,因为危险总是充满了难以抵御的诱惑。那么为什么会提到“地狱”呢,“南极”和“地狱”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小说前面女主人公和男人的聊天中,也曾谈到地狱,女主人公说她不相信有地狱,还嘲笑了虔诚的修女。由此我们不难得知,作者认为人类贪婪地进行种种冒险活动,是因为他们没有敬畏之心,不相信有终极审判这回事。她对女主人公暗含一种严厉的审视,只有在最后一刻的顿悟之中,女主人公的认识才无限向她靠拢,达成了某种一致。那时女主人公已经跳出了自身的处境,不再为个人的安危而担忧,她想到的是整个人类所具有的一种本性。而这种认知的迁移和跳脱,是通过“南极”这一意象实现的。如果没有“南极”,女主人公从个人想到人类,将会显得突兀和刻意,小说的教化意味也会变得非常浓郁。这也是书写“顿悟”时需要警惕的事:顿悟必须从主人公的处境出发,必须是从她可以感知的事物漫溢出去。顿悟不是作者塞到主人公手里的小字条,也不是空泛的口号或者真理。
他自己本身正在消逝到一个灰色的无法捉摸的世界里去:这牢固的世界,这些死者一度在这儿养育、生活过的世界,正在融解和化为乌有。
可以说,这是一个标准格式的“顿悟”小说,规范、简洁、精巧。如果说它有什么不足,就是它太标准了,几乎是为一次顿悟量身定做的小说,直指主题,没有任何多余的部分,对于熟悉这种范式的读者来说,可能少了一点意外。但是由于顿悟的内容拥有沉甸甸的思想含量,所以这个小说仍旧呈现出极高的艺术价值。首先,这篇小说讲的是男主人公生活中某个超越自身局限的精神性的瞬间,而这个瞬间竟然是通过一个他瞧不上的盲人完成的;其次,这篇小说也在讲现代社会里人与人沟通的困难。我们每个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盲的,都有自己的所知障,但是作者相信有那么一些瞬间,我们可以冲破屏障,在更高的层面上实现交流。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大教堂是巴别塔的隐喻,背叛了神的人们流落世间,使用各自的语言,彼此无法交流。然而我们依然有可能超越边界,爬上巴别塔,彰显出我们身上的神性。但是这些顿悟,是否都是男主人公所能想到的呢?他究竟明白多少呢?小说结尾他说的那句“确实不错”,就显得很神秘。他似乎若有所思,但是他究竟思考到了什么?那部分留白,需要读者通过自己的思考来填补。而读者的思考势必会漫溢出男主人公的思维边界,也会漫溢出故事的边界。这正是顿悟式小说的奇妙之处,顿悟使我们脱离了主人公,也脱离了以他为中心构建的小说。主人公是某种意义上的引路人,就像《大教堂》里的盲人,我们因他而踏上旅程,但是在最后时刻他却消失了。因为那个时候,他的声音和思考已经不重要了,我们被我们所抓住的意义带着飞离了地面,升入高空。从这个角度来说,《大教堂》或许也可以看作是在描述一种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关系:我们怀着抵触之心进入文本,最终放下戒备,被带向精神世界的深邃空间,在那里与作者达成某种心灵默契。
我们会发现,在以上小说的顿悟时刻发生了一种奇妙的转化,个体作为某种象征,指向更广泛、更本质的事物。但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个体,却不能是笼统的、符号式的。《南极》里出轨的女主人公、《大教堂》里的盲人以及《死者》里逝去的男孩,他们都是被作为生动的个体来描述的。只有这样,读者才能完全浸没于叙事之中,无知无觉地完成转化,收获最终的那份意义。作者刻画的每一笔,都在约束人物,建立起边界。而到了结尾,作者所追求的却是最终边界消失的那个时刻,读者跨过人物,穿越故事,来到一片自由广阔之地。为引领读者抵达那里的使者,人物的使命已经完成,陷入了沉默。他们的意识就此熄灭,却并未终结,因为读者代替了他们,接过了他们所思考的问题。在小说结束的地方,读者将会在这个作者与自己共建的精神空间里,开启一场新的思想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