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会跟你说,鹅肝这玩意儿始自古埃及。本来嘛,希腊和罗马人所谓的东方——埃及、巴比伦、波斯——那都是豪奢放逸之地,鹅肝这种劳动人民看不见、只让君王咂吧嘴的东西,当然是东方出产。但我们如今所说的鹅肝,也就是16世纪在法国出现——很巧,那段儿法国正好是新东西层出不穷之时:玛丽·德·•美第奇北来当路易家的王后,带来了香水和冰激凌,给法国宫廷日常起居上了堂时尚课,鹅肝这玩意儿,也可能多少经过了她的改良。所以到现在,鹅肝的最正统说法还是法语:foie gras。
平民吃法里,也有吃鹅肝的:入了冬,满法国超市里都有卖鹅肝酱。鹅肝酱是经过调味的产物,留着鹅肝的香味和酥滑,但味道不太一样。而且这玩意儿,虽说是酱,其实不像番茄酱那样可以挤在薯条上,而更像是意大利果酱,凝冻滑软。
法国厨艺,其实也不净是高雅的。有布尔乔亚菜(Cuisine Bourgeoise),是老实的烤鸡配面包一类的做法。这类东西,地中海沿岸都差不多:使奶油,加橄榄油,以酒调味,吃个痛快。所谓法国大餐,基本是高等菜(Haute Cuisine),那就是无限制折腾了。
但奢靡的自有奢靡的吃法。在大菜里,鹅肝吃起来,比喂起来还要麻烦。比如煎鹅肝,不因为好吃,只因为繁难:鹅肝和英国烟肉一样,脂肪居多。煎得好,酥香漫溢;煎不好,一锅都是油,没法吃。整块肥肝香煎是难得的大菜,让人吃起来有侍弄珍品的局促。香浓润滑的好吃,但稍微又有点儿虚无——毕竟鹅肝大多是前菜,不能指望其像面包牛排似的吃饱。吃到嘴里,酥滑销魂,有个味儿就下去了。吃不惯的,还会觉得略带腥味——当然老饕会说了:老子千辛万苦、不惜工本,吃的就是这点腥!酒店里日常有的,常是半熟鹅肝。这玩意儿是经过烘焙调味的鹅肝,好吃且易储藏,吃起来也不会让人感觉太隆重。
法国菜的核心,是酱料。酱料的核心自然是奶油——新鲜的奶油很容易分辨,味道浓郁而且略硬些——然后就是各类昂贵食材。比如有种吃法,是使整块牛肉去烤,烤完后只取中心那块半熟未熟、没经着火但保有肉汁的牛肉吃,蘸酱是波本酒蘸肉汁,放点奶油、切碎的松露和鹅肝。另有种吃法更夸张,我也只是耳闻,说是法国尼斯老年间,会用青椒与松露分别做酱,搭配牛肉片吃。这牛肉片复杂透了:烤完后,片薄了,趁没冷,夹烤过的鹅肝,就蘸酱吃。这牛肉还得挑,脂肪不能多,不然和鹅肝配,吃着腻。当然还有诸如半熟鸡蛋,蛋壳开个口,把碎松露和鹅肝拌进蛋壳里去吃——种种做法当然华丽透顶,味道鲜明,但多少有点儿显示“老子有钱,能把珍贵食材这么折腾”的意思。
但人类也不笨,千万年下来,已经知道不能任着性子胡吃。看见高脂肪不吃,虽然会被馋涎烦恼,但心里愉快,隐然有“又少长了一块赘肉”的满足感。所以高脂肪高热量,也要精挑细选。法国人吃鹅肝,就是特为满足人类这种既想吃脂肪又别扭的心态,应运而生的。
法国平民惯例吃法,是把锡箔纸包的鹅肝酱切一小片,搁在面包片上,然后点些洋葱甜汁,这就能吃了。鹅肝酱滑润,面包硬脆,洋葱甜汁帮忙搅和味道,对比极鲜明的口感。嚼几下,面包沙啦啦响,鹅肝酱已经融化了,让你忙着咂摸味道。法国人惯例吃东西时就酒,吃鹅肝酱,适合就法国南部产的酒,比如朱朗松那一带酒庄产的年轻白葡萄酒,清逸隽香,解油腻,满嘴甜香。当然,洋葱汁是为了界面友好,如果你吃惯了,面包上搁鹅肝酱,也能下肚——这种吃法,更多点鹅肝酱的甜香。
好吃的鹅肝,当然不是健康的鹅出产的。一如北京烤鸭要靠填,不然肉瘦而柴,身怀好鹅肝的鹅,一不能是雌性,二不能是健美型。鹅养了百十天,能吃能睡了,就每天三顿灌粟米浆,灌饱了还让闷在小地方,不让溜达减肥。如此一个月,鹅得了脂肪肝,肝都有一公斤,这就能吃了。
世界人民都爱吃肝。老北京人,平民吃炒肝,有钱人去山东馆吃鸭肝;南京马祥兴,有明朝就传下来的菜叫美人肝;俄罗斯人和瑞典人都吃猪肝牛肝,光吃不够,还用来制酱——瑞典人是猪油和猪肝一起熬了酱,配面包吃。说起来,无非是鸡肝、鸭肝、鹅肝、猪肝、牛肝、羊肝,都是酥融好吃,入口即化。再说直白点,就因为人类基因里对高脂肪高热量的钟爱,所以脂肪饱满、脂膏香浓的动物肝部,永远招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