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约两个小时,潜艇落在了靠近山谷岩壁的一片石铺广场上。向一侧望去,整座城市从广场顺着山坡延伸到往日的河岸。向另一侧望去,在近得令人讶异的距离上,是一座巨大建筑物装饰华丽的正面。它保存得极为完好,显然是挖空了坚固岩石而建成的神殿。面对如此庞然巨物,我只能猜测它究竟是如何建造的。神殿的外立面大得难以形容,似乎覆盖了山体上一整片凹陷处,因为它有许多窗户,而且窗户的分布也很广。它的正中央是一道敞开的巨门,底下的台阶巍峨壮观,周围精致的浮雕似乎是狂欢宴会中的人们。最靠外的是巨大的廊柱和檐壁,都装饰有美丽得难以形容的浮雕,描绘的是理想化的田园风光,还有男女祭司手持奇异的礼仪用具,正在膜拜光芒四射的神祇。浮雕中体现出的艺术性极为完美,从概念看主要是古希腊风格,但奇特而独树一帜,看上去都古老得可怕,更像是希腊艺术最遥远的祖先,而不是年代相近的父辈。我毫不怀疑这座巨大神殿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从这颗星球的原始山岩上雕凿出来的,怎么看都是山谷岩壁的一部分,我无法想象其恢宏的内部究竟是怎么掏空的,也许是以一个洞窟或一系列洞窟为核心建造而成的吧。岁月和海水都未能腐蚀这座神殿的太古威仪——对,它肯定是一座神殿——哪怕是在海洋深渊的黑暗和寂静中安息了千万年。
第二天,我爬上瞭望塔,习惯性地借着探照灯扫视周围。向北望去,自从四天前见到海底以来,景象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注意到U-29的漂流速度没那么快了。我将光束扫向南方,见到前方的洋底呈现出明显的下降坡度,形状异常规整的石块摆在特定位置上,像是依照某种规律安放在那里的。本艇没有立刻潜入更深的海底,因此我只能调整探照灯的角度,让光束向下照射。由于转动过快,一根电线断裂,耗费了我不少时间修理,最后探照灯终于恢复了工作,照亮了我身下的海底山谷。
在我胆敢浪费的最后一根火柴熄灭后,我静静地坐在毫无光亮的黑暗中,考虑着无可避免的结局,大脑开始回顾早先发生的所有事情,唤起了一段在此之前始终休眠的记忆。假如我是个迷信的弱者,肯定会惊恐得瑟瑟发抖。岩石神殿外墙上光芒四射的神像头部,竟然和死亡水手从大海里带来又被可怜虫克伦茨带回大海的象牙雕像一模一样。
读者不能认为接下来的记录都是客观真相,因为有些事情超越了自然法则,必然是我这颗疲惫大脑产生的主观幻觉。我爬上瞭望塔,发现大海大体而言远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一片光明。附近没有动植物在发出磷光,岸边山坡上的城市隐没在黑暗中。我见到的东西并不壮观,也不畸形或恐怖,而是取走了我意识内的最后一丝希望。因为从岩石山体上开凿出的海底神殿的门窗里明显射出了摇曳的光辉,就好像神殿深处的祭坛上有火焰在燃烧。
这个巧合让我有点头晕目眩,但没有被吓住。只有劣等人的心智才会匆忙用原始而浅薄的超自然论调解释怪异和复杂的事情。这个巧合很奇特,但我拥有何等坚定的理性,绝不会将我不承认存在逻辑关联的因素硬凑在一起,或者以任何离奇的方式将“胜利号”被击沉而引出的重重事件与我目前的困境联系在一起。我感觉自己还需要休息,于是服下镇静剂,重新入睡。我的精神状态反映在了梦中,因为我似乎听见了溺死者的呼号,见到了尸体的面孔贴在舷窗上。死者之中有一张活生生的脸,带着象牙雕像的年轻人对我露出嘲讽的笑容。
8月16日,我成功地走出了U-29,艰难地走过积满淤泥的荒弃街道,朝着远古的河流而去。我没有发现人类遗骨或遗物,不过搜集了以雕像和钱币为主的大量文物。早在穴居人还在欧洲大地上徘徊、尼罗河肆意流向大海的年代,这个文明已经兴盛得如日中天,我除了敬畏之外无法用其他语言表达心情。衷心希望日后有人能发现这份日志,靠着它的引导来解开我无力描述的这些秘密。蓄电池的电量开始减少,我只好返回潜艇,决定第二天去探索神殿。
18日星期六,我在彻底的黑暗中度过了一整天,各种念头和回忆折磨着我,企图折损我日耳曼人的钢铁意志。克伦茨早在抵达这遥远过往的凶险遗迹之前就发疯并自杀了,还建议过我和他一同赴死。命运留下我的理性,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无法抵抗地被拖向任何人类做梦都没想到过的最恐怖、最难以言喻的结局吗?很显然,我的神经遭受着可怕的折磨,我必须摆脱这种弱者的想法。
下午2点,引擎室出乎意料地发生爆炸。尽管没有机械故障或人为疏忽,本艇从船首到船尾都毫无征兆地遭到了巨大的冲击。克伦茨上尉匆忙赶到引擎室,发现燃油箱和大部分机械设备已经彻底损坏,工程师拉贝和施耐德当场身亡。我们的处境立刻变得极为危急,虽然负责空气再生的化学装置完好无损,本艇在压缩空气和蓄电池的允许范围内亦可上浮、下潜和打开舱盖,但我们失去了动力和导航能力。乘救生艇求救则等于将自己交给向我德意志伟大帝国挑起不义之战的敌人处置,而自从击沉“胜利号”之后,本艇的无线电系统就发生了故障,无法联络帝国海军的其他潜艇。
死者被扔下甲板时发生了两件事情,在船员中造成了极大的混乱。死者的眼睛本来是闭着的,但在将尸体搬向艇舷时,眼睛微微睁开了,许多船员产生了离奇的幻觉,认为尸体以嘲笑的眼神盯着正在弯腰搬运的施密特和齐默。水手长缪勒较为年长,假如他不是一只阿尔萨斯出身的迷信臭猪,应该表现得更好一些才对。他望着落进海水的尸体,被幻觉弄得昏了头,信誓旦旦地说,尸体稍稍下沉之后,四肢就变成了游泳的姿势,在波浪下快速游向南方。克伦茨和我不喜欢这种乡下人的愚昧表演,严厉地训斥了船员,尤其是缪勒。
最后,我们确定本艇彻底错过了“达契亚号”。这种失败并不罕见,我们更多地感到高兴,而不是失望,因为终于可以返回威廉港了。6月28日中午,本艇转向东北,尽管出现了数量多得出奇的海豚,可笑地纠缠着本艇,但我们还是很快登上了归途。
随后的事情一片混乱。我望着那些射出怪异光线的门窗,成了最为怪诞的幻觉的猎物,这些幻觉怪诞到了甚至不可能描述的地步。我隐约在神殿中见到了一些物体,有些静止不动,有些正在移动,而我似乎又听见了刚醒来时飘来的虚幻歌声。我全部的思想和恐惧既集中在海里那个年轻人的尸体上,也集中在与眼前神殿的檐壁和立柱上的浮雕一模一样的象牙雕像上,但同时我也想到了可怜虫克伦茨,不知道他的尸体和被他带回大海的象牙雕像此刻在何处安息。他向我发出过警告,我却没有注意——谁叫他是个软蛋莱茵人呢?普鲁士人能够轻易承受的苦难足以逼得他发疯。
我和克伦茨上尉通过气密舱将尸体投入海中,U-29上只余下我们两人。克伦茨显得极为紧张,大量饮酒。我们决定利用剩余的物资尽可能长久地活下去,船上还有大量口粮和制氧装置用的化学药品,它们逃过了猪狗般下贱的船员的疯狂破坏。罗盘、测深计和其他精密仪器都已损坏,因此只能靠手表、日历以及通过舷窗和瞭望台所见物体估计出的目测速度来猜测位置。还好本艇的蓄电池电量充足,可供船内和探照灯长时间使用。我们经常用探照灯照射四周,只能见到海豚平行于我们的漂流线路游动。我对这些海豚产生了科学兴趣,因为普通的真海豚是鲸目的哺乳动物,必须靠空气维持生命,但我盯着一条伴随本艇游动的海豚看了两个小时,却没有见到它改变自己的潜行状态。
8月12日下午3点15分,可怜虫克伦茨彻底发疯了。我在图书室阅读,他本来在瞭望台里用探照灯查看外部情况,随后跌跌撞撞地冲进图书室,面部的表情泄露了内心的扭曲。请允许我在这里引用他的话,着重点出他一再重复的内容:“他在呼唤!他在呼唤!我听见他了!我们必须去!”他一边叫喊,一边从桌上拿起象牙雕像塞进衣袋,抓住我的手臂,想拉着我走扶梯上甲板。我立刻明白他想打开舱盖,带着我一起跳进外面的大海,我对这种自杀加谋杀的疯狂行径实在没有思想准备。我拉住他,尝试安抚他,他却变得更加凶恶,说:“快来吧——不要再等下去了,忏悔而得到原谅好过抗拒而遭受惩罚。”我尝试与安抚背道而驰的办法,说他疯了,可悲地精神错乱了。但他不为所动,只是叫道:“假如我疯了,那反而是神的慈悲!愿诸神可怜这个人,他麻木不仁,在最恐怖的末日面前依然神智健全!来吧,趁着他还在充满仁慈地呼唤我们,快发疯吧!”
第二天,部分船员的身体不适造成了非常麻烦的局面。他们似乎因为长途远航而精神紧张,做了许多噩梦,其中一些人显得茫然而呆傻。确认他们并没有在装病之后,我允许他们暂时离岗休息。海面风浪很大,于是我们下潜到较为平静的深度。这里几乎不受风浪的影响,但存在一股神秘的南向洋流,我方海图上没有这股洋流的记录。病患的呻吟让人恼火,但由于没有影响其他船员的士气,我们也就没有采取极端措施。本艇的计划是原地停留,准备拦截“达契亚号”,我方驻纽约间谍传来的情报中提到了这艘船。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始终紧张地等待“达契亚号”。缪勒和齐默的失踪使得形势愈加恶化,他们无疑遭受过恐惧的折磨,因此选择了自杀,不过没有人目睹他们跳下甲板。能够摆脱缪勒,我倒是颇为高兴,因为他哪怕沉默不语,也一样会对船员造成不良影响。所有人目前都倾向于保持沉默,像是内心深处压抑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恐惧。许多人身体不适,但没有人挑起骚动。克伦茨上尉在重压下变得很暴躁,最细枝末节的琐事也会让他烦恼不已——比方说聚集在U-29周围的海豚越来越多,我方海图上不见记载的南向洋流正在增强。
傍晚时分,本艇升回水面,发现海况已经好转。北方海平线上可见一艘战舰的烟柱,双方遥远的距离和本艇的潜航能力足以保证安全。更让我们担心的是水手长缪勒的胡言乱语,夜晚临近,他越来越疯狂,陷入了可鄙的幼稚状态,竟然大肆宣扬他的幻觉,声称见到许多泡胀的尸体漂过海底舷窗,而且都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他曾在我德意志铁军之辉煌胜利中目睹他们死去。他声称尸体的首领就是我们在甲板上发现并扔回大海的那名年轻人。这种恶心而疯狂的言论实在难以原谅,因此我下令将缪勒铐了起来,狠狠地鞭打了一顿。我的部下当然不会乐于见他受到惩罚,但纪律毕竟更加重要。水兵齐默代表船员请求将那个奇特的象牙雕像丢进大海,被我们严词拒绝。
我必须谨慎记录我今天醒来后发生的一切,因为我的精神高度紧张,事实中无疑混杂了大量幻觉。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我的情况无疑非常有趣,很遗憾无法让有能力的德意志权威专家科学地观察我的病例。睁开眼睛,我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想要立刻去探访那座岩石神殿。这种欲望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愈加强烈,而我本能地唤起与其作用相反的恐惧情绪来抵抗它。接下来的感觉是我似乎在蓄电池耗尽后的黑暗中见到了光亮,看见面向神殿的舷窗中透出类似于磷光的辉光。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我知道没有任何深海生物能发出如此强烈的辉光。可还没来得及去一探究竟,第三种感觉就出现了,由于它完全违背理性,因此我不得不怀疑本人感官记录下的任何事情的客观性。这种感觉是幻听,是有节奏和韵律的听觉幻象,似乎是某种癫狂但又美丽的咏唱或圣歌合唱,而且是从完全隔音的U-29船壳外传来的。我确定我的心理和神经已经无法正常工作,于是点燃几根火柴,喝下整整一剂溴化钠溶液,它们帮助我镇定下来,至少驱走了幻听。但磷光依然存在,我无法克制去舷窗口寻找光源的幼稚冲动。那辉光真实得可怕,没过多久,我就在它的照耀下分辨清楚了周围的物体,装溴化钠的空瓶也出现在了我刚才看不见的位置上。最后这一点让我陷入思考,我穿过房间触摸空瓶。它确实在我似乎看见它的地方,因此我知道那辉光要么真的存在,要么就是某种顽固幻觉的一部分,我不可能驱散它。我放弃抵抗,爬上瞭望塔,去寻找发光的物体。说不定是另外一艘U型潜艇,我依然有一丝获救的希望?
我记不清自己盯着这座沉没城市的建筑物、拱顶、雕像、桥梁和美丽而神秘的庞大宫殿看了多少个小时。尽管我知道死亡就在眼前,但还是无法抑制好奇心。我转动探照灯的光束,饥渴地探寻着全部秘密。光柱让我看清了许多细节,但还是没能照亮石雕神庙那道大门内的样子。过了一阵子,我意识到必须节省电力,于是关闭了电源。经过这几周的漂流,我明显能感觉到光束比以前暗了。即将被褫夺最后的光亮,我探索海底秘密的欲望反而更加热烈。我,一名光荣的德国人,应该第一个踏上这些被遗忘了亿万年的道路!
6月18日下午,正如本艇通过无线电向驶往基尔的U—61所报告的,我们的鱼雷于北纬45度16分、西经28度34分击沉了从纽约驶往利物浦的英国货轮“胜利号”。我们允许船员乘救生艇离开,为海军部档案留下光彩的影像记录。货轮以壮观之姿沉没,船头首先入水,船尾高高升出水面,垂直地沉向海底。我们的摄影机拍下了全部画面,如此完美的一卷胶片未能送抵柏林,本人感到颇为惋惜。拍摄结束后,我们用机炮击沉了救生艇,然后恢复潜航。
星期六夜里,我难以入睡。顾不上考虑未来,我打开了灯。电力会在空气和口粮之前耗尽,我对此感到恼火,再次想到安乐死的念头,于是检查了自动手枪。临近早晨的时候,我开着灯昏睡了过去,昨天下午醒来时船舱里一片漆黑,我发现蓄电池已经用完了。我接连划了几根火柴,后悔自己的目光短浅,竟然早早用掉了船上仅有的几根蜡烛。
8月9日,我们窥见洋底,于是用探照灯的强光照亮它。那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平原,大部分被海草覆盖,点缀着小型贝类的壳。有时候能看到轮廓怪异的黏滑物体,披着海草,嵌着藤壶,克伦茨声称它们肯定是在此安息的古代沉船。有一件东西让他格外困惑,那是个看似坚实的尖峰,从海床突出约四英尺,宽约两英尺,侧面平坦,上表面光滑,在顶端形成一个很大的钝角。我认为那是一块露头岩石,但克伦茨认为他在那东西的表面上看见了雕刻。过了一会儿,他开始颤抖,像是害怕似的转身不敢再看,但没有仔细解释,只说海洋深渊的广袤、黑暗、偏远、古老和神秘震撼了他的心灵。他的大脑已经疲惫,但我拥有德意志人的钢铁意志,很快就注意到了两件事情。首先,U-29顽强地承受住了深海的压力,而那些海豚依然在四周出没——绝大多数博物学家都认为高等生物在这种深度不可能存活。先前我高估了本艇所处的深度,这一点可以肯定,但即便如此,我们此刻的深度依然使得这一现象变得异乎寻常。其次,根据现在对洋底的观察和在较浅处对海洋生物的观察,我们向南漂流的速度没有什么变化。
本艇于日落时分升出海面,在甲板上发现了一名水手的尸体,他用双手以奇怪的姿势抓住栏杆。这个可怜的家伙很年轻,皮肤黝黑,相貌英俊,有可能是意大利人或希腊人,无疑是“胜利号”的船员。他显然想向被迫击沉他所乘船只的本艇寻求庇护——英国猪狗向我祖国发动的不义侵略战争又多了一名牺牲者。本艇船员在他身上搜寻纪念品,在他的大衣口袋里找到了一件非常古怪的象牙雕像,雕像中的年轻人头戴月桂花冠。我的同僚克伦茨上尉认为这个雕像很古老,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于是收为己有。一名普通水手为何会拥有如此珍贵的物品,我和他都无从想象。
我生性不会屈服于情绪,但见到被光束照亮的事物,还是感到巨大的震撼。我接受过最高水准的普鲁士文化教育,地质学和口述历史都告诉我沧海桑田的转换确有其事,不该为此感到震惊。底下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是无数精美建筑物的废墟,它们是那么宏伟,风格难以归类,保存的良好程度各自不同。大多数建筑物似乎是大理石质地,在探照灯下闪着白光。这座巨大的城市总体来说位于狭窄山谷的底部,但在陡峭的山坡上也有众多单独的神殿和府邸。屋顶已经塌陷,廊柱已经折断,然而无法比拟的远古光辉却无法磨灭。
这一场爆发似乎释放出了他意识中的压力,因为在此之后,他变得温和多了,说假如我不愿意和他一起走的话,那就请放他单独离开。我的选择很简单。他固然是德国人,但只是区区一名莱茵平民,更何况此刻已经发疯,有可能会造成危险。只要接受他的自杀请求,我就能立刻解除这个已经算不上同伴的威胁。我请他在离开前把象牙雕像给我,只换来一阵异常诡异的狂笑,因此没再重复这个请求。考虑到我也许还有获救的可能性,我问他要不要留下一簇头发或什么纪念品给他在德国的家人,但他的答案依然是那种诡异的大笑。他爬上扶梯,我走向操纵台,等了一段时间,操纵机器送他走向死亡。等我确定他已经不在船上了,就用探照灯四处扫射,希望能最后再看他一眼。我想确定他是会像理论上那样被水压挤扁,还是会像那些异乎寻常的海豚那样不受影响。但我没有找到我故去的这位同僚,因为海豚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周围,挡住了瞭望台向外的视线。
我心中没有恐惧,哪怕疯子克伦茨的预言犹在耳畔回响。我见到的一切不可能是真的,我知道我的疯狂顶多只会让我在空气耗尽后窒息而死。神殿里的辉光只是幻觉,我将平静地死在被遗忘的漆黑深海,得到与日耳曼人相称的归宿。我写下这段话时听见的恶魔般的笑声,只是我正在被软化的大脑的产物。因此我将小心翼翼地穿上潜水服,大胆地踏着台阶走进那古老的神殿,探索那埋藏在无底深渊和无穷岁月中的沉默秘密。
第二天下午,南方出现了密集的成群海鸟,风浪也逐渐变大。本艇关闭舱门,静待情况变化,直到最终面临抉择:要是不下潜,就会被越来越高的巨浪吞没。我们的气压和电力在持续减少,尽管不愿消耗残存的机动能力,但现实让我们别无选择。我们没有潜得太深,数小时后,海面开始恢复平静,我们决定浮出水面。然而,新的问题出现了,无论机械师如何努力,本艇都拒绝响应任何操纵。被困于海下加深了人们的恐惧,有些船员又开始说起克伦茨上尉的象牙雕像如何如何,好在一把自动手枪就足以让他们闭嘴。我们尽可能让这些可怜的家伙有事可做,虽然知道毫无用处,但还是命令他们努力修理机械。
随着时间的过去,克伦茨和我认为我们一方面还在向南漂流,另一方面也沉得越来越深。我们辨认出多种海洋动物和植物,大量阅读这方面的书籍,这些书是我为了打发闲暇时间带上船的。我注意到我这位同伴对科学的了解远不及我,他的大脑不是普鲁士式的,而是沉迷于毫无价值的想象和猜测。我们必将死亡的事实对他产生了怪异的影响,他经常在悔恨中祈祷,悼念被我们葬送在海底的男人、女人和孩童,全然不顾为了德意志祖国的一切牺牲都是那么高贵。过了一段时间,他的精神失衡越来越明显,会一连几个小时盯着象牙雕像,编造海底被遗忘的失落魔物的故事。有时候,作为心理学实验,我会诱使他说出那些离奇呓语,听着他没完没了地引用诗歌,讲述沉船传说。我为他感到遗憾,因为我不愿看见一名德国人如此受苦,而我可不想和这么一个人携手赴死。我很自豪,因为我知道祖国将如何纪念我的功绩,我的子孙将被教导成如我这样的铁汉。
从事故当时到7月2日,本艇持续向南漂流,无法改变处境,也没有遇到其他船只。海豚依然包围着U-29,考虑到本艇已经漂流的距离,这一点颇为令人惊讶。7月2日清晨,本艇发现一艘悬挂美国国旗的战舰,船员焦躁不安,渴望投降。克伦茨上尉不得不枪决了一名叫特劳贝的水兵,他以极大的热忱鼓吹此种叛国行径。在这一果断处置之下,船员暂时安静下来,本艇悄然下潜,未被发现。
剩下的就很简单了。走进神殿探访的冲动已经成了难以解释也难以抵抗的命令,最终连我都无法拒绝。日耳曼人的钢铁意志不再能控制我的行为,接下来连意志本身都会变作无关紧要的东西。正是这样的疯狂驱使克伦茨毫无防护地跳进大海拥抱死亡,但我是一名遵从理性的普鲁士人,我将调动残存的一丝意志。当我明白必须前往神殿时,就准备好了潜水服、头盔和空气再生装置,随时都可以穿戴整齐出发。然后,我以最快速度写下这份日志,希望有朝一日能送到世人手中。我会将手稿封存进漂流瓶,在我永远离开U-29时将它托付给大海。
那天傍晚我非常后悔,我应该在可怜虫克伦茨离开前,偷偷从他口袋里摸走象牙雕像,因为我为记忆中的雕像深深着迷。尽管我天生不是艺术家,但无论如何都没法忘记那个头戴月桂花冠的俊美年轻人。我同时还感到遗憾,因为无法向任何人倾吐心声。克伦茨虽然在精神上不可能与我相提并论,但有总比没有强。那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好,琢磨着我将在何时迎来死亡。是啊,我得到救援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
克伦茨和我通常轮流睡觉。船员哗变就发生在我休息的时间内,也就是7月4日上午5点。仅存的那六名猪狗不如的水兵认为我们已经必死无疑,突然因为两天前没有向美国佬战舰投降而爆发出狂怒,发出谵妄般的咒骂,在船上大肆破坏。他们像畜生似的咆哮,毫无顾忌地砸烂仪器和家具,大喊大叫地胡说什么象牙雕像有诅咒,黝黑年轻人的尸体盯着他们看,被扔下海后自己游走。克伦茨上尉吓得动弹不得,娘们似的莱茵软蛋也就是这个德性了。我向全部六名船员开枪,这是必要之举,并确认他们都已死去。
17日,我渴望探索神殿秘密的冲动越发强烈,却被巨大的失望挫败。我发现臭猪们在七月份哗变的时候,砸烂了用来给便携光源充电的设备。我的愤怒简直难以遏制,但日耳曼人的直觉禁止我不做任何准备就走进漆黑的神殿,因为那里有可能是无可名状的海生怪物的巢穴,迷宫般的通道也可能让我再也走不出来。我只能转动U-29上越来越黯淡的探照灯光束,在它的帮助下走上神殿台阶,研究外墙上的雕刻。光束以向上的角度射进殿门,我向内张望,想试试能不能看见任何东西,却一无所获,连天花板都没有被照亮。我用棍子戳了戳地面,向内走了一两步,不敢继续前进。更可怕的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体验到了恐惧。我渐渐理解了可怜虫克伦茨的部分情绪,随着神殿对我的吸引力越来越大,我对这个水中的深渊也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盲目恐惧。我回到潜水艇上,关闭照明,坐在黑暗中思考。现在我必须节省电力,留待紧急时使用。
6月20日,前一天开始生病的水兵鲍姆和施密特陷入严重的疯狂状态。我很后悔船员中没有配备医师,因为德国人的每一条生命都是宝贵的,但这两人不停胡言乱语,念叨什么恐怖的诅咒,严重破坏了本艇的军纪,因此我们采取断然措施。船员以阴郁的态度接受了这一结果,缪勒似乎因此安静下来,没有再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傍晚时分,我们释放了他,他默默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取出金属焊接的深海潜水服仔细检查,确认便携光源和空气再生装置都能工作。虽说一个人操作密封舱有些困难,但凭借我的科学技能,我必定能克服一切艰难险阻,走进这座死亡的城市。
以前被我视为神话的亚特兰蒂斯就这么出现在眼前,我成了全世界最迫不及待的探险家。过去肯定曾经有一条河在谷底流淌,因为在仔细查看脚下景象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昔日用石块与大理石砌成的桥梁和防波堤,曾经绿树成荫的美丽台地和堤坝。兴奋之中,我变得和可怜虫克伦茨一样愚蠢和感情用事,过了很久才注意到南向洋流已经到头,U-29缓缓地落向沉没的古城,好像飞机落向地面上的都市。同样地,我过了很久才发现那群不寻常的海豚也消失了。
1917年8月20日,本人卡尔·海因里希,阿尔特贝格—埃伦斯泰因伯爵,德意志帝国海军少校,潜艇U-29的指挥官,将装有此日志的漂流瓶投于大西洋之中,具体位置不明,大约在北纬20度、西经35度附近。本艇失去动力,搁浅在洋底。我这么做是为了让某些非同寻常的事实公之于众,而本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存活下来,亲自完成这件事情了,因为我所处的环境诡异而险恶,不但使得U-29受到致命伤害,也以最惨痛的方式磨灭了我日耳曼人钢铁般的意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