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又出过寇准寇平仲。按史载,寇平仲在宋朝做宰相,生活不算节俭,声色犬马造了个够,颇惹物议,但放评书里,民间艺人着意美化,神神道道,足智多谋,舌灿莲花,大概有点上承徐茂公,下启刘伯温,简直是北宋头牌智慧化身。头衔也有名:寇老西儿。如果咬文嚼字下,这里的“西”字,其实是“醯”,醯者醋也。反正评话里,寇准和醋息息相关:大略把他描述成简朴清官,身上旧衣多带酸醋味,又嗜醋。和历史上那位豪奢的寇相爷大相径庭,但这里就可见百姓们的爱好了:凡清官,必简朴;有点儿小聪明,又不是好好先生滥好人;锦囊妙计里,常带点小伶俐小狡猾的酸醋味儿。大致酸醋这一物,给人民们也是这感觉:不奢华,有味儿,不算君子,但聪明伶俐,透着喜闻乐见的民间风味。
酸味能开胃能解渴,还能解酒,而且这法古已有之。《红楼梦》里,薛姨妈给贾宝玉喝酸笋鸡皮汤醒酒;《水浒传》里,燕顺们要剖宋江的心,做酸辣汤来醒酒。如果要给个科学解释,可以这么猜:酒精者乙醇也,酸醋主打是乙酸。乙醇和乙酸相遇时会产生乙酸乙酯——乙醇就没了。
袁枚虽是江淮人士,却觉得山西醋是正统,因为醋以酸为本,山西醋就是一味酸,地道过瘾;镇江香醋太香了,喧宾夺主。江淮人吃醋,缺乏西北那种全身心投入、无酸不爱的精神。醋在江淮菜里,主要用来“点味”,或是配了姜丝做蘸料。镇江肴肉晶莹剔透、鲜亮浓酥,但若不加醋与姜丝,便像少了插科打诨小笑话的经典演讲,过于纯正,少了灵动。螃蟹味道好,不加调料就五味俱全,然而螃蟹不蘸姜醋吃,根本天理不容。
陕西人也爱吃酸。酸汤水饺,把酸字都贴脸上了;吃臊子面和烩麻什,得靠半酸带辣香的汤;酸菜炒米,吃得脆生又实在。我原先以为,西北多面食,又多牛羊肉;面和肉这样霸悍雄猛、遒劲勇健的至刚之物,吃得过瘾,厚实有味,但吃多了腻,需要一味酸,来解一解。后来有朋友跟我这么开解:西北地方所吃,太多碱性;大家为了中和,习惯就吃酸一点——这么一想,就理解了。大概对别处而言,酸是调味;对西北人民,酸是平衡身体呢。
酸味在许多饮食方法里,属于无心插柳。比如日本人饭团里加梅子,最初是为了防腐,结果越吃越好吃,于是想出了用梅子汁来腌生姜的法子;寿司,最初也是跟中国学的,以醋腌米与肉,本为了保存,结果不小心就酝酿出了好味道。朝鲜半岛人民初制泡菜,也不是为了“菜酸一点更好吃”,而是为了腌了过冬。无巧不巧,化学反应,于是出了美妙的味道。
山西人真爱吃醋,山西出的皇帝都和醋有关。李世民一代天可汗,也跟臣子玩酸醋游戏,留下故事几许。
加醋是外来调味的酸,发酵是内藏蕴藉的酸,后一种酸内秀得多了。酸菜酸笋,都是酸中的杰作。没去过东北的人,也晓得酸菜猪肉炖粉条。酸菜好在多样,包饺子、炒、炖,十项全能。拿来涮锅子,酸菜白肉锅,以生蚝之鲜为汤底,是为神品。江南有酸菜黄鱼汤,其味清鲜,最是开胃,比寻常熬得奶白鲜浓的鱼汤又撩人得多。广西、贵州人吃米粉,酸豆角、酸笋丝都很到位。本来淡雅的鲜味,经酸味一提,忽然就恣肆轻灵了。
比起咸和甜,酸不算是正味,但是撩人开胃,刺激诱惑,能勾人。曹操为了鼓舞士气,于是望梅止渴;后来青梅煮酒,请刘备来论天下英雄;黄蓉初见郭靖,敲他竹杠,点菜时就有“两咸酸”是所谓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听着就很适合下酒。夏天街市上,总是有些阿姨穷讲究:“不要太甜的杨梅,要稍微酸一点的,但又不要太酸。”边挑边吃,让卖杨梅的小贩急火攻心。正因为酸大多来自果品,所以也可以如此调味:我认识位广东朋友,做咕噜肉,讲究砂糖、番茄、柠檬、黑醋、白醋不去多提;在他看来,最鲜活的酸甜味儿,是现掰碎的山楂干。
故事二:房玄龄夫人坚决抵制天子赐妾,宁死不屈。太宗于是派下鸩酒一杯:不屈是吧?自尽去吧。一夫一妻制坚决拥护者、女权主义的唐朝先锋房夫人,悲壮无比地喝了,才发现原来是醋——众所周知,“吃醋”这词的典故,就出在这里。
如是,酸很活跃跳脱,略刺人,味道好,够诱惑,与甜略有相似,又善解平淡沉厚。所以感情甜蜜了,反而平淡,有点儿醋,酸一酸,才算是有情趣了——实际上,许多爱甜的人总喜欢甜上加甜,殊不知酸上加甜更动人;比如法国人做苹果派,会选略酸的苹果来做,比一味浓甜的苹果味道灵动得多。
故事一:魏徵老不给太宗面子,当面嚷嚷,让太宗时时起念,欲杀此田舍翁。虽然没杀成,但太宗也不是吃亏不吭声的滥好人,总得想法子,恶搞魏公一把,方能出气。太宗听说魏大爷爱吃醋芹,一日设宴,赐他三杯。魏徵喜形于色,张牙舞爪吃尽,斯文扫地矣,太宗看了图个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