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伯出生的那天夜里,令人胆战心惊的尖叫划破天空,甚至压过了山间怪声和犬吠声,但没有任何一位医生或产婆为他接生。左邻右舍对他也一无所知,直到一个星期后,老维特利驾着雪橇穿过荒原,来到敦威治镇上,前言不搭后语地和奥斯本杂货店里的闲人们聊天,人们才知道这件事。老人似乎发生了变化,他糊里糊涂的脑袋里又多了一丝鬼祟,将他微妙地从畏惧的客体变成了主体,而他可不是会因为家庭琐事而烦恼的那种人。尽管如此,他也表现出了几分自豪,后来人们也在他女儿脸上注意到了这种神情,提到那孩子的由来时,许多听众在多年后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的。
威尔伯出生后第一个月内,见过他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泽卡利亚·维特利,他是维特利家族里未堕落者中的一员;另一个是索耶老爷的同居女人玛米·毕晓普。玛米纯粹出于好奇而来,她后来的叙述忠实于她的观感。泽卡利亚送来了一对奥尔德尼奶牛,那是老维特利向泽卡利亚的儿子柯蒂斯购买的。这一天标志着小威尔伯家购买牛只的历程开端,这个历程结束于1928年,也就是敦威治恐怖事件从发生到告终的那一年。维特利家那破败不堪的牛棚却从未挤满过家畜。有一段时间,好奇者甚至会偷偷爬上山坡,清点放养在旧农庄背后的陡峭山坡上的牛只,他们顶多只数到过十到十二头,而且这些牛都是一副贫血的苍白模样,应该是患了某种疾病或瘟病。造成维特利家牲畜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很可能是牧草不卫生或肮脏牛棚里的真菌和木料染有病菌。他们在牛只身上见到了像是被利器所伤的古怪创口和溃疡。而在刚开始的几个月里,有那么一两次,这些人觉得他们在蓬头垢面的老人和他患白化病的邋遢女儿的喉咙上也见到了类似的伤口。
次年一月,坊间流言的焦点是“拉维妮的黑崽子”只有十一个月大就开始说话了。这件事之所以值得关注,原因有两点:一是因为他的口音不同于当地的一般口音;二是因为他没有幼儿那种口齿不清的牙牙之语,三四岁的孩子能有他这个水平也值得骄傲了。小威尔伯并不健谈,但只要一开口,就会流露出某种难以捉摸的奇特之处,敦威治和它的全体镇民都不具备这种东西。怪异感不在他说话的内容中,更不在他使用的简单词句中,而是似乎与他的语调或发出声音的内部器官有着模糊的联系。他的面容同样因为一种老成之感而引人瞩目,尽管他继承了母亲和祖父的短下巴,但年纪小小就已经坚挺成形的鼻梁和近似于拉丁人的黑色大眼睛都让他显得像个拥有超卓智慧的成年人。然而,尽管他看起来异常聪慧,相貌却丑得出奇:他嘴唇很厚,毛孔粗大,肤色黑黄,头发粗糙而卷曲,耳朵长得怪异,整张脸像是一头山羊甚至野兽。镇民对他的厌恶很快就超过了对他母亲和祖父的厌恶,关于他的猜测总有老维特利曾经研究的黑魔法当调味料,还有什么他站在石柱圈里,面对一本摊开的大书,高喊犹格-索托斯的可怖名字,连群山都为之颤抖。狗也痛恨这个孩子,他不得不用各种手段抵挡它们的狂吠和威胁。
1913年2月2日星期天上午5点,敦威治镇区内一个只有部分房间住着人的大农庄里,威尔伯·维特利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这个农庄贴着山坡而建,离小镇有四英里远,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一点五英里。人们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2月2日是圣烛节——虽说敦威治的居民很奇怪地用另一个名字纪念那一天;更因为山里的诡异声音响了一整夜,村民家的狗也彻夜嚎叫。还有一点不太引人注意:孩子的母亲是维特利家族一名堕落的成员,这个女人有些畸形,身患白化病,毫无吸引力可言,年约三十五岁,和上了年纪且半疯癫的父亲住在一起,老人年轻时传出过一些极为可怕的巫术流言。谁也不知道拉维妮亚·维特利的丈夫是谁,但根据当地的风俗,镇民也不会排斥这个孩子。至于孩子的另一半祖系,他们愿意怎么大胆猜测就怎么猜去吧。不过,拉维妮亚似乎对她的孩子颇为自豪,这个孩子肤色黝黑,貌如山羊,与她粉红色眼睛、令人厌恶的白化病长相恰好相反。有人听见她念叨许多怪异的预言,说这孩子拥有什么超常力量和远大前程。
拉维妮亚这个人就爱念叨这种东西,因为她生性孤僻,喜欢冒着暴风雨进山乱逛,还试图阅读父亲从维特利家两百年历史中继承来的大开本古书,这些古书散发着霉味,就快被时光和蛀洞变成碎片了。她没上过学,但满脑子都是老维特利灌输给她的支离破碎的古老传说。镇民一向害怕那个偏僻的农庄,因为老维特利玩弄黑魔法的名声在外,而拉维妮亚十二岁那年维特利夫人不明不白地死于暴力手段,使得这里更加不受欢迎。拉维妮亚孤孤单单地活在各种怪异的影响之中,沉迷于疯狂夸张的白日梦和稀奇古怪的消遣活动之中。她的闲暇时光从不会花在家务事上,因此有关秩序和整洁的所有标准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咱才不管乡亲们咋个想——要是拉维妮的崽儿瞅着像是他爹,你们可就猜不到他长的是啥模样喽。你们别以为只有附近的汉子才是汉子。拉维妮读过书,她见过你们大多数人只听说过的东西。咱敢说她的男人是你们能在艾尔斯伯里这片地找到的最好的丈夫了。要是你们像咱一样清楚这儿这些山,你们就不可能想要比她那场更好的教堂婚礼了。咱跟你们说啊——以后总有一天,乡亲们会听见拉维妮的崽儿站在哨兵山的顶上呼喊他父亲的名字!”
威尔伯出生后的那年春天,拉维妮亚恢复了她在山岭间乱逛的习惯,比例畸形的手臂里抱着肤色黝黑的婴儿。大多数镇民见过那个孩子之后,对维特利一家的兴趣就渐渐消退了,也懒得去评论这个新生儿似乎一天一个样的飞速成长。是的,威尔伯的发育速度确实惊人,出生后不到三个月,他的个头和肌肉力量就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不到一周岁的幼儿。他的举止,甚至包括嗓音,都表现出了在幼儿身上极为罕见的克制和从容;更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他才七个月就开始独自蹒跚学步,又过了一个月,“蹒跚”二字都可以摘掉了。
一段时间后,那年万圣节的午夜时分,人们看见哨兵山山顶燃起熊熊大火,在那里,桌台般的巨石立于遍地白骨之中。塞拉斯·毕晓普,毕晓普家族尚未堕落的一名成员,声称在人们见到火光前一小时左右,他看过那个男孩领着母亲,稳稳当当地跑上了哨兵山的山坡,这番话引起了不少流言蜚语。当时塞拉斯正在驱赶一头走散的小母牛,在提灯的黯淡光线下见到两条人影一闪而过,他险些忘记了自己的任务。那两条人影无声无息地穿过灌木丛,我们这位目瞪口呆的观察者觉得他们似乎一丝不挂。事后回想,他不确定男孩是不是完全没穿衣服,还是有可能系了一条带流苏的腰带,身穿深色的短裤或长裤。在此之后,只要还活着和神志清醒,威尔伯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就总是穿戴整齐,不会忘系上任何一粒扣子,衣冠不整,甚至只是有可能会衣冠不整都能惹得他担忧、暴怒。他在这方面与不修边幅的母亲和祖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点总是让镇民津津乐道。直到1928年的恐怖事件之后,人们才明白其中真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