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袖凝寒薄,帘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丝残篆旧薰笼。
而读纳兰的词,深刻体会纳兰的人,也会情不自禁和他一起中毒。事实上,我们并不是中了纳兰的毒,而是被他所酝酿的那种情绪迷醉,那些与人生、与情爱相关的词句,总是暗合了你我的心境。我们不由自主地喜欢,愿意将自己沉浸进去,不茶不饭,不言不语。因为世俗是风刀霜剑,逼迫我们想逃离,是纳兰给我们营造了这样一个梦境,虽然是感伤的梦,却慈悲、温柔。我们可以在梦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这就是纳兰最大的魅力。
他的词,字字句句,都是愁苦,都是离恨,仿佛只有这样才是纳兰风骨。他写得情真意切,看客亦是感慨不已。多情自古原多病,端得为谁添病也。立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个文弱多情的才子,他让人又爱又怜,让人想要把自己所有的温暖和祝福都给他,甚至代替他病一场,只要他的痛苦可以减少一点点,那么一点点,就是我们人生岁月里最大的慈悲。在茫茫的旷野,他的词就像一封无处投递的信,不知道那个远方的人是否可以隔着山水看得真切。
塞鸿去矣,锦字何时寄?记得灯前佯忍泪,却问明朝行未。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头,教他珍重护风流。端的为谁添病也?更为谁羞?
纳兰把他的毒传染给了别人,自己并没有好起来,而是一直病下去,病得不知道找谁来替他疗伤。他是真的病了,在寒冷的塞外,他患上了寒疾,这曾经落下的病根再度复发,来势之凶猛令跟随的御医和军医都束手无策。纳兰整日整夜高烧不退,浑身抽搐,疼痛不已。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就这么辛苦地折腾着。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孤独、失落和空虚一直缠绕,让他的病始终不得好转。
别来几度如珪,飘零落叶成堆。一种晓寒残梦,凄凉毕竟因谁?
暗觉欢期过,遥知别恨同。疏花已是不禁风,那更夜深清露湿愁红。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密意未曾休,密愿难酬。珠帘四卷月当楼。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说到纳兰,就会想到,人生若只如初见,想到,不是人间富贵花,想到,我是人间惆怅客。浮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英俊忧郁的年轻男子手持书卷,坐在闲窗下,窗外落红满地。此时的纳兰,放逐在遥远的塞北,天高云淡,就像他的心,那么宽大,触摸不到边际。那一种虚空,哪怕用万物堆砌,也无法将之填满。在人生的旅途上,有些人提早看到了想看的风景,所以悟得更早;有些人晚些看到自己要看的风景,所以悟得迟些。纳兰是那个悟得更早的人,悟不是了悟,而是懂得更深的苦难和悲伤。所以他的心就像是冰底的水,日夜流淌,可是无人知晓。
纳兰从解开缰绳、策马塞外的那一刻开始,就无时不在思念爱妻。有人说,纳兰不是一个大气的人,他虽然当过武将,骑射皆是一流,可他身上始终脱离不了一个文人感伤的气质。所以康熙在朝政上不会重用他,但是生活上却需要有这么一个人陪伴左右。不仅是康熙帝,还有世俗中万千的人,都可以在纳兰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与情相关,世间万物万法唯情感人,唯情动人。哪怕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内心深处依然有柔软的一面。纳兰词之所以为人们争相传诵,离不了那个情字。
寂夜无声,纳兰终于可以洗去一身的尘埃,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沉醉。披衣在窗前,屋内炉火烧得正旺,温着塞外的奶酒,他还是更习惯青梅酒的味道。那种清雅的酒香,会让他想起许多的青梅往事,那些失去的以及拥有的人。纳兰思念爱妻,提笔填了一阕《鹧鸪天》和一阕《清平乐》。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白日里追随康熙四处奔忙,一个臣子为君主所能做的,就是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纳兰是个重承诺、有责任的人,他对自己的职位虽有不满,但他对康熙却尽心尽责。康熙曾经对他说过,就算外面兵荒马乱、波涛汹涌,在纳兰身上,却可以看到国泰民安、波澜不惊。纳兰是一个向往和平的人,这样的人不适合参政,他的心过于柔软慈悲。纳兰明珠权倾朝野,成为康熙朝重臣,似乎与纳兰容若没有太大关联。容若甚至时常为父亲的权势所碍,让他无法从容自如。在这一点上,康熙心中明朗,他是帝王,需要笼络各种人才。在某种程度上,他比纳兰更加身不由己。
康熙出巡考察民情,纳兰跟随在身边,只做了一个陪衬和保护的作用,国家大事从不与他商议,以康熙的清醒和睿智,似乎纳兰的才情只适合雪月风花。但是康熙又离不开他,他身边需要有这么一个诗意的臣子,点缀他乏味的生活。或许康熙比任何人都明白纳兰的心思,可他贵为天子,天下万民皆可为他所用。在他眼里,纳兰不是奴仆,而是一个超脱世外的隐者。他限制了他的自由,却又在羡慕他的潇洒,因为他可以束缚他的身,却无法捆绑他的心。所以他的心,依旧浸泡在情爱里,他的才思,依旧可以似清泉流淌。
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为何会复发寒疾,为何会这样一病不起。他走入仕途,仕途之路却不是自己的初衷;他每天出入宫闱,可所做之事皆不如意。看多了官场的繁复与黑暗,这样的日子让他如临深渊。伴驾随征,使他本就体弱多病的身体更加不禁风雨,精神亦有如履薄冰之感。加之与爱妻的离别,令他再也没有力气跋涉在荒漠旷野。风寒入骨,支撑不住,倒在天涯陌路,连给个温暖的人都看不见。
情到深处,最怕的就是离别,在人生的渡口,有许多长长短短的离别让人措手不及、魂梦相牵。其实感情的世界,亦是迷幻重重。有些人看清方向,勇往向前,有些人却时常在岔路口走失迷途,弄得狼狈不堪。有多少情感,可以等到流年暗换容颜,依旧不会更改?曾经有过的交集,终究会离散,执手相看的,终会成为背影。
纳兰忘不了的,还是红楼旧梦,是鸳鸯锦字。他是与生俱来的情种,在现实的人间半梦半醒。虽然身处塞外,听着朔风,可是孤枕难眠。有时候,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凄凉。心底总会莫名地生出一种情绪,无论是喧闹时还是清廖时,这种情绪偏偏要纠缠不休。文字与爱情,对纳兰来说是毒,越是想念,越是上瘾。他的毒,生来就种在心里,随着流年长成了一棵树。这棵树,不遮风,不避雨,结满了愁绪,还有相思。而他就立在树下,看着自己的毒瘾越来越重,近乎病入膏肓,竟毫无办法。
卧病在床的日子,只要他一清醒,那种无边的寂寥就会侵袭而来。在没有依托的时候,他只能与词相伴,词是知己,词是情侣。病中,为了解怀,他填了许多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