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报上有加茂河泛滥的消息。」
【春夫】佐藤春夫(さとうはるお,1892~1964),大正诗坛的代表诗人之一,提拔新进作家无数,当时号称门第三千人,山岸外史与太宰也曾拜他为师。著有《殉情诗集》等。
在那本叫作「嫩草」的杂志上发表暮气沈沈的小说,不是为了好玩、想标新立异,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在意读者,是因为我相信这种小说,一样能够取悦年轻的读者。我知道现在这个社会上的年轻读者们,其实都出乎意料地苍老,这一类小说应该很轻易就能为他们所接受。这是给失去了希望的人们看的小说。
「背後传来好像是水流的声音,让人毛股悚然。虽然声音很细小,我却觉得整条背脊都被烧了起来。她用很小的动作翻了个身。」
「不要挖苦别人,我是和你谈正经的。」
「什麽意思?」
「她的吗?」
「原来如此。她是这种人啊。」
「怎麽样都不可能一起进去啦。我先洗。泡了个澡回房间,她正在换棉袍。」
「可是这样我还是不是很了解……具体说说看嘛?用写实主义的笔法哦。要提到女人,好像还是这种笔法最好。睡衣应该还是长衬衣好吧?」
【荷风】永井荷风(ながいかふう),唯美派明治小说家。
「前一天晚上只告诉她,我们一起旅行吧,她就点头说好。我说下午两点在东京车站等你,她又点头说好。我们只约了这麽简单的内容。」
「然後她无言地要接下你的皮箱。」
「似有似无。就算有见面,记忆也像作梦一样模糊。一年见面不会超过三次。」
「然後把一根三钱的Camel点起来,有一点奢侈的幸福感。自己好像变得比平常可爱了点。」
注
「这是我的致命伤。如果不这样装模作样一番,我不知道要怎麽样才下得了台。大概有点类似业障那种东西吧。我觉得心情变得很郁闷。」
「还不睡吗?」
「没错啊,我也没有把它当游戏。爱可是要赌上性命的,我从来不会等闲视之。」
「眼眶含著泪。」
「不,不是这样。服务生被她吩咐回去了。她声音放得很低,却很清楚地说,我来就好。突然冒出这句话。」
「也敬她一杯啤酒。」
「是数钱。十圆纸钞有三张,零钱有二三圆。」
斐济(Fiji)人虽其至爱之妻,一旦稍有嫌恶即杀之而嗜其肉。塔斯梅尼亚(Tasmania)人当其妻之死,使其子殉葬而平然不为色变。更甚者如澳洲一土著者,当其妻之死,运之山野,取其脂为钓饵云。
「不,一分钟就够了。五分钟的话,气氛就僵了。」
「从我地板上跳起来,爽朗地回答:『两张』。说完突然觉得很想喝酒,不过还是忍著不喝。」
「旅行之前也和她有过关系吗?」
「我把酒放下,和她说吃饭吧,然後两个人一起吃。里面还有炒蛋,实在太寒酸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丢下筷子,面向书桌,从皮箱里面拿出稿纸,在上面沙沙地写起来。」
「她在背後打了声招呼,『我先睡了。』」
「说得也是。那还是只有艺妓了。总之,我比较喜欢已经不会害怕面对男人的女人。」
【一白】一白=水星,在方位、婚姻等上视为吉星。(福武国语字典)
「前一天我约她的时候,感觉像是在开玩笑,虽然觉得她不太可能会来,可是还是半信半疑地来到东京车站看看。她没来。那就一个人去好了,不过,还是等到最後五分钟看看。」
「那还不是一样。」
「那分上下身的好吗?」
「我和她说谢谢。声音听在我自己耳里都觉得很诚恳。然後我就一个人陶醉地坐在那儿。」
「不,她没笑,表情很严肃,小声地说,对不起,我迟到了。」
【思想录】Penses,法国著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兼思想家帕斯卡(BlaisePascal,1623~1662)的遗稿集,书中阐述基督教辩证论,极力推崇信仰的伟大。1670年刊。
「还没。好不容易等服务生走远,我开始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该不会是偷跑吧。」
「伙食送来了。里头有附酒,要喝吗?」
「『不,不用了。』我很明白地拒绝她。」
「她睡著了吗?」
「我说,我们死吧。她也——」
「好好好,先和她约在东京车站碰面。」
「那太夸张了啦,还是看看明日运势那一版比较自然点。」
「我要去澡堂。」
「一等还是三等……三等好了。」
-完-
「乾脆来本通俗读物那种的怎麽样?」
「才不呢,女演员根本放不下她们那些穷酸的头衔,我不喜欢。」
「还没,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苍白,紧闭著嘴唇看著天花板。我吃了安眠药,钻进被窝里。」
【Camel】据说是美国进口的香菸品牌。
「开始乱了方寸了。」
「一点也不奇怪。你就和女服务生说些什麽不就好了。」
客人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之後第二天的下午,我就和她殉情了。不是艺妓、也不是画家,是个在我家帮佣的清苦家世的女人11。
【いろは】平假名四十七字的总称,大概可以想像成美国人的『ABC』或我们的『ㄅㄆㄇ』。排列原因不明。
「你未免也太保守了。那我们只好严肃点谈吧,先想办法让她穿上你喜欢的那种旅馆的浴衣怎麽样?」
「这样应该够。她回来的时候,再继续装出工作的样子。我是不是回来得太早了?她有点紧张地低声问。」
【创作集】作者当时唯一的创作集是《晚年》,1936年出版。
「不,是刚洗乾净的男用浴衣。粗的直条纹,腰带用一样布料的细带子,和柔道服一样,结打在前面。那个……就像旅馆的浴衣啦,我喜欢那种的。会给人一点少年的感觉的那种女人应该比较好。」
她只不过翻了个身就被我杀了,我自己却没死。已经过了七年,我还好端端地活著。
【帝剧】帝国剧场,日本在战後仍沿用「帝国」旧称的少数设施之一,位於日比谷公园前方。现址:〒100东京都千代田区丸の内3-1-1,电话:03-3213-7221。
「从序开始看起。来来回回翻来翻去一个劲地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神啊,救救我吧。」
「看到晚报的运势栏,上面写著,一白6水星、忌旅行。」
「因为有点冷了。」
「从入浴那里开始,就渐渐到了重头戏了。」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可以让她回来了。」
「够了,这不是幻想。」
「就这样一直傻傻地坐著吗?」
【帮佣的女人】现实中的田部あつみ小姐是银座BAR的服务生。
「不,不敬她。我会请她喝西打。」
「先不要回答,一边继续写一边说,不用管我,你先去睡吧。要用带点命令口吻的语气。irohanihoheto,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稿纸上写。」
「荷风不会有点太学究吗?」
【蓝色票】现在的蓝色票好像是特快车的回数票,有红色和蓝色之分,当时的蓝色票不知道是什麽。一等三等可能是快车的等级?
「不是啦。——躺了大约五分钟,我偷偷爬起来。不,是猛然爬起来。」
「到旅馆了。已经是黄昏了吧。」
「那更不要,那样穿不穿还不都一样吗。只套上衣的话就和漫画一样了。」
「可是,她不是很主动的人。是好像睡著了一样沈静的女人。」
「你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啦。」
「不好。这里需要一点时世的色彩来点缀。动物园失火的报导比较好,将近一百只的猴子在笼子里被活活烧死。」
「当然不可能一起洗吧?要怎麽办?」
「约她到用餐车厢。铺在桌上的白布、桌上的草花和窗外流逝的风景,都还算惬意。我呆呆地喝著啤酒。」
「没有东西好写,只好把iroha5四十七个字依序写上去。一遍又一遍不停反覆来回地写,一边和她说,我突然想起一件很急的工作,我想在还没忘记之前把它写完,你就趁这时间到镇上到处去逛逛吧。这里很安静,是个很不错的小镇。」
「气氛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可是也没办法。她应了一声,换了衣服出去。」
「不如就从东京车站那里开始好了。」
「从东京二、三个小时就能到的地方吧。山里的温泉最好了。」
「啊,先让我讲讲看,不对的话要告诉我。大致的情形我想我已经可以推测出来了。你坐在房间外面走廊的藤椅上吸烟。那烟是狠下心买的Camel4。夕阳照在满山的红叶上。过了一会儿她洗完出来,把手巾这样摊开来晾在走廊的栏杆上,然後悄悄站在你後面,静静地和你看著一样的东西。她在试著从相同的东西里,去揣摩你所感受到的那份美感。就这样整整持续了五分钟。」
「我不要日本头的,油得要命,形状又那麽怪。」
「然後她和小男孩一样笨手笨脚地帮我倒酒,一本正经的表情。左手上还提著酒瓶,把旁边的晚报在榻榻米上摊开,右手扶在榻榻米上,开始看晚报。」
「我不要绉绸的,感觉邋里邋遢的,而且也未免太不检点了。怎麽说我们也不是那麽积极的人嘛。」
「这样啊。那就默默地进房间去,两个人并排坐在伙食前面。好奇怪哦。」
「不行,这里要是乱开口,就什麽都毁了。」
「现在高兴还太早,她连东京车站都还没来呢。」
「没办法嘛。」
「要到哪里去?」
「这麽说,还是毛织类的?」
「不,女作家不行,女作家她们对我的评价好像很糟糕。是对生活有点厌倦的女画家。不是好像有些女画家很有钱吗?」
「喂,这本书很重要的,好好想一本吧。其实怪谈之类的也不错。有没有什麽好的……思想录8太艰涩了,春夫9的诗集又太现代了,虽然有点暗示意味……」
「她笑著站在那儿。」
「气氛变得好荒凉哦。」
「才不是。是因为心里有点乱。在澡堂里像白痴一样泡了快一个小时,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身体全都埋在蒸气里,看起来跟幽灵一样。等回到房里,她已经睡了。枕边的纸台灯是亮著的。」
「——有了,我唯一的一本创作集10。」
「写好chirinuruwowaka,又写了ehimosesu。然後把稿纸给撕了。」
「她有丈夫了吗?」
要真有这样的女人的话,也犯不著求死了。我们用这话题互相试探著深藏在彼此胸中的憧憬的人的影像。客人想找一位二十七八岁的柔弱的侧室,她在向岛的一个小地方租了一间原来是商店的二楼,带著五岁没有父亲的孩子两个人过活。他会在烟火大会那天晚上到那儿去玩,给她五岁的女儿画图,画个圆圆的大圆圈,中间用鲜黄色的蜡笔小心地涂得满满地,然後告诉她,「这是满月哦」。女孩的母亲穿著浅浅带著水蓝色的毛织睡衣,外面系著藤蔓花样的细腰带。客人说完,便开始追问起我喜欢的女性。我也一五一十地道来。
「一个小皮箱。就在还差五分两点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回头。」
「秋天。」
「那换圣经好了。」
「我还是不了解。我们采取写实主义吧,来趟旅行试试?想像让女人做些各式各样的事看看,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时候女服务生悄悄地进来,『要铺几张床?』」
「带些什麽行李?」
「等等,她除了在东京车站说过一句迟到了以外还没开过口耶,应该趁这机会再让她说句话。」
「然後呢?」
「我马上把纸笔一丢,躺在地上,张惶地观望四周。」
「不,是在生气。然後站著瞄了她一眼。她的身体很僵硬地缩在棉被底下。我看到她那个样子,就觉得满意多了。然後从皮箱里拿出荷风7的那本冷笑,又回到床铺里,背向著她心如止水地看书。」
「你已经快疯了。」
「上火车。」
【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1936年),日本的年轻中枢军官企图叛变。
「你看那个。她那个简单的西洋发型不难看吧?她应该是演员吧。以前帝剧2的专属女演员也挺不错的。」
今年二月二十六日,在东京这边,一群年轻军官闹出了点事1。那天我和客人隔著长火盆在聊天,完全不知道当天出了事,两人把话题绕在女人的睡衣上打转。
「是夏天吗?」
「等一下,等一下,她是什麽人,女作家吗?」
「买蓝色票3吗?」
「我知道了,你老是喜欢嘴里喊累,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奢华的。就像人家说最华丽的祭礼就是葬礼,你理想的方向还真是满好色的耶。发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