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晴朗的天空,刚刚恢复了绿色的草坪的触感,以及球棒发出的悦耳声响。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从天空慢慢飘下来,而我正好用双手接住。为什么会正巧落在我掌心,我也不太明白,当时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不管原因是什么,总之发生了那件事。
同时,这个过程颇有精神分析的意味。村上春树是与弗洛伊德、荣格天然亲近的作家,所以他对坎贝尔的接纳顺理成章。村上关心精神创伤及其背后的成因,头脑中有一条清晰的因果链,所有的事都有因,找到这个因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河合隼雄在其著作《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里,将村上当作精神分析的对象,对影响他人生的一些重要事件提供了深层的阐释,比如村上青年时代经历的学生运动,比如地震、奥姆真理教,等等。在两人的对话中,我们能感觉村上非常肯定这种精神分析的价值,将自己完全交托于河合隼雄。
漫长的写作生涯如同跑马拉松,在后半程要想不掉队,需要充沛的体力和强大的意志。村上春树无疑是晚年作家中的佼佼者。60岁的时候,他出版了三卷本的《1Q84》,成为其写作生涯的又一高峰。此后,他仍旧保持着两三年出版一本新书的速度,长篇、短篇、随笔、对话录,各种文类一应俱全。
事实上,“晚期”这个词都不会降临在村上的世界里。他以那套恒定的哲学,有效地将时间排除在他的文学领地之外。“健康的隐喻”背后,其实是一种对时间的逃避。但是没准我们喜欢村上春树,正是因为他的世界里没有残酷的时间。在那里,我们可以像孩子似的沉迷于炫目的魔法,虽然只有片刻,午夜12点的钟声总会敲响,马车会变成南瓜,随从会变成老鼠,而且第二天的我们,确实比昨天变老了一点。
英雄不会受伤,也便很难成长。传统的历险故事里,英雄重返现实世界,必须有所成长。这也是教养小说的惯有套路。在好莱坞电影里,这也是一条金科玉律,那些爱哭鼻子、生性怯懦的英雄在历险归来后,获得了勇气和力量,或者他们懂得了如何去爱别人并且保护所爱的人。但是村上对此多少有些怀疑。说到底,他对于人究竟会不会改变这件事,始终有点举棋不定,所以在他的很多小说里,英雄其实没有什么改变。《1Q84》以青豆和天吾的最终相遇,代替了个人成长,承担着历险的意义。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村上愿意相信人物的转变,那就是历险是一次精神治疗,治愈了英雄早年的创伤。在《刺杀骑士团长》里,主人公治愈的是早年失去妹妹的创伤,但是那段故事相当牵强,像是一个后来贴上去的补丁。难怪村上将这个章节交给《纽约客》独立发表。它看起来的确更像短篇小说,是一个并没有切肤之痛的创伤。而且如果我们非要问,集体无意识中残余的恶与“我”的个人创伤之间,到底存在着多少关联,又为什么可以打通呢?把所有模糊含混的东西,都推给弗洛伊德、荣格和坎贝尔,是否能解决一切问题呢?
如今,这台机器好像对一部分人失效了。他们要么知道得太多,要么醒来得太早。另一个世界像是重新装潢的游乐园,油漆的卡通形象更换了一轮,但是过山车还是原来的过山车,摩天轮照样以从前的速度,把人送到高空。
我们无从知道村上春树初次阅读坎贝尔的时间。日文版《千面英雄》面市的时间是1984年,但很可能在那之前村上就阅读了英文版。根据他的作品变化来推算,应该在《寻羊冒险记》之前。也就是说,《寻羊冒险记》已经能看出受坎贝尔的深重影响。是不是《星球大战》的上映将村上引向了坎贝尔呢?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在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村上读到了坎贝尔。后来村上曾在推荐的书单里提到坎贝尔,说经常阅读他的《我们赖以为生的神话》,同时表示并不是对写小说有什么帮助,仅仅是因为有趣才读。可是说完这句话,村上接着对什么是有趣做了解释:“说到有趣的事,对我来说,是能将书中所写的东西据为己有,用英语来说便是tangible(触手可及)的材料。”在几十年的创作生涯里,坎贝尔的著作确实一直在村上触手可及的地方,成了他热切希望“据为己有”的宝藏。
此外,村上天生对物语和神话有浓厚的兴趣,他在推荐书单里也提到《一千零一夜》等神话对他的影响。他的小说《山鲁佐德》就借用了《一千零一夜》的形式。
37岁的时候,村上春树凭借《挪威的森林》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当我们追随作家来到他创作的晚年,回头看这本书,会发现它和作家的其他作品非常不同。《挪威的森林》没有任何奇幻和超现实的元素,当年村上曾想使用“百分之百写实主义小说”来强调它的特色,后来担心过去习惯他风格的读者会排斥,才将文案改为“百分之百恋爱小说”。写实无疑是其区别于村上其他作品的一大特点。这部小说的故事很简单:在前往德国的飞机上,37岁的渡边彻听到披头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回想多年前的往事,哀愁神秘的直子、明丽活泼的绿子,少年深陷于两种截然不同的爱情体验里,思考着死亡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艰难地走过了青春时代。村上塑造人物的天赋在这部小说里充分显露,直子和绿子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令人难忘。究竟该选择她们当中的哪一个,令那些深深代入小说的读者伤透了脑筋,而这个问题在未来还将一直伴随着他们,因为直子和绿子作为两种典型的女性形象,此后反复出现在村上的小说里。“直子”类型的女孩留在了直子死去的年纪,永远是十几岁的少女,比如《1Q84》里的深绘里和《刺杀骑士团长》里的秋川真理惠。而“绿子”类型的女孩则跟随男主人公长大,变成三十出头的少妇,《1Q84》里力大无比、勇气过人,凭一己之力为被虐待女性报仇的青豆是这个类型的代表人物。
最后,当然还有美国流行文化对村上的浸染,坎贝尔早已作为那些经典电影、大众娱乐的一部分,进入他的精神谱系。1981年左右,村上曾撰写长文《作为同时代的美国》,在其中他分析了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坎贝尔神话理论里的用词散见其中。和坎贝尔相遇以后,村上找到了一种进入那些他钟爱的电影和文学的方式,同时也可以看作是对他未来的探险旅程的一种模拟。所以,对于坎贝尔的接纳,是基于村上的天性和个人储备的。相较于好莱坞电影将坎贝尔宝典化、攻略化的倾向,坎贝尔在文学界被接纳的情况还是有所不同。小说世界里的一砖一瓦都来源于作者的精神世界,发生在文学领域的借鉴和接纳,必然以双方的灵魂契合为基础。对多数创作者来说,坎贝尔的神话体系有益却未必有效。日本学者大塚英志将村上春树和导演宫崎骏并置,认为日本80年代对外输出的文化,普遍具有故事结构化的共性。他认为在这样的输出里,并没有呈现日本文化的本质,这一结论颇为发人深省。反观中国的情况,是否可以说,我们在对外输出文化上的劣势,源自作品未能具有故事结构化的特性,与此同时,那些作品又可能较多地呈现了中国文化的本质。不过,宫崎骏和村上春树的故事结构化还是有所不同。宫崎骏选择了非常简单的故事结构,所要表达的主题与其匹配,无外乎真善美和爱。但是村上想要表达的东西显然没有那么简单。特别是后期的村上,力图将更多对社会、历史、战争和人性之恶的思考塞进小说。受制于结构化的故事,这些表达显得浅薄和表面,有时候它甚至像是读书笔记。在《1Q84》中,村上将契诃夫的《萨哈林旅行记》以及日本古典小说《平家物语》的片段镶嵌在叙事里,借它对恶发声。这些材料被安置在紧张的故事里,读起来确实很有趣,但也仅仅是有趣而已,它们并没有真正说出什么。村上对契诃夫书写《萨哈林旅行记》一段经历的点评,是中肯的解说词,而他的主人公如同老实巴交的播音员,逐字逐句地把它念了出来。让我们再回忆一下村上说过的那句话:“说到有趣的事,对我来说,是能将书中所写的东西据为己有……”村上将那些书中有趣的东西据为己有的方式,就是把它们变成自己小说里的材料。他就像在人类文明上游走的观光客,口袋里装满了拾拣来的漂亮石子。他要用它们来建一座自己的房子。该如何统合这些碎片呢?20世纪80年代,村上曾在分析他十分喜欢的美国作家约翰·欧文的小说时指出,欧文所写的是一种“先于碎片堆积的综合小说”,“他的小说中的所有要素都宿命般地定位于意欲达成‘综合’的位置上”。这种令村上不无羡慕的“综合”,正是仰赖于结实的故事框架。村上急需用它来组装那些自己从文学名著里复刻下来的碎片零件。
29岁那年,村上写了第一篇小说,获得日本的“群像新人文学奖”,从此走上写作道路。随后的40年,他过着非常职业化的作家生活,这也成为他给大家最重要的印象。村上非常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刚成名的时候,有记者找到他的父母,他父亲就大大方方地交出了他青涩的照片,村上大为恼火,险些和父亲绝交。在此后很多年里,这种差池再也没有过,村上像辛勤的园丁一样,一丝不苟地修剪着自己的轮廓,使其日渐清晰,深入人心:跑步、做意大利面、听爵士乐、和媒体保持距离、与妻子十分恩爱……和很多致力于给自己制造传奇故事的作家不同,村上没有身世之谜,没有战争和流亡的历史,没有激进的政治立场,没有任何情爱绯闻,他的公众形象干净得近乎寡淡。这种清洁的人生,恰巧暗合了村上读者的需要,特别是成长于1980年后的年轻读者。他们同样成长于和平年代,物资丰沛,对历史漠不关心,比起外部环境,他们更在乎的是个人的成长。健康、清洁、独善其身成为一种值得称道的生活态度。《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作为村上春树最畅销的散文集,深得年轻读者的喜爱。在这里,跑步不再是一项简单运动,而是一种挑战自我、维持活力的生活态度。谁能想到,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作家坚持跑步也成为值得歌颂的壮举。20多岁的村上是否具有足够的预见性,知道自己40年后能够凭借那个有点乏味的形象成为新一代的偶像呢?
在村上的小说里,我们总是能体验到一种作为尊贵客人的感受。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是为我们所准备的,安放在合适的位置,极其人性化。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坐在舒适的椅子上,探险就开始了。我们被带到另一个世界,看到令人惊叹的风景,遇到各种奇人怪事,虽然总有意想不到的危险,可是我们知道,我们不会受伤。这也是村上给我们的承诺。最终,我们被安然无恙地带回原地,从那张舒适的椅子上醒来,怅然若失,却又精神焕发,如同换上了新鲜的血液,身体里充满能量。
村上的故事既受惠于神话框架,但同时也受累于此。从很早开始,村上已经用套用神话系统代替了自己的思考。他的全部思考变成了如何用现有的理论系统将自己的故事安置,一一对应,如同按照古老的建筑图纸搭建自己的房子。可是作为读者,特别是对其故事结构了如指掌的读者,我们的乐趣绝不仅仅在于惊喜地发现,哦,原来窗户的位置如此精准地符合黄金分割率!
村上一直是作家中的好学生。他从不讳谈自己所受的影响。从钱德勒那里学会了如何使用比喻,从塞林格那里学会了第一人称的使用,从约翰·欧文那里学会了如何组织碎片信息……村上的小说创作有那么一点像是组装汽车。至于发动机……齐泽克写过一本名为《不敢问希区柯克的,就问拉康吧》的书,旨在从拉康的精神分析中找到解读希区柯克电影的密码。那么同样,我们或许也可以说,不敢问村上春树的,就去问坎贝尔吧。
青少年时代的村上,和“英雄”二字毫不沾边。他是那种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男孩。高中的时候长跑,女同学们给别的男同学喊的都是:“××君,加油!”对村上喊的却是:“村上君,别勉强自己啊!”他对大学课程缺乏兴趣,没毕业就和女同学结了婚,共同经营一间酒吧。29岁那年,他在神宫球场看棒球赛,心中忽然萌生了写篇小说试试看的念头。他在后来的随笔里反复回忆那个下午:
1949年1月,村上春树在日本京都附近出生。同一年,在世界的另一端,美国神话学作家约瑟夫·坎贝尔出版了他的重要著作《千面英雄》,引起巨大的轰动。这本书将在30多年后与村上春树相遇,在那之前,它已经深刻地影响了孕育村上春树的美国文化,包括披头士、猫王,还有乔治·卢卡斯。没有坎贝尔神话理论的指导,就没有《星球大战》。村上春树曾在早年的小说中多次提到《星球大战》。在《舞舞舞》里他说:“酒吧四壁全是玻璃窗,札幌夜景一览无余。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使我想起《星球大战》中的宇宙都市。”试图将自己笔下的世界与《星球大战》里的世界打通。
有意思的是,渡边彻37岁,写下渡边彻故事的村上春树那年也是37岁。在这以后,他的主人公和他的年龄渐渐拉开了距离。即便是30多年后,他的主人公也仍旧停留在三十几岁。他们身体健康,性欲正常,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处于一种完美状态,没有一丝疾病的阴影,更不必说死亡。当《1Q84》里的主人公天吾面对父亲的去世,流露出一种少年的懵懂和疏离,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后来村上决定无视他在《挪威的森林》里抛出的问题,放弃了对时间和死亡的思考。这种无视和放弃是否出于对时间的恐惧呢?这么说,很多村上的读者恐怕不会答应,毕竟他们年逾七十的偶像依然是马拉松健将,创作力旺盛,审美趣味也仍在引领潮流。可以说,村上以他的作品和深入人心的个人形象,成了打败时间的英雄。不过,这个战胜的姿态是不是多少有点可疑?
坎贝尔神话系统的出现恰逢其时,让村上找到了一种书写长篇小说的结构。在《刺杀骑士团长》里,主人公与妻子分手,住进了朋友雨田政彦父亲的房子,在那里的九个月遇到了种种怪事,最终他和妻子复合,并接纳了妻子腹中父亲不明的孩子,开始了新生活。这是第一层的“去而复归”,其中还嵌套着一个更加紧凑的历险之旅:在故事进行到四分之三的时候,为了营救失踪的少女秋川真理惠,主人公杀死骑士团长,钻进庙后的深洞,追踪逃跑的长脸人。最终主人公顺利返回现实世界,平行时空中遇险的秋川真理惠也因此获救。在这个故事里,比较有趣的设置是骑士团长既担任着导师的身份,又承担着敌对势力的角色,他主动要求被杀死,以关闭打开的潘多拉盒子,让秩序回归正常。不过如果我们查看坎贝尔学徒克里斯托弗·沃格勒写的那本《作家之旅》,在导师的名目底下赫然写着,有时候导师可以同时扮演反面角色。《刺杀骑士团长》中的很多设置,都能在坎贝尔的《千面英雄》中找到对应,比如企鹅饰物对应着护符,深夜响起的铃声对应着启程的召唤,而庙后的深洞也就是坎贝尔所说的神话故事里的鲸鱼腹。关于这个两层嵌套的历险之旅,村上在访谈中曾用一幢建筑物做比,他关心的是“地下”的部分。如果说地下一层是与“我”有关的心灵创伤,地下二层就是集体无意识的影响。“我”必须通过完成地下二层的历险,才能返回地下一层,并且照亮笼罩这一层的阴影地带。故事里,“我”若要涉险应战,必须步入深洞,那就要克服早年丧妹所患上的幽闭恐惧症——一个酷似希区柯克《迷魂记》的设定,受伤的英雄真正要面对的敌人是自己的暗面。最终杀死集体无意识中的“战争之恶”之后,失去妹妹的创伤也得到了治愈。然而和《迷魂记》里男主人公痛失所爱所不同的是,村上的英雄始终毫发无伤,一切以他们无恙返回原地为前提。一如村上所说:“回来很重要。如果你不能回来,那就可怕了。但是我很专业,所以我可以回来。”存在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在《爱与意志》里,讲了雅各与天使角力的故事,雅各打败了天使和魔鬼的混合体,胜利归来,然而大腿根被刺伤,从此一瘸一拐。罗洛·梅借此来比喻人类创造的过程,我们想从另一个世界把一些东西带到这个世界来,是需要做出交换的。然而村上并不这么想。他和他的英雄都是专业的,因此免于受苦,尽可以自由地往返于现实的边境。
这是村上人生中极为重要的时刻,一种被拣选、被委以重任的感觉降临在他的身上,使他从此不再平凡。在他的小说里,也总有这样的时刻,降临在那些看起来和他一样平凡的主人公身上。因为自己的经历,村上比谁都更相信生命中有这样的决定性瞬间存在。或者说,因为他天然具有的英雄情结,所以他赋予了那个时刻一种近乎神迹的光辉。我们应该承认,我们会被村上的小说打动,正是因为他为我们创造了很多凡人英雄,一些离我们很近的普通人,在某个时刻,一扇门忽然在他的面前打开,他就此踏上了神奇的旅程。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使我们渴望拥有村上主人公那样的奇遇,而村上式的奇遇也使我们宽宥了自己的平凡。那是一种为平凡量身打造的奇遇,不需要远大的理想、过人的勇气,你只需要带上一份好奇心,就可以上路了。
37岁的渡边彻过得怎么样?小说没有给出答案。很多年后,村上写了一部叫作《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的小说,可以看作是写给《挪威的森林》的回信。对于这部继《挪威的森林》之后唯一一部写实主义的作品,村上强调它“表面写实,基底具有非写实”。在《挪威的森林》之后,村上努力与这部大获成功又颇受争议的作品划清界限,排斥写实主义,或者说传统意义上的写实主义。他认为日本的写实主义相当刻板,总是依循过去的规范。这其中暗含着他对自己早年作品在日本文学界未能获得认可的不平。他的文学观念里,始终包含着对日本文学传统的批判。在《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里,少年时代几位朋友不约而同离他而去的遭遇,给多崎作的内心留下了阴影。成年后,他一一寻访当年的朋友,试图弄清真相,疗治心灵的创伤。这部小说与《挪威的森林》形成呼应,似乎在回答成年后的渡边彻过得怎么样,他是如何解决早年创伤的生命课题的。不过此时的村上,已经习惯了套用他在后期小说里惯常运用的模板,寻找之旅显得过于程式化,失去了《挪威的森林》时的脆弱和动人。事实上,早在《寻羊冒险记》的时候,这种模板已经成形。写在其后的《挪威的森林》反倒如同脱缰的野马,摆脱了形式和主题的控制,自由地在旷野中驰骋。这种自由在村上之后的作品中未能延续,从而成为其小说中的异类。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里,探讨了疾病与文学的关系。梅毒之于莫泊桑,肺结核之于托马斯·曼,癫痫之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村上春树这里,我们也许有必要探讨一下“健康的隐喻”。在他的小说里,健康成为一种自我克制、自我修炼的品格属性,稳定、自给自足,形成绝缘的内在宇宙。村上曾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的美国大作家都酗酒,基本上属于酒精中毒。”喜欢归喜欢,生活理念上他却与他们分道扬镳。在最近出版的《刺杀骑士团长》中,有一个叫免色涉的人,富有、神秘、爱穿白西装,几乎是盖茨比的翻版。类似的人物在早年的《烧仓房》里也曾出现。可以说,这是村上又一次向他的文学偶像菲茨杰拉德致敬。不过免色涉徒有其表,是一个纸糊的盖茨比。如果非要追问他到底哪里不像,也许我们只能说,他太健康了。那种健康的生命姿态,是村上植入人物头脑中的一块芯片,控制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可否认,村上的健康哲学是非常积极的人生态度,不过到了晚年它多少显得有点无聊。我们显然不可能在村上身上期待出现萨义德在《论晚期风格》中所定义的那类晚期作品:包含了一种不和谐的、不安宁的张力,最重要的是,它包含了一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
2017年,《刺杀骑士团长》的问世,成了出版界的一次盛事。很多读者赶赴书店,等候这部小说正式售卖的时刻,如同见证一座恢宏的建筑竣工揭幕。随着《刺杀骑士团长》各国版本陆续问世,掀起的一股新的村上热潮中,村上春树度过了他的70岁生日。同一个月,他在《纽约客》上发表了新写的短篇小说《奶油》,在回答记者提问的时候,他表示这篇小说有可能成为一个新的短篇小说集的开始。对村上的读者来说,这好像也算不上什么意外惊喜,他们早已习惯自己的偶像一直在写,并且会继续写下去这件事,“村上春树”这个名字成为作者对读者的一种承诺。
值得注意的是,《挪威的森林》在结构上,采取了村上作品里很少见的倒叙,以多年后的渡边彻视角回溯青春。虽然现在时只是一个引子,却确定了整部小说感伤的基调。在村上的其他长篇里,时间都是从“现在”不断往前发展的,读者的阅读与人物的经历具有同步性。也就是说,村上通常直接切入主人公当下的人生,向我们展示他马上要经历的一段奇遇。奇遇结束的时候,主人公在一定程度上打败了他的敌人,自己也有所收获,我们好像看到了新生活的可能性。这样的设定肯定了奇遇的意义,昭示着某种希望。然而村上拒绝把镜头拉远,让我们在更长的时间里打量主人公,审视那次奇遇。因为时间才是最大的敌人,真正改变我们的,不是短暂的奇遇,而是在时间中的消耗、磨损。但是“时间”似乎是村上努力回避的主题,他尽可能地压缩时间跨度,用奇观代替日常,将“片刻”不断放大,主人公如同凝固在琥珀里的昆虫。早在《挪威的森林》里,村上就借主人公渡边彻之口,不无羡慕地说:“唯有死者永远17岁。”死亡打败了时间的侵袭,穿过死亡之门的人,反倒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胜利者。这是度过了17岁的渡边彻在思考的问题。时间的意义是什么?死亡的意义是什么?鉴于作为叙述者的渡边彻已经37岁,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问题对他仍旧重要。虽然《挪威的森林》是一部青春小说,但它并不浅薄,而且它是村上少数直面时间和死亡的小说。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村上早年的读者正在离他而去。特别是在《1Q84》之后,他每出版一本书,就会有一些读者离开。他们不再觉得那些新小说是写给他们的了。这种感觉可不太好,毕竟从前阅读村上的时候,他们都有过一种奇妙的体验,觉得那些小说就是专门为他们而写的。
坎贝尔深受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影响,认为神话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体现,至今仍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在无形之中影响着我们的选择。他所提出的“单一神话理论”认为不同民族和国家存在着一些相同的神话模型,虽然它们表面状貌不同,但内核是相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英雄,有着相同的生命轨迹,所以那些神话模型具有世界性。“世界性”对好莱坞而言,十分具有诱惑力,像一把万能钥匙,可以打开任何文化的大门,畅通无阻地跨越国界。在《星球大战》大获成功之后,很多好莱坞导演都将坎贝尔的著作当作“圣经”。后来编剧界流行一本叫作《作家之旅》的编剧宝典,这本书完全来自坎贝尔的《千面英雄》,只是将书中的理论转化成更具实操性的条目。村上春树接纳坎贝尔的理论,是否也有对“世界性”的考虑呢?我们知道,凭借《且听风吟》成名之后,村上再也没有获得日本文学界的肯定,80年代初他离开日本,开始旅居海外的生活,似乎确实有意拓展日本之外的文学舞台。不过,村上和坎贝尔的相遇几乎是必然的。首先是因为村上的英雄情结。英雄穿过边境抵达另一世界,这种奇遇令他着迷。在《纽约客》的采访中,他将自己的写作,描述为推开一扇门,进入另一个世界。他只是努力记下自己所看到的。他具有无视现实与非现实的边界的能力,可以自由地进入另一个世界,然后再回来。“回来很重要。如果你不能回来,那就可怕了。但是我很专业,所以我可以回来。”在这番响应了坎贝尔“英雄回归”的言辞里,村上和他笔下那些凡人英雄完美合体——“另一个世界”是他和他的英雄获取价值和意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