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小菊,拿啤酒给我。你的帅哥回去了。佐野次郎,你不喝吗?我真是找了个无聊的家伙进来了。那家伙是个刺水母。要是和他吵架,一定反而是我输。他完全不用反抗,就能把我挥过去的拳头黏得死死的。」他突然认真地降低音量,「那家伙毫不在乎地就握著小菊的手。那种男人一定也能轻而易举地弄到别人的老婆。不过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性无能。算了吧,他和我只是名义上的亲戚,绝对没有血缘关系。——我不想在小菊面前和他辩。我最讨厌和别人争。——你知道吗,只要想到佐竹的自尊心有多高,我就觉得毛骨悚然。」他握著啤酒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只有他的画我的确不得不认同。」
「啊」他微微哼了一声,慢慢把脖子扭向我这边。「是你啊,吓我一跳。坐这儿吧。我现在正急著赶完这件工作,你等我一下,我有话和你说。」他的口气出奇地冷淡,一边又拿起铅笔开始专心素描。我站在他後面不知道该怎麽办,踌躇了好一阵子,终於决定坐下,从旁边偷偷瞄了瞄佐竹的素描本。佐竹好像马上就发觉了,
「我才没有逗他呢。」他静静地回答,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紫色的手帕,开始慢慢擦起脖子周围的汗。
佐竹和我苦笑著互相轻轻点头示意。佐竹的脸上完全没有纹路和毛孔,感觉好像乳白色磨得很光滑的能面40。瞳孔看不出焦点,眼球好像玻璃做的一样,鼻子冷凛得像精工象牙,鼻梁就和剑一样尖。眉毛像柳叶似的细细长长,薄薄的嘴唇红得像草莓。在那绚烂的面貌之下,他的四肢简直贫虚得吓人。身高甚至还不到五尺,瘦小的两掌让我想到蜥蜴的手。佐竹站著,用老人般没有生气的细微声音和我说话。
我呆呆地望著上野大道的人群渐渐暗沈,被各色灯光照耀得光彩缤纷。马场的自言自语掉进了千万里外的无聊的感伤里。「东京啊……」就这麽单单一句话的感伤里。
「那这种怪谈怎麽样?」马场舔了一下下唇。「所谓知性的极致,这是存在的。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无间地狱。人只要瞄过它一眼,最後就会什麽也说不出来。就算提起笔来,也只能在稿纸的角落乱涂些自画像,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就这样,那个人偷偷地计画著要写出世界上最恐怖的一部小说。计画著计画著突然间,世上的小说都变得无聊透顶。那真的是部极其恐怖的小说。比方说,遇上把帽子往後戴也不是,往前戴也不是,乾脆脱下来又更奇怪,这时候人要如何决定最好的位置这种自我意识过剩的统一问题,这部小说也能够像下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若无其事地将它解决。若无其事地解决?不是这样的。无风。雕花玻璃。白骨。是这样地漂亮地解决。不,也不是这样。没有什麽形容词,就是单纯的「解决」而已。这种小说是真的存在的。只是人们从一旦开始计画这篇小说的那一天起,就会慢慢虚弱消瘦,最後不是发狂就是自杀,要不就是变成了哑巴。哈狄格是自杀的吧。考克多听说最後也疯了,每天只知道抽鸦片,瓦雷利当了十年的哑巴。为了区区这一部小说,连日本一时也出了好几个悲惨的牺牲者。我告诉你,现在已经——」
佐竹露出陶器般青白的牙齿笑著。「已经没我的事了吧?」
「什麽有副歌的文章嘛。」他一脸无奈,把素描本啪地一声合起来。「久等了。我们走一走吧,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那之後过了五、六天,我在报上看到上野动物园新买进了一对貘44夫妻,突然觉得很想看看,学校课上完了,我就到动物园去,却在那儿看到佐竹坐在水鸟的半圆形大笼子旁边的长椅上,拿著素描本不知道在画什麽。我没办法,只好走到他旁边,轻轻拍了他的肩膀。
「你太慢了吧。」马场的口气很不满。「喂,这个帝大生是佐野次郎左卫门。这个人是佐竹六郎。就是那个画画的。」
「可惜,——我不会写小说。我猜你一定喜欢怪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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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先别看貘夫妻好了。我就听听这个对我而言比貘还要更加更加古怪的佐竹要说些什麽吧。走过了水鸟的大铁笼,走过海狗的水槽,到达和小山一样巨大的赤熊的笼子,佐竹开口了。那是好像之前已经念了好几遍念熟了的背书似的语调,如果写成文章,应该也会是一篇很激昂的文章,不过他却只是用他一贯沙哑阴沈的低音流利地刷刷念过而已。
「骗人的啦。」一阵风让素描本的纸页啪啪翻舞起来,若隐若现地露出了裸妇和花的设计草图。「马场会吹牛是有名的,而且技术又高超,每个人一开始都会上了他的当。约瑟夫.西格提的事你听过了吗?」
佐竹仔细地把手帕叠起来放回胸前的口袋,好像不关自己事地轻声说,「你下一句是不是又要说我的脸长得像小便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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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听过了。」我觉得很可悲。
「嗯,很喜欢。我觉得怪谈是最能刺激我想像力的东西了。」
「马场他根本不行。天底下哪有不懂音乐的音乐家?我从来没有听他谈过音乐的事情,也没有看他拿过小提琴。作曲?他还不知道看不看得懂小蝌蚪49呢。马场家里老是为了他在掉泪,连他到底有没有进音乐学校大家都搞不清楚。以前呢,他也曾经想当小说家,用过一阵子功。结果听说是书看得太多了,最後反而什麽也写不出来。这真是愚蠢透了。这一阵子他又听来了自我意识过剩这个词,也不嫌丢脸,不管走到哪儿和人开口都是这句话。我不太会用比较难的词汇,不过所谓的自我意识过剩,比方说道路两旁有几百个女学生排成长长的一条,自己偶然走到那儿,一个人满不在乎地正通过那段路的时候,一举手一投足却突然都变得笨手笨脚,不知道视线的落点和脖子的角度该摆往哪里,平白慌张起来。我想那指的就是这种心态吧。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真的是纵横波澜的痛苦,当然不太可能还能像马场一样成天吹牛玩弄唇舌,——而且他竟然会得意忘形到想出杂志,这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海贼。什麽海贼。他也真会想。我告诉你,你要是太相信马场,以後会後悔的。这点我可以清楚地预言给你听。我的预言很准的。」
「好像满有趣的。写写看嘛?」
「我有听马场说过你。你好像遇到很凄惨的事情哦。你也真行呢。」我火大了,又重新看了一次佐竹那白得发光的脸。和张盒子一样没有表情。
「就是那首有名的荒城之月吗?」我的胸口一阵兴奋。
「啊啊啊」马场叹了口气倒在床铺41上躺著。「你不在会话的语尾加上哦,呢那些就不能说话了吗。拜托你不要再用那些好像感叹词一样的语尾了,我已经快起鸡皮疙瘩了。」我也有同感。
「喂,喂。」沙哑的叫声打断了马场的故事。我吃了一惊,回头马场右手边静静站了一个群青色学生服,个子非常小的年轻男子。
我尽可能地用不带心思的口气说话,呆呆望著前方西乡隆盛39的铜像。马场看来松了一口气,又圆滑地恢复了他平常那个臭著脸的表情。
「那我要先走了喔。」佐竹小声地说,盯著金边的手表看了很久,好像在想什麽。「我要到日比谷去听新响42。近卫43最近也会做生意多了呢,我的座位旁边每次都坐著外国的大小姐。最近我也都以此为乐。」说完,他就和老鼠一样轻巧地小步跑走了。
马场簌地一声爬起来,声音有点激动。「我不想在这里和你吵。反正我们都是盘算著某个第三者在说话,对吧?」这里面好像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内情。
马场大声咋了一下舌头。「喂,佐竹,不要逗他。能若无其事地逗别人玩就是心情卑劣的证据。想骂的话就老老实实骂。」
「荒城之月?」我有点不著头绪。
「对啦」马场故意看著旁边,又更故意地小小打了个呵欠。
「完全的信任。她那个样子真好。」那个白马骄不行的茶粉碗他大概真的是用得不好意思,很久以前就被搁在一边,现在用的是和普通客人一样的店里的青磁茶碗。他喝了一口粗茶,「她看了我这胡渣,问我是几天才长到这麽长的?我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只有两天就长成这样了,因为你仔细看看,连肉眼都可以看出来胡须正在长长的样子呢,她就真的蹲下来,把眼睛睁得和盘子一样大地默默地盯著我的下巴看。我还真有点吃惊。你说那是因为无知而相信呢,还是因为聪明而相信呢。我们就用相信这个题目写篇小说好了。A相信B。然後C和D和E和F和G和H还有其他很多人物一个接一个登场,使出浑身解数,想尽办法要中伤B。——然後,——A还是相信B,没有一点疑心。完全没有一点疑心。A对B很放心。A是女的,B是男的。很无聊的小说吧,哈哈。」他今天话特别多。我觉得我必须立刻让他知道,我只是单纯听著他说话,完全没有忖度他内心的意思。
「那就是还没了。」他一边在纸张的角落上画了一个背面的塘鹅,「马场以前用泷廉太郎47的匿名作了荒城之月的曲,然後把所有的权利用三千圆卖给了山田耕筰48。」
「我在画塘鹅45」他低声告诉我,一边俐落地用乱到可怕的线条画出塘鹅的形状。「有人只要我画了,不管几张他都会用大概一张二十圆的价钱和我买。」他自顾自得意地笑起来。「我不喜欢像马场一样随便吹牛。你听过荒城之月46的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