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纳兰喝的是他生平最爱的青梅酒。青梅,不仅是因为他和表妹,那段青梅竹马的旧事,还有那段青梅煮酒的佳话,青梅酒,有美好的寄寓。前尘过往,都在一杯酒中咽下,让这些平日里儒雅的文人,亦有种快意恩仇的旷达。无论这世间多么地污浊,华清的月光下总还有一个不受浸染的灵魂,一颗纯净美好的心。纳兰用平静的心,写了一首《咏夜合欢》。
这应该是纳兰感到最幸福的一个春天。三月,沈宛为他带来了整个江南。从此,纳兰就可以在京师做梦,江南就在身边,他触手可及。这是一个词人灵魂深处最真的向往,曾经错过的春天,错过的芬芳,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是真的相信了地老天荒,他必须相信,因为沈宛为他抛弃了一切。这段爱情,是他们一砖一瓦筑起来的,他们要将院墙过到苔藓斑驳,要将青春过到风霜满鬓,要将一杯茶喝成白开水。纳兰是沈宛的《选梦词》,沈宛是纳兰的《饮水词》,他们在词中相依为命。
五月,牡丹落尽了最后的花朵。虽然花开花落寻常,可芳菲尽时,意味着春将淡去。任你多少华美的生命,完成了使命,终究劫数难逃。花之将死,还有预兆,或是风雨摧折,或是岁序将至。人之将死,却有太多不可预知的意外。人的生命有如草绳,坚韧时百折不挠,脆弱时不堪一击。又如灯火,明亮时可点燃整个夜空,孤寂时说灭就灭了。
四月,康熙的恩宠虽是一张还没有兑现的官票,却给了纳兰无限期许。也许只有忍过煎熬的人才会明白,近十年的等待会是多么的苦痛。纳兰以一个文武全才的身份中榜,他有着相国长子的尊荣,有着温润如玉的容貌,有着不可一世的才华,康熙却给了他漫长的九年侍卫生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纳兰的才情,可是却刻意地疏离。纳兰心有怨尤,却为他鞍前马后,唯恐有任何的疏忽。如此尽心,换来的不过是一些小恩小惠,纳兰想要的荣光离得太远。真的是康熙辜负了他吗?究其纳兰的性情、胆识、才干、谋略等等,也许他真的不是那么适合,不适合站立在朝堂之上,周旋于百官之中。纳兰一生的使命,注定与朝政无关。
尽管纳兰病的时候,有沈宛衣不解带的照顾、相陪,沈宛不惜解开衣襟,将她所有的温暖都传递给纳兰,可是寒疾,那侵入骨髓的冷,撕心扯肺的痛,纷至沓来。纳兰像一只蚕蛹回到他的茧内,一切挣扎都是徒然,他人生的空间有限。对于一个病弱的人,又何苦还去要求他支撑着坚强对你微笑。你担心他在茧内迟早要闷死,难道用剪刀剪开他的蛹就是仁慈?
他的觉悟,是不是已经太迟?就像康熙赋予纳兰的浩荡皇恩,是否来得太迟?当一个人富有到捧着大把大把光阴可以任意挥霍的时候,会觉得任何一种方式生存都是折磨。然而当一个人贫瘠到连一粒一粒粉尘都想要珍惜之时,会觉得世间万物一起一灭都是诱惑。
在他病重期间,最忧心如焚的是父母,是沈宛,是好友。就连康熙也多次派遣中官侍卫和御医,每日都有数批“络绎至第诊治”。这么多的温暖,不知道能不能将他冰冷的身捂热。每一天,纳兰都珍惜晨起时的第一缕阳光。他原来一直喜欢月亮,如今才发觉,阳光是这么的好,那一束束光线,朝不同的方向折射,千缠百绕。还有弥漫在阳光中的粉尘,缓缓地抖落在窗台、桌案、琴弦上、花瓶里,原来这些纷芜的凡尘俗事,是这样地让人眷恋。
他用三十年的诗情,换来清晰的寂寥。病里看到隔世的红颜走进镜中,容颜挂泪,只留一缕香魂,不知是在对他召唤还是告别。他不知道,命运在给他传递什么消息,试图找一枝早荷来盘问,却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了。纳兰微笑着安慰沈宛,告诉她,这寒疾的病,他已是司空见惯,有那么些时日,熬过去就好了。如果说以往的他是个颓废的人,如今的纳兰责任在身,他想着,还没有好好地安置沈宛,还没有见到孩子出生,他不能死。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花底病中身,懒画湘文,藕丝裳带奈销魂。绣榻定知添几线,寂掩重门。
是夜,纳兰亲手种植的合欢树死了,那株枯死的海棠却开得甚欢。都说草木的一生,是春萌秋萎,人的一生,是生老病死。原来,一夜之间也可以风云变幻、乾坤颠倒。生命是一个华丽的泡影,一个浪花就可以将之湮没。物极必反,情深不寿,看似没有任何征兆,事实上却波涛暗涌。莺啼燕转,花团锦簇是盛春的事,一去便不复返。
他不是一个愿意相争的人,亦不愿相求。若有命,他会珍重以后的岁月,和心之所系的人朝夕相伴,每日共同写就一首小词。若不幸,他亦坦然离开,和逝去的红颜遇合,还清他今生所欠的债。这几个恍惚的日子,纳兰总是做梦,一生爱过的人,一生发生的事,都仿佛来到眼前。他伸手要抓住什么,浮世如风一样飘走。他人生过往的书扉,被风一页页翻过,又被岁月无情地撕下,到了这个暮春,后面的空白他是否还能填满?
这个春天的确算是纳兰平生快乐的日子,他和顾贞观、梁佩兰、姜宸英等几位知心朋友,欢聚花间草堂,喝酒赋诗,相谈甚欢。这么多年的交情,纳兰的心事,唯有他们知。如今纳兰的生活终于有了好转,有了沈宛,有了期待。前尘过往,都落在一盏瘦怯的酒杯中,一饮而尽。纳兰在诸多朋友当中属年纪最小的,可他却是当中觉悟最早的一位。佛说一个人的才学,一个人的慧根,在于他的悟性。有些人,走过漫长的岁月,看过人生百态,却还是悟不出一个简单的道理。有些人,只在红尘中浅淡地走一回,却可以在一粒微尘中悟出宿命的玄机。
纳兰就是让自己沉浸在绚烂的春光里,和沈宛过着诗意散淡的日子,用他温润的笔填满无数个写意的空间。渌水亭、花间草堂、德胜门别院,都是纳兰世俗的天堂。他以为时光早已将他打磨得薄脆,其实青春依旧醒着。过往的忧伤,似乎在春天隐去,或者被阳光蒸发,总之,他呼吸的时候已经闻不到忧伤的味道。这就是春天,给爱做梦的人以幻境,给听到风的人以清凉,给喜欢雨的人以潮湿。
清镜上朝云,宿篆犹薰,一春双袂尽啼痕。那更夜来孤枕侧,又梦归人。
纳兰病了,病得没有因由。以往犯寒疾,都是因为心情压抑,遭受打击,诱发而起的病因。可这些日子,每一天,每一刻,都淌着幸福。唯一的理由,就是纳兰生命的秋季提早到来。他流连于明媚的春光,耽搁渡岸的客船被时光遗落在昨天。人生原本就是变幻无常,倘若祸福可以预测,人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
情感,是人间最美的炼狱,不是所有的两情相悦都能够与子偕老。所有的福报和业报,都是几世的积累,该索取的索取,该归还的归还。纳兰在自己的茧里被丝锦越缠越牢,等到打了死结的时候,或许他这一生,再也走不出来了。
春光是一条河,你在岸的这边,流连于风姿万种的烟花三月,看一只忙碌燕子衔泥筑梦,看一瓣清淡的云悠闲飘逸,或是喝一杯山茶花的清露,在阳光下打个盹儿,就已经错过彼岸的船。站在春天的渡口,手中拽紧一张过期的船票,又该登上哪一艘收留你的客船?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荣。
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