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上次的事呢?啊,不行、不行。那不是笑笑就能解决的事。我办不到。只有那件事,我没办法装作不知道。我受不了。
她为我做过很多事。我不会忘记。责任,全都在我一个人身上。如果有人敢数落(指弹)她,我会不计一切护著她。她是个好人。我很清楚,我也很相信。
两人开始严肃地打点行李。
「好吃吗?」
「嗳,我穿得这个样子,伯母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我们去水上(みなかみ)吧,好不好?」去年整个夏天,两人都在离水上车站徒步一个小时左右的,名叫谷川温泉的山中温泉场渡过。那实在是太苦涩的一个夏天,可是,因为太过苦涩,现在反而好像色彩鲜艳的图画明信片一样,变成了甜美的回忆。下著白色骤雨的山、川,让人感到自己在那里可以哀伤地死去。听到水上几个字,和枝马上显得精神奕奕。
一切的报应都回到我身上了。
「所谓的恋人,」黑暗中嘉七笑著和妻子说。「听说都是这样一边看活动,一边这样握著手的。」嘉七心里有些心疼,用右手把和枝的左手拉过来,上头用帽子遮住,试著紧紧握住和枝的小手,但是,那在身处如此锥心的立场的夫妇之间,却只感到可怕的污秽。嘉七默默地放开自己的手,和枝低声笑了。不是因为嘉七那笨拙的玩笑,而是因为听了电影里无聊的笑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两人买了到新宿的票。从新宿下车後,就赶进药房里,在那里买了一盒大盒的安眠药,紧接著又去另一家去买了另一种大盒的安眠药。嘉七是让和枝在店外面等著,自己笑容满面地进去向老板拿药的,所以药房的人也都毫不起疑。最後来到三越,进入药品部,仗著店里人多,嘉七的胆子也稍微大起来,向老板要了两大盒。大大的黑眼珠、脸长长,表情很正经的女店员,怀疑地皱了一下眉头,一副不太高兴的表情。嘉七也吓了一跳,一时间连微笑都挤不出来。店员冷冷地抓了药,还张望著我们离去的背影。嘉七心里知道,故意和和枝贴在一起,走在人潮中。即使自己是如此若无其事地走著,看在别人眼里,多少还是不太自然。嘉七心里对这件事感到有些可悲。之後,和枝在特卖场买了双白袜子,嘉七买了上等的外国烟,两人离开三越,搭车到了浅草,进入活动馆,里面正在上映荒城之月的电影。电影的开头,画面照著乡下小学的屋顶和栅栏,传来小孩子的歌声。嘉七听到那声音的时候哭了。
笑声忽地在馆内散开来。嘉七向和枝使了个眼色,到馆外面来。
「嗯,请便。」她入神地看著电影,很清楚地回答。「我本来就打算要一个人死的。」
爱抚著认错的丈夫的妻子,和日常生活的荒废态度甚至把自己的妻子都逼到了这行径上的丈夫,心中冀望著以死来为彼此之间划下句点。那是早春里的一个日子。这个月的生活费,有十四、五圆,悄悄地带在身上,另外,还有两人的换洗衣物,嘉七的棉袍、和枝的夹衣一件和两条腰带。全部就只剩这几样了。和枝把它们用包袱包起来提在手上,夫妇俩难得地相依出门。丈夫没有披风,身上套著久留米碎花棉袍和便帽,用深蓝色的围巾围在脖子上,只有木屐还白白的和新的一样。妻子也没有外套,外挂和衣服都是一样箭形碎花的被单布,上半身披了块实在大得不搭调的淡红色外国制披肩。两人在快到当铺的地方分手了。
「不好吃。」那彷佛是打从心里讨厌的表情,又吃了一大口。「难吃死了。」
「要不要别死了?」
在寿司店里喝了一点酒,嘉七点了一份炒牡蛎。这就是我在东京最後的食物了,嘉七试著对自己说,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和枝点的是鲔鱼手卷。
走出寿司店,又来到相声馆。相声馆里客满,没有位子坐,挤到入口外面的观众推来推去站在门外抢著看,时时也听到他们啊哈哈哈地齐声大笑。挤在观众的人潮之间,和枝被推到了离嘉七五个柱子以外的地方。和枝的个子小,要从观众席瞄到舞台,那模样费足了千辛万苦,看起来就像一个矮矮的乡下土包子。嘉七也被挤在人群中,频频踮起脚来担心地寻找和枝的身影。他把眼光放在和枝身上的时间,比在舞台上还多。把黑色包袱紧紧地抱在胸前,药也装在那个包袱里;紧张兮兮地左右晃著自己的脑袋想看到舞台上的艺人的和枝,也不时回头确认嘉七的位置。恰好视线交错的时候,两人也没有露出微笑,漠无表情,但是,心里还是安心多了。
她不会死的。我不能让她死。她不像我已经被生活践踏得体无完肤。她体内还有生活的力量。该死的不是她。她即使只是曾经考虑过死亡,对这个世界赔的罪也已经够多了。就这样就好。世界会原谅她的。就这样就好。我要一个人去死。
「成功了,大成功!当到十五圆。老板真笨。」
正午的荻洼车站,可以看见许多暗中悄悄地进进出出的人。嘉七一声不吭,站在车站前面默默吸著烟。左顾右盼寻找嘉七身影的和枝,一认出嘉七,马上跌跌撞撞兴奋地跑过来。
「啊,那我要先去买糖炒栗子。伯母她一直说她好想吃好想吃。」和枝很黏那所旅馆老板的老妻子,老板的妻子好像也很喜欢和枝的样子。那间旅馆,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旅馆的样子,房间也只有三间,里头也没有澡间,只能到隔壁的大旅馆去借澡堂,要不就是雨天提著伞、夜里提著灯或蜡烛下到河流那里去泡川原的小露天澡堂。旅馆里只有老夫妇两人,他们好像也没有小孩,不过三间房间还是偶尔会客满,那时候老夫妇就忙得不可开交,和枝也会到厨房去笨手笨脚地帮忙。旅馆的伙食也是,里面还有咸鲑鱼子和纳豆,根本就不是旅馆该有的菜色。这点让嘉七觉得很温暖。老妻子常犯牙疼,嘉七看了不忍,就拿阿斯匹灵给她,结果太有效,不一会她就打起盹睡著了。平常对老妻呵护有加的丈夫好像很担心地在旁边走来走去打转,和枝看了就会忍不住哈哈大笑。有一次嘉七一个人低著头在旅馆附近的草丛里蹒跚地绕圈子,无心地瞄了一下旅馆的玄关,却透过玄关微暗的木板梯下面,看见那老妻子缩成小小的坐在後面,出神地望著嘉七。那成了嘉七的一个尊贵(贵い)的秘密。虽然说是老妻,她也才四十四、五岁,是个长得很有福相,修养很好的人。丈夫好像是她家的养子,她就成了他的老妻子。和枝买了栗子来,嘉七还怂恿她多买了一些。
「还是死好了。一起死吧。神一定也会原谅我们的。」
她是个能够从电影中感受到幸福的,一派天真的好人。我不能杀她。这样的人竟然就要死了,不应该是这样的。
两个人都没有说什麽话。
「没关系,我会好好准备一下。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有这个觉悟了。是真的。」她嗫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她那女性的身体在嘉七心里升起了一股奇妙的感觉。离开活动馆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和枝说自己想吃寿司。寿司有些生腥味,嘉七不是很喜欢。而且,今天晚上,嘉七希望能吃些更高价的东西。
上野车站里充满著故乡的味道,嘉七总是很害怕在这里会不会遇见家乡的人。尤其这个晚上,他就和在休假日旁徨无处的店里的帮佣和女仆一样,很怕引人耳目。和枝去店里买了流行的日本探侦小说特辑号,嘉七买了小瓶的威士忌,搭上往新泻的十点半的火车。
那个时候,
「没关系啦。你就说我们两个到浅草去看活动,回来的时候你先生喝醉了,吵著一定要到水上的伯母那边,所以我们就直接过来了就好了。」
原谅我,这是我最後一次自私了。伦理,我有办法克制自己,但是,感觉我却没有办法压抑下来。我真的完全忍受不住。
「那都是你的功劳。」我微笑地夸奖她,心里真想轻轻拍她的肩膀。「加起来有三十圆了。这样我们可以来趟小旅行了。」
挑了面对面的座位坐好,两个人暗暗地笑了。
「说得也是哦。」和枝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怎麽行。你的那些觉悟我很清楚,一个人去死啦,要不然就是自暴自弃啦,我知道你就是这些打算。你的父母人都很好,又有弟弟在,我不可能明知道你有这种想法还默认你去做。」说得好像满有条理,突然,嘉七也心一转,有了想死的决心。
「寿司我实在是不太喜欢。」
「可是我想吃。」教和枝学会任性的美德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个嘉七,用忍气吞声地装模作样时那龌龊(不纯)的表情来作例证,沾沾自满地教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