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人喝咖啡抢了先,但巴黎人后来者居上。17世纪初,威尼斯有了咖啡馆,1672年,巴黎新桥(Pont Neuf)也有了自己的咖啡馆。又过了一百来年,“法国大革命”前夕,巴黎的咖啡馆突破两千。可以归结的缘由大概有二:其一,法国咖啡馆发明了新技巧,用过滤器和热水来处理咖啡;其二,允许妇女进咖啡馆。不用问,后一点具有决定性意义:有男有女有咖啡,能吹牛和抱怨、能哭能笑,这样的所在,谁不爱来?加上“法国大革命”前夕,人们在公开场所聚会麻烦,蹲咖啡馆里发牢骚爆粗口,国王陛下也管不着。
等等,这里有个故事。
19世纪,巴黎的几个变化,让咖啡馆的发展顺风顺水。其一,1823年始,巴黎流行起将玻璃和钢铁掺入建筑,各类露天拱廊商店街出现。人民爱上了游逛,作为饮料提供点和休息站的咖啡馆也就鸡犬升天,发达起来。其二,19世纪中期,奥斯曼男爵大事翻修巴黎,加宽道路,拓林荫大道。本来,露天咖啡馆就是逛街休息的所在,谁乐意在闹哄哄的馆子里多坐?但巴黎经过大建设后,风貌雍容华贵,游客和本地人也都乐意去咖啡馆坐一下午,隔玻璃窗看世界了。最后,巴黎的繁盛,引来大批外省青年和外国艺术家。这些人物,没来得及住豪宅置美地,只好出没于咖啡馆,边喝咖啡边舞烟斗,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一高兴就蹲一晚上,当免费旅馆了。
意大利有个名典故:Ordine dei frati minori cappuccini,中文译作“嘉布虔小兄弟会”,是基督教某支派。这一派人,喜欢穿浅咖啡色袍子。意大利人后来发明了一种咖啡,因为是奶泡打就,色彩特殊,很像嘉布虔派袍子的颜色,于是借了cappuccini起名——你大概明白了,这就是卡布其诺cappuccino。这就是字眼的意义了,叫卡布奇诺,听着就活泼俏皮。如果译作嘉布虔,则“兄弟,我请你喝杯嘉布虔咖啡”,庄严肃穆,氛围都不同了。
在传说里,直到多年后,科塔萨尔才知道,那个眉目愤怒的老头儿就是埃兹拉·庞德,而那个邻桌埋头写字的家伙,就是让-保罗•·萨特。
咖啡从东往西传播,先是在意大利登陆。所以至今咖啡里的许多术语,都是意大利词。比如浓缩咖啡espresso,意大利语。比如“拿铁”,意大利语写作Caffè latte,法语写作Cafe au lait,读作“欧蕾”,其实意大利语latte和法语lait,都是牛奶。这咖啡说白了,大可以叫作“牛奶咖啡”。当然啦,中文读作拿铁,听来范儿十足——嚷一句“伙计,来杯牛奶咖啡”,立刻落了下乘,好像襁褓婴儿。所谓玛奇朵,也是意大利语:macchiato,意思是彩绘。
当然,现在你可以抱怨说:哪怕去花神咖啡馆,去卢森堡公园门口那排咖啡馆,去歌剧院大街上那鳞次栉比的咖啡馆,去大皇宫、小皇宫、旺多姆广场、罗浮宫、奥赛博物馆旁的那些博物馆,都无济于事——那只是附庸风雅,毫无实际意义。真正的大师都忙着跟女粉丝交流感情,哪有时间去那儿呢?
当然,末了,巴黎咖啡馆的传说,还是要靠人。好比《茶馆》的灵魂不是茶,而是王利发掌柜,咖啡从区区一种普通饮料,到如今成了巴黎的传奇,自然得靠人推广。巴黎到处都有咖啡馆的传说,比如,伏尔泰先生每天喝掉十二杯咖啡;比如,狄德罗一边猛喝咖啡,一边编完了人类史上第一本百科全书;比如,巴尔扎克到哪儿都要带酒精灯和咖啡壶,结果年过五十就写下洋洋洒洒的《人间喜剧》,自己却因咖啡中毒而死。19世纪60年代,四个来巴黎学画的穷学生——莫奈、雷诺阿、西斯莱和巴齐耶——在盖尔布瓦咖啡馆边喝咖啡边嚷嚷,抨击学院派绘画……这其中,除了巴齐耶死在普法战争期间,其他三位在十年之后扛起了印象派大旗,成为艺术史上承前启后的天神级人物。所以盖尔布瓦咖啡馆简直是印象派的圣地。比如海明威年轻时在巴黎穷愁潦倒,经常在咖啡馆蹲一天,就一杯咖啡,不叫吃的,还自我安慰“饿着肚子看塞尚的画更容易有感觉”。但这不妨碍他削完铅笔、开始写作,看着在咖啡馆里出没的姑娘,以她们为主角写故事,以及那句“我看你一眼,你就属于我了”的诞生。
胡里奥·科塔萨尔,南美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开启马尔克斯和略萨那代人的大师,曾经长居巴黎。在一个动人的传说里,身材魁伟的他,很喜欢在巴黎的公园里朗诵小说。哪怕面前的观众是小学生、工人、足球运动员,他都依然激情洋溢。某些时候,他会注意到,一个留着髭须、眉目愤怒的老头儿会混在人群里注视他。朗诵完了,科塔萨尔就去塞纳河岸边的咖啡馆写东西。巴黎冬天很长,咖啡馆里足够暖和,能让南美来的科塔萨尔感到舒服。他写着写着,会注意到邻桌有个长相奇怪的家伙也在写东西,偶尔抬头看他。
这就是巴黎咖啡馆的神奇之处。莫奈和雷诺阿敲桌碰杯嚷嚷的少年岁月,不会知道多年后他们会成为神话;科塔萨尔低头写作时,不会知道自己和萨特多年后会如何影响南美和欧洲的文学。如是,许多年之后会站上某个领奖台,将名字镌刻进历史的某人,也许这会儿,就在巴黎某个咖啡馆的角落坐着,貌不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