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盔。”他的尸骨说。
他静静地躺着,仔细品味着。在他的身下,小马驹林康每天夜晚都在追赶着,奔向那宿命般的神秘终点。在夜色浓重而凝滞的街道上,一扇扇门窗透出亮光,仿佛是浓墨巨笔勾勒出来的一幅幅彩画。不知从哪个码头传来了轮船尖厉的汽笛声。有那么一会儿,汽笛声震耳欲聋,随后归入寂静,凝住了空气,在耳腔中形成一个真空地带,那儿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寂静也没有。接着,汽笛声止住,余音慢慢消逝,寂静在棕榈叶的哗哗声中获得重生,那叶声犹如沙砾从一块金属片上滑过发出的声音。
那些老鼠也属于韦德林顿夫人所有。不过,富人们拥有的必需品真是太多了。黑暗和寂静也属于她所有,她没有料到老鼠们也会因此作诗回报。它们并非不能作诗,而是有可能妙笔生花的。它们写的东西不输拜伦。在血色的阿拉斯挂毯背后,老鼠们用细脚发出轻灵的嗒嗒声——这可是鬼祟而贪婪的喻示那儿有兽皮那儿有凝胶我在那儿是王中王可是那个女人连同那个长着狗眼的女人把我的骸骨冲刷到了一起。
“头盔。”他冥想了片刻。不知道自己已死的野兽一路咆哮着,而羔羊的仇敌们在神圣的尘埃中打开了通道,让它通过。“头盔。”他重复着。他的尸骨过着隐退的日子,对这个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了。可是它能以惊人与恼人的方式向他提供点点滴滴、已经逃离脑海的琐碎信息。“你所知道的可都是我告诉你的呀!”他说。
破败坍塌的阁楼顶棚向低矮的屋檐口倾斜过去。黑暗中,身体的知觉取代了想象,想象是在心灵的眼睛中形成,一动不动的身体在缓慢地腐烂中发出磷光,而腐烂自出生时就在身体的内部开始了。肉身已经死去,它独立存在着,自生自灭,最后又获得新生,永生不朽,因为我是复活之神。在男人的身体内,那寄生虫应该是贪婪的、细条条的、毛茸茸的。在女人的身体内,犹如音乐般和谐合拍的典雅女人的身体内,那寄生虫应该是形体柔美的,被喂养得漂漂亮亮的。尽管如此,对我来说,这一切只不过是煮沸了的新鲜牛奶,因为我就是复活之神,生命之神。
他躺在一大块摊开的柏油纸下,全都躺在那儿,只有部分身体除外。这部分身体既不会遭蚊虫噬咬,也不担心冷暖的遽变;这部分身体骑在毫无目的的小马驹上孜孜不倦地飞跑着,直冲上峰峦叠嶂、云雾缠绕的高山——那儿听不见马蹄声,也看不见马蹄印——却永远不会濒临那段蓝色的绝壁。这部分身体既不是肉身,也不是非肉身。他躺在柏油纸下,因为这部分身体从不苦思冥想,他感到了一丝愉悦。
我想做点事情大胆的悲壮的严肃的事情他重复着,在发出嗒嗒声的寂静中组织这些无声的言辞我骑在浅绿色的小马驹上眼睛如蓝色的闪电鬃毛如纷乱的火焰飞奔的小马驹冲上山峦一路跑进了那高耸入云的天国那匹骏马依然狂奔着,咆哮着向外面冲出去;它依然狂奔不已,沿着天国那连绵的蓝色山峦一路咆哮着,带着金色旋涡的鬃毛抖动着,宛如一团团的火焰。骏马与骑手一路咆哮向前,那咆哮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在浓重厚实的黑暗和寂静中,有一颗星星正慢慢地陨灭。它坚定不移,星光衰颓,隐入深空,两翼黯淡,正思考着那黑暗悲惨的地球,他的母亲。
我骑在浅绿色的小马驹上它的眼睛如蓝色的闪电鬃毛如纷乱的火焰飞奔的小马驹冲上山峦一路跑进了那高耸入云的天国。
他的尸骸又一次呻吟起来。那匹马驹穿过通透明亮的玻璃地板,依然在不知疲倦、原地踏步地狂奔着,它的目的地就是那座可以酣然熟睡的谷仓。黑暗笼罩着一切。楼下开酒吧的路易斯允许他在阁楼上睡觉。可是阁楼和屋顶的油毡是标准石油公司的财产,连黑暗也是。能让他安然入睡的黑暗也是韦德林顿太太——标准石油公司老板太太的财产。她会把你变成诗人的,如果你无所事事的话。她觉得,要是呼吸的理由不能让她接受,那就不是理由了。在她看来,如果你是白人,而且游手好闲的话,那么你就是一个流浪汉,要不就是诗人了。也许你正是这样呢。女人们真的很聪明,她们明白如何让生活远离现实的困扰,远离现实的渗透。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
“是得有人来忠告我,我想,”他附和道,“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柏油纸的下面,周围一片寂静,那寂静中满是轻灵的嗒嗒声。他的身体再次向下倾斜,倾斜着,穿过乳白色的过道,肋骨一般的暗淡日光形成穹棱,在过道的上方晦暗不明地熔解着,躯体最终憩息在风平浪静的海洋花园中。周围全是摇曳不定的岩穴与洞窟,他的身体躺在泛着涟漪的海底,在波动起伏的海潮的轰鸣声中平缓地飘荡着。
尸骨呻吟着。
他的尸骨静静地躺着。也许正在想着这些,可是时间不长,身体就开始呻吟起来。不过,它并没有说出来。这肯定不像你,他想,你也不像你自己,可是也不能说默默无语就令人不悦。
“要我说,我就是不相信啊!”他重复着。
“我想要做点事情。”他说。他的嘴唇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蠕动着。那匹狂奔的马驹踩着无声的惊雷再次把脑海塞得满满的。他能看见马鞍下的马腹和骑手的靴底。他想到了那匹诺曼骏马,经一代代的良种马培育而来的骏马。在平缓、潮湿的英格兰绿色山谷中,它披上了钢铁铠甲。它被炎热、饥渴以及毫无希望、虚无缥缈的地平线所激怒,一路咆哮狂奔着,马身被斩成了两截却毫不知晓,富有节奏的狂冲惯性仍使它连成一体。马驹的头戴着铠甲,根本看不清前方。铠甲叶片的中央鼓出了一个……鼓出了一个……
“哦,我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他说,“我对自己翻来覆去说过无数遍了,可事实并非如此。我可不相信它是真的。”
“并不全是吧。”他的尸骨说,“在我看来,生命的目的就是静静地躺着,你还不懂得这个道理呢。换句话说,这个道理你都没向我提起过呢。”
睡觉的程序、躲入洞穴过夜的程序因此被简化了。每天早晨,整张床铺反向卷成了一根线轴,矗立在小屋的角落。它就像一副眼镜,老太太们看书时佩戴的老花镜,上面系着一根细绳,连在一个线轴上,装在烫金的眼镜盒内。那线轴、精致的眼镜盒紧紧地偎贴在睡神的胸前。
“好吧,好吧。”尸骨不耐烦地说,“我不会和你争辩的,永远不会。我只是忠告你罢了。”
连布隆和坦克雷德的骸骨也在那儿。
黑暗中,树木的剧痛得到了很大的缓解。空荡荡的房间不会发出吱吱声、噼啪声。也许树木就像他人的尸骸一样,过了一段时间后,那犹如条件反射似的古老冲动就已经消耗殆尽。一根根骸骨沉入海底,落入海洋深处的洞窟中,经受着轰鸣作响的波浪的冲刷。如同骏马的骸骨,诅咒着那些骑过自己的劣等骑手,相互之间自吹自擂说,倘若让头等骑手骑上它们,那情况就大大不同了。然而,头等骑手总是遭到别人的迫害。看来最好还是做海底洞窟中的骸骨吧,让退潮的海水不断地冲刷吧。
把我的骸骨冲刷到了一起笼罩一切的黑暗中,满是仙女一般轻灵的脚步声,既蹑手蹑脚,又迫不及待。有时候,双脚踩在他的脸上发出冷飕飕的嗒嗒声,吵醒了黑夜中的他。身体稍一动弹,它们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犹如风中突然解体的枯叶,发出低沉而细腻的琶音,留下了微乎其微却又确定无疑的鬼祟气息和贪婪臭味。他时不时地就这样躺着。当晦暗的日光斜照在破败不堪的沥青屋檐上,他观察着带有阴影的光线,光线不断闪烁着,从朦胧到朦胧,犹如阴影重重的一群大猫,给凝滞不动的寂静留下了一串串低沉轻灵的脚步声。
他的尸骨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也许他正在思考着这一切。他将柏油纸的床铺想象成了一副眼镜,每天夜晚都要戴上这副眼镜,细致地考察梦中的景象:
透过这副眼镜的一对透明镜片,那匹小马驹依然向前飞驰着,纷乱的鬃毛上下起伏,如同跳动的火焰。四肢紧贴着滚圆的马腹交替向前,富有节奏地轮换步伐,不断奔跑,每一次的腾跃都会在柔和的嗒嗒声中做短暂休止。他能看见马鞍下的马腹,能看见马镫处骑手的靴底,肚带正好在肩胛的马鞍处将马身一分为二。可是它依然富有节奏、不知疲倦地狂奔着,只是原地踏步裹步不前。他想到了那匹没有骑手的诺曼骏马,一路狂奔着,朝着萨拉森人的酋长冲过去。这位酋长目光极其敏锐,手腕极其灵巧,手臂强劲有力,只见他手起刀落,一下子就砍断了那头狂奔的野兽。它的断尸残骸奔跑在神圣的尘埃中,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在这片尘埃中,连布隆和坦克雷德也在金戈撞击声中悻悻撤退。那匹骏马发出雷鸣般的轰响,跑进了敌群中,跑进了我们仁慈的主的敌人中,却依然沉浸在冲锋陷阵时的狂怒与骄傲中,不知道自己已命丧沙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