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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悼艾米丽的玫瑰 作者:威廉·福克纳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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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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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放松下来的肌肉空落落的,能感受到过去或明天干活时的信号,能感受到挥舞草叉和堆场的冲动。月亮安慰他,撬开了潮湿的头发,试图留下月影。他想到了明天,于是站了起来。那个烦人的神祇已经离去,黑暗与阴影只会嘲弄他。月光奔泻在一道铁丝网上。他知道这儿就是那条公路。

这位神祇既没有认出他,也没有忽视他。祂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是谁,只看见他闯入一片与他毫无关系的地方。他蜷缩着身子,感受到了。膝盖和手掌贴在炽热的地面上,他跪在那儿,等待着突然而可怕的毁灭来临。

腐烂的树皮在他的脚下滑动,从独木桥上剥离,落入阴暗的、潺潺流淌的溪水中。他仿佛站在岸边,咒骂着踉踉跄跄的身体。这时,脚底在滑动,身体挣扎着寻找平衡。你就要死了,他对自己的身体说。他又一次感觉到了神明即将降临身边,意志力被地心引力征服了。就在这个心神不定的刹那间,他通过知觉——而不是智力,感受到了黑暗的溪水正等着他,感受到了那根独木很不牢靠,感受到了树干在跳动与呼吸,还有那无数的树枝仿佛正在向黑暗中看不见的神明祈祷着。随后,树丛和星空从眼前慢慢划过,就这么坠落下去,那意味着死亡!这真是可悲的嘲弄和笑话。他一次又一次死了,但是他的身体拒绝死亡。这时,溪水接住了他。

干完了一天的活儿,等着他的是粗茶淡饭,和只能无聊地睡上一觉的临时住处,明天他还得接着干活。他那不吉祥的影子划过一圈,标志着又一天劳累的结束。山峦短暂地变得锋利起来,过不了多久山顶就不再锋利了。这里是阴影下的山谷,对面的山梁处在二维之中,在太阳的照射下变得金灿灿的。山谷中的小镇笼罩在紫丁香的阴影中,那儿就是他吃饭和睡觉的地方。也许还有一位姑娘像一首哀乐,炎热使她流汗,身穿蓝色棉布衣,命中注定要与他的人生之路发生交会。他也会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在这片月牙形的土地上,挥汗如雨地割着麦子。

他非常清楚远方有一位女子或一位姑娘,本来是说不准的,可眼下他知道自己能肯定了。有一会儿,他注视着那个身影毫无目标地移动着,心中没有任何好奇。那个身影停顿了一下,在一个细长的金色平台上,抹上了最后一道红色的晚霞,随后又打破停顿移动起来,终于从视线中消失了。

他爬过另一道围栏,终于到了那片林子。他停下脚步,只见西方的落日余晖改变了身上铅灰色的尘土,在没有刮过的胡须尖上镀上了金色。林子里的阔叶树——枫树和桦树的树干,夹杂着两缕红色、金色和淡紫色的光线,矗立在地面上,伸展的树枝让落日变得歪歪斜斜,透出难以描述的五颜六色。这些树枝就如同吝啬鬼的双手,很不情愿地让金币似的落日滴落下去。松树是一半铁色一半铜色,被雕刻成永恒宁静的象征,金色从中滴落而下,稀疏的小草接住了树上滴下的金色,看起来就像是奔腾的火焰,最后在松树的阴影下熄灭了。有只鸟儿栖息在一根摇曳的树枝上,短暂地打量了他一眼,啁啾着,最后飞走了。

他仍然在奔跑着,穿过月光笼罩、昏昏欲睡的麦田,疲惫不堪地跑进了那片林子。可是,她已经离去。在一阵阵不断涌来的绝望中,他趴倒在地上。可是,我还是抚摸了她!他心里想着,带着失望和钻心的痛苦,隔着潮湿的衣服感受着地面,感受着地面上的细树枝。

他的身体不想动了,却能感受到正在冷却的血液,感受到黄昏正如流水一般消逝。他的眼睛看到了教堂尖顶的影子就像是横贯在这片土地上的一道恶兆。他看着尘土在上下颠倒的鞋面上微微浮动着。他的双脚沾满了尘土,肮脏不堪。穿上那双又暖又湿的舒适鞋子,双脚凉快了下来。他的内心充满感激。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睁开双眼,透过树梢,在山顶上方的天空中看见了一颗孤单的星星。他仿佛在那儿看到的是一个人。这是多么熟悉的景象,离他如此遥远,不会在乎他的所作所为。所以他站了起来,背对着那颗星星,开始朝镇子的方向快步走去。就要过前面的那条小溪了。迟迟找不到过河的地点,又让他内心产生恐惧。不过,他用意志克服了恐惧,心里想着美食,还有念念不忘的女人。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睛后面清晰地闪过一片古老而刺目的美丽。这时,曾经清澈的本能变得贪婪,他的身体蠢动了起来。他爬过一道围栏,遭到了家畜们的注目和瞪视。他踉踉跄跄地穿过一块收割过的玉米地,朝那片林子走去。他迈开了大步,跨过一道道古老而松软的垄沟,一双膝盖重重地撞击在一起。易断的玉米秆交缠着,漠不关心地静卧着,妨碍了他行进的速度。

他跳进银海中去追她。趟出来的沟纹,打破了浓密月光下麦田的银色,使之向四周散开,最后消失在凝滞不动的、尚未收割的金色麦穗中。她远远地跑在前面,穿过麦田时的动静在他赶到时已经消失。他越过向两边起伏散开的麦浪,看见她的身影迅速地没入一片林子,宛如一根小小的火苗。随后,他再也没有看见她了。

他一瘸一拐地走着,湿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那一身湿衣黏糊糊的,有说不出来的难受,使他步履沉重,无法快跑。他能看见她的身体在没有月亮的暮色中犹如幽灵一般,眼下正朝山上爬去。他奔跑着,嘴里咒骂着,水从头发上滴落,粗劣的衣服和鞋子发出湿漉漉的埋怨声,诅咒着他的命运和气数。他觉得不穿鞋能跑得更快,于是一边看着她悄无声息地奔跑着像一团火似的,一边脱下鞋子,随后又向前追赶过去。潮湿的衣服如铅一般沉重。跑到山丘上的时候,他早已气喘吁吁了。她就在那儿,站在满月升起后的一块麦田中,犹如银色海洋中的一条船。

他搅动着溪水,朝她追去。他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对岸。浸泡过的衣服死沉沉的,缠住了他,如同纠缠不休的塞壬,如同女人。他看见波动的水面映着繁星。最后,他终于爬到柳树的阴影下,双手所触之处都是湿漉漉、滑溜溜的泥巴。这儿碰到了树根,那儿摸到了树枝。他直起身子,听见衣服上滴答滴答的滴水声,觉得衣服变轻了,随后又死沉沉的。

溪水接住了他。不过,这儿不仅仅是水。水在他的身体、背带裤和衬衫间暗暗流淌着。他感觉到了头发向后漂去。不过,在他的手掌下,惊恐的大腿像蛇一样扭动着;在黑暗的水泡中,他感觉到小腿在飞快地踹动;身体在下沉,前胸与后背磕磕碰碰。置身在缓缓流动的溪水中,他看见了,死神犹如女人在闪烁着,被淹没了,在等待着。他看见那发光的身体被水折磨着。他的两片肺叶喷出溪水,大口吞咽着潮湿的空气。

月光下的马路蜿蜒,单调地伸展在他的眼前。他的影子拖在了身后,如同一条亦步亦趋的狗。一整天的劳累和臭汗已经被远远地抛在身后。等候在前面的是睡觉,粗茶淡饭,还有更多的劳动。也许还有一位姑娘像一首哀乐,穿着印花棉布衣,抵挡着炎热。明天,不吉祥的影子又要围着他转圈,只不过明天离现在还很远。

不管怎样,镇子就在眼前。那灰蒙蒙的墙头上是苹果树的茂密树枝,那儿开过美丽的花朵,结过甜美的果实;谷仓和房屋是蜂巢,追逐阳光的蜜蜂早已飞走了。从这儿看过去,法院的房子是修昔底德做过的梦,那些苍白的爱奥尼亚的柱子被烟给熏污了,你是看不到的。铁匠铺那儿可以听见铁锤有节奏地砸在铁砧上的叮当声,如同教堂晚祷前的召唤指令。

劳累被抛在了身后,又在前方等着他;都是关于时间和生命的亘古不变的绝望。繁星犹如被揉碎了的鲜花,漂浮在黑暗的水面上,蠕动着向西方飘去。潮湿的双脚沾满了泥土。他缓慢地向山下走去。

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甚至包括对女人身体的欲望。也许,利用那种本能来勾引他,使他不得安宁,永不太平,不能像其他人那样食宿无忧——这个想法泄露了他隐秘的内心。如果找到她,我就安全了,他心里想着,却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交媾,还是伴侣。可这儿没有他需要的东西,只有一座座山丘,山坡缓缓向下伸展,尽头永远被一条小溪斩断。棕褐色的溪水在杨柳的掩映下奔流着,没有阳光的照耀,显得阴暗而令人生畏。如同这个世界的一只手,如同手上的一道掌线——毫无理由的一道皱纹。不过,他有可能被淹死在这儿!他恐怖地想着,眼睛注视着水面上飞舞的蠓虫。岸边的杨柳树悄无声息,如同诸神一样毫不在乎。高远的天空如同一块柔滑的裹尸布,能把他的窝囊之死掩藏起来。

太阳是一个正在坠落的红色火炉口。他的影子,他一度以为消失了的影子,如同一条蹑手蹑脚的小狗,又蜷缩在他的脚边。太阳挂在枝头,光线从树叶间渗漏了下来。太阳就像是泛着一点银色的火焰,在树梢上移动着。噢,那儿有鲜活的东西,他心里想着,并注视着一道金色的光线穿过阴暗的松树间。一缕烛火已经烧完了蜡身,正在寻找新的蜡身。

纷乱的溪水拍打着他的嘴巴,试图钻进去。在溪水深处,被囚禁的月光又一次冲破睡眠,泛起了荡漾的微波。水平的亮光弯曲了,打碎了水面,从他身边散开。他踩着水,感觉到了泡在水中的鞋,还有沉重的背带裤,感觉到了潮湿的头发贴在脸上。他看见她浑身水淋淋地上了岸。

他回忆起白天的生活片段——从一口水缸里喝着凉水,后面还有一个人排队等着;麦子在收割者的镰刀下纷纷倒下;马梦到了谷仓里的燕麦,谷仓里散发出氨水的甜味儿,马具上带着汗味儿;画眉鸟如同被烧过的纸片一样歪斜地停歇在麦穗上。他想到了肌肉在汗湿了的蓝色衬衣下跳动,想到了要找个人来说说话。总能找到某个人的,他的种族中的另外一个人。人可以假冒一切事物,但沉默不能伪造。在沉默中,他明白了什么是恐惧。

没过多久,锋利的山脊轮廓线切断了他影子的头。他走路时带着影子像蛇一样在身前的地面上扭动着,后来又看着它慢慢消失,最后连一丝阴影也没有了。道路上尘土飞扬,粗重、变形的鞋子灰突突的,背带裤看起来也是灰突突的,上面都粘满了灰土。灰土是得到的赏赐,是他劳累一天得到的恩赐。他回想不起小麦被割倒后的情形,身上的肌肉忘记了堆麦堆和挥草叉时的感觉,双手忘记了紧握木柄时的感觉——木柄被摩挲得光滑可亲,摸上去就像丝绸一样。他忘记了恹恹欲睡的阁楼,忘记了阳光下犹如不朽的舞蹈般飞旋的谷壳。

月亮游上来了,如同一只满载货物的平底船,正顺着蔚蓝色的信风上行。月亮用滚圆的眼睛心满意足地注视着他。他扭动着,想象着自己的身体正压在她的身体上,想到了黑暗的树林、落日和尘土飞扬的公路,希望自己并没有离开。可是,我还是抚摸了她!他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企图在这儿完成一次不可逆转的圆房。啊,她敏捷而慌乱的大腿!她的胸脯和乳房!不过,最好还是忘掉她是出于本能而逃之夭夭的。我是不会伤害你的,他呻吟着,我绝不会伤害你的。

他在这座绿树环绕的教堂前站了片刻,像一头绵羊一样心无所想,却感受到了正在消失的白昼如浴缸排水,或者说像一只裂开的碗一样从这个世界泄去了。他能听见白昼时绿色正殿里舒缓的吟诵声、祈祷声。这时,他又向前走去,速度缓慢,仿佛盼望着一位牧师能在自己面前停下脚步,拦住他,来解读他的灵魂。

他曾经把树看成是取之不尽的木材,但是这些沉默的杨柳树却远不是木材那么简单。木材可以用来造房子遮风挡雨,可以用来生火取暖,可以当作柴火烧饭,可以造船跨越江河湖海。这些树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他,缓慢地对他实施报复。落日是不需要添加燃料的一团火。水在阴暗凶险的梦中低语。所有的船都不能在这个水域行驶。有一个神祇在深思,他必须对神谕作出回应。在此之前,舒适宜人的信仰已经破旧不堪,如同一件每日必穿的衣服。

月亮上行得越来越高了,不久她就会从群山的另一侧溜下去,津津有味地回忆自己是如何把银光借给了树林、麦田、山丘,还有那绵延起伏、单调乏味的肥沃土地。在他的下方,谷仓被月光镀上了银边,筒仓变成了希腊人的梦,苹果树犹如喷泉刺破银光。小镇成了一座平展开来的月光平台,法院大楼透出的光亮在月光下变得暗淡无力。

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白昼慢慢消逝了,四周没有任何声响。地球的引力指引着他沿着宁静的林间大道向山下走去。不久,山丘上紫罗兰的影子吸引了他。这儿没有阳光,尽管树梢就像是镀了金尖的画笔。山顶上的树干犹如一排排的栅栏,那一侧的晚霞慢慢地燃烧殆尽。他又一次停下脚步,明白了什么是恐惧。

他努力克制着那痛苦和危险即将来临时的感觉,那冒渎神明的感觉。不过,感觉仍然如静止的羽翼,悬浮在他的四周和上方。最初的恐惧感已经消失,可是没过多久,他却又不知不觉奔跑了起来。他原本可以放慢脚步,来证明身心是健康的有机整体,可是他的双腿仍不由自主地奔跑着。在暧昧不清的暮色中,他看到了一座横贯小溪的独木桥。慢慢走过去!慢慢走过去! 理性对他说。然而,不听使唤的双腿还在奔跑。

他感觉到了自己走路时搅起的尘土。他看见了地里银白色的玉米,黑漆漆的树林如倾倒而下的墨水。他心里想着飞快逃走的她,是多么像奔泻的水银,多么像一枚被抛掷的银币。不一会儿,镇子里的亮光映入了他的眼帘——法院房顶的大钟、亮堂堂的大街,尽管地界很小,好似一处仙境。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被自己遗忘。眼下,他能想到的就是清醒、饥饿与劳动,还有让放松下来的身体躺到简陋的床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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