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正在一捆捆芹菜叶中择选的老妇女的皮肤。菜叶在侵蚀她的手。但是她不知道。她一直在择选,迟迟下不了决定。
我想,在这座城市,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这位老妇女第一个让我把她和关于光秃秃的芹菜叶的迷信联系在了一起。隐喻掌握住了我,控制住了我。看着老妇人的手,我问自己:这些手指什么时候会死去。然后我把问题引申到她的脸上。然后我看她的鞋子。
皮肤上有一种不耐烦。它就像那种期望得到最后剩下的东西、最后还能拿到的东西的渴望。那种急匆匆的享受让我心生嫉妒。这是一种容不得半点时间的直接。
你生活在另外一片土地上。时光过去了数年,很多年。如果去一一历数,说不出一个准确的数字,只能是几个数字上下。十或十五年吧,你对自己说。原因很简单,谁又能说得清楚,他的童年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结束,是和一个你已经离开的村子联系在一起,还是必须用脑子去想。如果这个童年不是突然中断的,也不是一天一天逐渐结束的,那么它会怎么结束呢。带出来的生活有时在头脑里如同矿渣,沉重,但是默默。
那些贪婪像生命时钟的指针一样一颤一颤的人们,他们能很快进入眼前的时刻。他们能感觉到一个个的眼前的时刻。
事情的开始是芹菜叶子有的时候不长了。菜园子的绿草、蔬菜和花朵茂密丛生,相互纠缠。到了夜里,一片叶子的颜色会悄悄爬进另一片叶子里,还会横跨路面。唯有种芹菜的那块地是顽固的,光秃秃的。三月份又撒了第二遍、第三遍,一共撒了五遍种子,但是什么也没有长出来。
对一个囊中羞涩、干活挣钱、事事从实际出发的人生,死亡只需要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理由:生命的时钟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它在人出生时就已经上好了发条、设定完毕。没人知道是怎么设定的,而且要想延长这个时钟的时间也是没有意义的。
接下来发生了不同的事情,相反的事情:
芹菜地的顽固和光秃秃对家里的人是一种预兆。很快,这个预兆在全村传开了。大家知道,菜园子里芹菜地光秃秃的那家今年要死人。预兆有很多,在罗马尼亚的农村,所有预兆用没有血色的手指指向的都是不幸。这次只是众多预兆中的一个,它是迷信。但是迷信之所以能站得住脚,是因为它总能指点出会有多少不幸发生。恐惧的阴霾笼罩着生活。在信仰上帝和日常生活中对“罪孽”的漠然之间,恐惧的阴霾在吞噬人生。人是渺小的,每一样东西在皮囊之下都会有所隐藏。人已经习惯于因为碰巧而失败,因为小事而死去。
然后我整天整天地看着街上的人,看着店铺里的人,每次都是通过光秃秃的芹菜叶,每次都如同是在芹菜叶袭扰了思想之后。
因为生命已经垂老,所以他们生活在存在的时间中。或者说在“的的确确”的字眼中。
老女人们很快就能表现出同老男人们的区别,她们更贪小。在商场,老女人会用香水偷偷喷自己的大衣领子,手帕,手腕,而且先后用三种不同的小瓶子,三种不同的香味。在理发店,在花店,在洗衣店,她们拿收银处旁边透明钵子里的水果糖。一颗,然后是两颗,还有第三颗。她们一走到街上马上打开糖果的包装纸。糖纸悄悄地发出沙沙声。她们悄悄地把糖纸扔在脚边,她们立刻把糖塞进嘴里,好像东西只有放在舌头上了,才是安全的。
有一天我到一个蔬菜店,一家土耳其的蔬菜店。是的,这很重要,因为只有土耳其蔬菜店的水果和蔬菜才斑斓得还活在包装盒中。因为店铺很小,所以蔬菜还活在店中。很刺激感官。火红的橙子在攻击包菜,榅桲果的个头同营业员的头一般大小,变换了他的脸颊,靠在了他的皮肤上。
1991年1月
我想到了那个据说人人都带在心中的生命的时钟。我想到了我是多么频繁地生活在“也许”和“或许”这两个词之间。
迷信是无邪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普通”人的诗。如果生活在他们中间,你可以接过他们那份感动,但是接不过他们那种恐惧。你在他们中间是优越的,或者自以为是优越的。因为当恐惧在你身上出现时,你可以用“隐喻”来形容事情的程度。恐惧不会直接触及到你,因为你有喻体起保护作用。你知道,这两样东西都不公平,因为它以无法置身度外、虽然极少说出“恐惧”这个词,但是却比你更加赤裸裸地置身于恐惧之中的那类人为代价。你只能微笑,心中却记住了这种无邪状态的隐喻,因为这种隐喻自身所隐含的内容比那些每日给隐喻带来新内容的人更加了解他们自己。因为这种隐喻是诗意的,所以你把它装进脑子里,带出村庄,带出这片土地,带出国界。你自以为已经可以支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