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太残忍了……”博雅的眼里浮起一层水雾。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怎么了?”
“嗯。”
博雅的视线在晴明和樱树下的杨玉环之间来回打转,点了点头。
博雅下意识地往后退。
“师兄真是太滑头了……”晴明絮叨道。
“多么美的曲子!”
“对。”
“我是来自日本国的阿倍仲麻吕。思乡甚笃、归国心切,最后因为这份思念之苦离开尘世的仲麻吕啊……”
晴明说完,蜜虫便立刻起身,从两人面前消失,须臾又回到了两人眼前。
“那女子每次出现,是不是都在您用这杯子喝了酒之后?”
“陛下还说,‘啊,仲麻吕啊,晁衡啊,把这杯子当作我的爱妃,等你回国之时,一并带过去吧……’”
“多么美的曲子!”
“就是这样,你看,你又要说这种艰深的话。”
“用过。大约两个多月前开始,我偶尔拿这只杯子喝酒。”
“博雅啊,你之所以觉得不腻,是因为看到的是时光吧?”
“换什么?”
“这只杯子的来历是……”
“可以说两者皆是,也可以说皆不是。不过,这两人都死在了大唐的土地上……”
“我就是想来看一眼,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东西。”
此处是安倍晴明的府邸。晴明和博雅一起坐在屋外的廊檐下喝酒,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嗯……”杨玉环垂下眼,默默无言。
“他们估计也是初次被你这种毫无私心的人问话,才会如此惊慌失措。”
明明没有风,樱花却纷纷从枝头飘落而下。漫天飞舞的花瓣簌簌作响。飞雪似的樱花雨中,三人的身影缠绕着,逐渐升上天去。
只见那夜光杯黑色的杯身在日光的映照下,透出星星点点的淡绿色亮光。那是因为有丝丝缕缕青绿娇艳的玉色,隐隐掺杂在杯身黑色的质地中。
“先不用管。”
“啊——”
“什么?!”
“……”
博雅还未说完,纠缠在一起的三道人影慢慢地浮到空中。
年纪大约三十岁,有些时候看上去似乎更老一些,有些时候却看起来又年轻许多。容貌甚是美丽。
“这是霓裳羽衣曲。”
晴明伸手拿起自己盛满酒的酒杯,说:“你明白了吧,博雅。”
中午过后,博雅手里拎着酒瓶,跑来找晴明。
晴明正说着,一道身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院子里,是眉眼清俊的贺茂保宪。
旋即,玄宗又变作了仲麻吕。
“滑头?”
“很有可能。”
“什么?!”
“你实在是了不起啊,博雅。我本想设个巧妙的计策,将这只夜光杯收为己用,没想到你在机缘巧合之下,竟让那三位大人一同升天了。”
“您最近用过这只夜光杯吗?”
究其本源,安禄山造反一事,错不在杨贵妃,是唐玄宗耽于享乐,宠幸杨贵妃,以致朝政懈怠,更不用说杨贵妃原本只是玄宗之子寿王的王妃。
晴明说完,博雅便往樱树下望去,杨玉环清冷的嘴角似乎微启着。
晴明一边看着那模样变幻不定、翩然起舞的人影,一边不紧不慢地将杯中的酒往嘴里送。
“哪一位?”
“你究竟为什么会附在这只杯子上呢?”博雅柔声问道。
“什、什么……”
事实也的确如此。
“晴明啊,那一位究竟是什么人?”
“是啊。喝下用这只酒杯装着的美酒,微醺时便能看见站在樱树下的她,我想只要你想问,对方也会愿意跟你说说话。”
“你、你会说日本话?”
“但是,人们看见草叶摆动,就等于看到了风。”
“不如这样吧,这位美人既生得美貌,也没有什么恶意的举动,干脆保持现状,我想也没什么大问题。”
“了不起啊,博雅……”晴明喃喃道。
“我跟着这只杯子,辗转来到这个国家已经一百多年了,这期间不知听过多少人说话,多少也会说一点。”
变成男人容貌的“杨玉环”双眼落泪,泣如雨下。
“陛下当时用这只夜光杯喝下了我的血。”
“我是说保宪大人。明明没有他办不到的事,他却总是把麻烦事都推给我处理。”
“集大唐玄宗皇帝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杨玉环殿下。”
“真是没想到……”
“好酒。盛放的容器一变,酒的滋味似乎也会跟着变化。”
保宪对成俊如此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现在这样?”
“先用这个杯子喝口酒吧,博雅。”
“那、那么,眼前的又是什么?!”
跳着舞的“杨玉环”变成了一位流着两行血泪的老人。
博雅瞠目结舌了好半天,才道:“晴、晴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点告诉我。”
“我仲麻吕,多少个夜里都只能在华清宫外偷偷地看着你与陛下耳鬓厮磨。我深深地爱着你啊,贵妃。比谁都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
唐代诗人白居易以此事为背景写下的叙事诗《长恨歌》,早在多年前传入日本,博雅自然也读过。
“什么东西?”
正如杨贵妃所言,跟着她一同逃亡的兄姐全都在马嵬驿丧命于禁军之手,并被枭首示众。禁军将领把杨贵妃兄姐的头颅用长矛挑起,高举于前,逼迫玄宗皇帝赐死杨贵妃。
晴明往博雅手中的夜光杯里倒入酒。
“喝了你的血?!”
“人们看不见时光。”
“是这两人的情感和执念,附在夜光杯上后生出的东西……”
那女子并不是每天都会出现,也不是只在白天或夜晚等特定的时间出现。
“花瓣从离开树枝到飘落在地的时光,冬去春来、季节更迭的时光,樱树至今为止历经的岁月和几度花开花落的时光——还有,我们目睹飘散的花瓣而思及自身时,从中看到的自己的时光。”
“时光?”
“噢,贵妃,我深深地爱着你……”
杨玉环——就是那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杨贵妃。
“我想让你看的,其实不是这个。”晴明说道。
“杨玉环”说着,又变成了玄宗模样的老人。
“后来呢?”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将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个用锦缎包裹的东西。博雅将锦缎掀开,一只酒杯露了出来。
酒杯是黑色的,光彩照人。
“喂,晴明……”博雅望着院子问道,“那一位是谁?”
“不。”杨玉环轻轻摇了摇修长如柳枝的脖颈,“我愿意说。”
“你看见了?”晴明微笑着说,“博雅,我方才想让你看的,正是那人。”
“陛下在我死后,割开我的喉咙,用这只杯子接了血,喝了下去……”
“晴、晴明,发生了什么?她到底是玄宗皇帝的贵妃杨玉环,还是阿倍仲麻吕大人?”
“你说时光潜藏在事物里?”
“正是。”晴明苦笑着说。
“消逝之物?”
无论她现身时是日光明媚的白天,还是夜色深沉的晚上,她的身体总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想问什么,请您随意……”杨玉环用风一般轻柔的声音说道。
“也就是说,你可以从飘落的樱花花瓣中,看到源博雅这个人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经历过的时光。”
源博雅拿起蜜虫刚刚斟满酒的酒杯,叹了一口气,说道。
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放着一只夜光杯。
博雅还是一副困惑的模样,愣愣地抬头看着天空,空中仍有两三片花瓣在飘舞。
“我就是想在樱花散尽前,找你一起喝酒。”
“就是那个穿着大唐的服饰,站在樱树下的人啊。”
成俊向家里人说起这女子,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看得见她的只有他一人。他便也绝口不提女子的事了。这样做并非是因为他也看不见了。相反,他自始至终都看得见那位女子。
“就这么办吧。”晴明说。
“朕怎么会铸下如此错事,怎么会铸下如此错事……”
她抬起双眸,看着博雅。又大又圆的眸子,水润得像是含着一汪秋水。
博雅说着,端起了夜光杯,含了一口酒在嘴里,然后慢慢地咽下。
“等等,等等,晴明。”
“呃……”
渐渐地,青空之上只余飘动的花瓣。
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杨玉环说着说着,竟一点一点地变了声音和容颜。
春日和煦的阳光下,一片又一片的樱花悄无声息地散落飞舞。从树梢间透下来的阳光让花瓣闪闪发光,看上去像是数不清的仙女在空中舞蹈。
她有时在白天现身,有时在夜里现身。虽然夜里出现的次数较多,但也有人曾在明亮的阳光下见到过她。
花瓣熠熠生辉,仲麻吕的人影跟着不停地舞动。
接着讲了如下的事情。
“唔,嗯。”
传闻藤原成俊的家中,出现了一名女子。
“离、离得这么远,她能听到吗?”
那女子通体透明,甚至可以透过这具身体,看到她身后的风景。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家里竟藏有如此贵重之物,约两个多月前偶然发现这只杯子后,就开始用它喝酒……”
“什么?!”
“不过,为什么杨玉环殿下会附在这只夜光杯上呢?”
博雅说完,樱树下的杨玉环便瞬间消失无踪。再次出现时,竟已端坐在了博雅身侧。
“也可以说是那些会移动的事物。”
保宪与晴明同是阴阳师,他是晴明的师父——大阴阳师贺茂忠行的儿子。
“这样啊。”
博雅太过震惊,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了。
“呜呜呜——”
“是我家代代相传的东西。是老祖宗藤原葛野麻吕在延历二十四年从东土大唐带回来的。他当时任遣唐使,在异国他乡发现了这个据传是阿倍仲麻吕遗物的酒杯,归国时便一并带回了家中。”
“真美啊……”博雅赞叹道。
“啊,贵妃啊,贵妃啊,我多想带着你一同回日本国。”
“哦,已然变成这情形啦。动作挺快的嘛,晴明。不过,幸好我来得还是时候。”保宪说道。
“应该是真的吧。玄宗皇帝把这只夜光杯托付给仲麻吕大人,想必也不假。”
“啊,您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啊?那是什么?”
“保宪大人,您来舍下所为何事?”
“逃至马嵬驿时,护卫的将士们突然叛变,我的姐姐和兄长都被杀了。”
“晴明啊……”
“安禄山领兵造反之际,我们逃出长安城,一路往蜀地避去……”
仔细一看,那些自枝头飘落的樱花花瓣,竟从女子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宦官高力士曾言:“叛变的禁军士兵以雷霆手段,残酷地杀死了贵妃娘娘的亲人。就算贵妃娘娘当场原谅了他们,那份仇恨也不会从心中消失。如果留下贵妃娘娘继续在陛下身旁侍奉,娘娘总有一天会向陛下提及此事,将当时动手作恶的将士们处以极刑。只要贵妃娘娘活在这世上一日,将士们便永无安宁之时。”
“晴、晴明,这要怎么办才好?”
“自己?”
“夜光杯。”晴明说道。
“人们看不见风。”
“你说什么?晴明,你是说,情况变成这样是出于我的缘故?”
自她口中发出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且,连她的容貌和体态也变成了男人。
女子穿着一身唐风的衣裙,肩膀到手臂披着一条轻薄的披帛。
高空吹来一阵清风,玄宗的人影也在风中起舞。
“唔。”
说得很合情合理。
“天意如此,最后我便死在了马嵬驿。”
“那、那……她方才说,玄宗皇帝用这只夜光杯喝下了她的血,这事是……”
樱花已经开始静悄悄地飘落。
他拿起放在架子上的一个小盒,问成俊:“里面装的是什么?”
唐玄宗与杨贵妃的年纪相差三十四岁。他因耽于美色,以致政务荒废,社稷动荡,终于引发了安史之乱。战乱之际,唐玄宗和杨贵妃不得不仓皇逃离长安,前往蜀地避难。
“这也不是办不到……”保宪侧着头想了一会儿。
“就是这个了。”
“不。就算她没有恶意的举动,也令人心生恐惧。她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保宪大人,您有没有办法能让那女子不再现身呢?”
从博雅刚过来那会儿算起,两人已经喝了一个多时辰。
女子每次现身后,都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成俊。
“我本打算等你来,给你看一件东西。”
“这是什么?”
在成俊的恳求下,贺茂保宪答应到成俊家中看一看。
“我还什么都没做,那东西是自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
“这是……”
“那女子,就附身在这只夜光杯中。”
“……”
“蜜虫,你去把那东西拿过来。”
“是我舞过的曲子。”
逃亡途中,随行的亲兵卫队在马嵬驿再掀反旗,向玄宗上书请命,皆言:“今国之动乱,皆因贵妃而起。若不杀此妖姬,臣等再难相随陛下尊驾左右。”
博雅眼前回廊的地上,那只夜光杯孤零零地立着。
“你、你究竟是谁?”
“虽然是每年春天都会见到的景色,但无论看多少次,也无论看多久,都一点也不会让人感到腻烦。”
晴明接着又说:“你仔细看看,博雅,那人并非这世上之人。”
虽然还带有一丝大唐的乡音,杨玉环的确在用日语说话,词的间隔和语调都是对的。
放下酒杯后,博雅又和晴明说了会儿话,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庭院。
一道犹如诅咒般的沙哑声音响起。
“我知道。”
“请保宪大人务必帮忙……”
唐朝天宝年间,杨玉环还是玄宗皇帝的儿子寿王的王妃时,其倾国倾城的美貌令玄宗皇帝惊为天人,竟不惜从儿子身边将她抢夺过来,封作了自己的贵妃。
晴明微微颔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酒杯,说道:“好,你且听。”
博雅用右手捏着杯脚,将它举了起来。
博雅会如此震惊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从晴明和博雅所在的年代往前推,那已是两百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既然这样,把这件事交给晴明去办更合适。您带着这只杯子,到土御门大路晴明的宅子去找他,只要恳请他帮忙,我想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去问吗?”
“陛下的确爱过我。”老人再次变回了女人的模样,说道,“但是,比起我来,陛下更爱的是您自己啊……”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想往这个夜光杯里斟满葡萄美酒,可惜那酒太难得了。就用三轮山的美酒将就一下吧……”
“啊——”
“没错。比如,在那些飘散的樱花花瓣中,就潜藏着许多的时光。”
三人的模样不停地轮换变化,在落着花瓣雨的樱树下舞动。
“为什么你会知道?”博雅问出了心中不解之处。
“是啊。”贵妃点了点头。
“可是,你现在不是身在日本吗?”
“当然不是。我有什么理由非得这样糊弄你呢?”
“玄宗皇帝?”
“打开看看吧,博雅。”
“是夜光杯。”成俊回答。
“确、确实如此……”博雅小声念叨。
“啊,爱妃啊,爱妃啊,朕当初为何要下旨取你性命呢……”
虽然没有做任何坏事,成俊却十分介怀她的存在。某天在宫中,成俊偶然遇到贺茂保宪,便找他商量起来。
“是陛下他……”
“等等,晴明,我看的明明是飘落的樱花,怎么到了你口中,就变成了在看时光呢?”
晴明说话间,樱树下舞动的人影又变成了第三个人的模样。
“是你跳过的舞曲。”
她手里拿着一个桐木小盒,一边坐下,一边将小盒放在博雅跟前。
“升、升天……”
成俊一开始以为是不知来自何方的女子无意中跑进了自己家中,但他很快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什么——”
“博雅,你这么在意的话,何不直接去问一问她?”
“时光的流逝,只能借助观看移动的事物来衡量,此外别无他途。时光就寄宿在那些会移动的事物中。无论是看花,还是看河,本质都是相同的。花和河川一样,都是会移动、会消逝的事物。而时光就潜藏在这些会飘散消逝的事物里……”
澄澈的天空中,飞舞的花瓣和杨贵妃的人影缓缓地飞升而上。
男人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接连自她口中发出,“杨玉环”起身走到庭院,跳起了舞。
“哼,就算你不是存心糊弄,听你讲了这么一大通晦涩难懂的话,我的头又要疼起来了。”
“自己的时光?”
保宪在成俊的屋宅和庭院走了走,环视了一圈后,进了内室。
“抱歉。这算是我的一点坏毛病。一碰到各种事件和现象,我就忍不住去寻找它们背后的原理。只要去寻找……”
“大概是因为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被博雅大人关怀地问了话,三个人全都现身了……”
“晴明啊,此事正好说明,毫无私心之物才最令人畏惧。”保宪一边笑着,一边说道,“好了,现在这只夜光杯已经和普通的杯子没有分别了,只能将它还给成俊大人。”
“她亲口说的。”
唐玄宗被逼无奈,含泪令宦官高力士将杨贵妃缢死在马嵬驿的佛堂之内。那年,杨玉环只有三十七岁。
樱树下的女子带着清冷又柔弱的神情,静静地注视着博雅。
博雅举着酒杯,朝着洒进庭院的阳光一看。
“那我不说了。”晴明苦笑道,然后挠了挠头,说道,“我们换个话题吧。”
博雅定定地望着那位站在樱树下的女子。
“是星辰啊……”博雅陶醉地叹道。
“是这么回事。他们三人的魂魄早已不在这里了。那道起舞的影子不过是他们留下的一股执念,它附身在这只夜光杯上,从遥远的大唐被带到了日本。”
“杨玉环”在樱花树下翩翩起舞,男人的说话声和女人的说话声交织着,自她口中发出。舞蹈仍在继续。
“你说的这些,确定不是在糊弄我?”
“但是,看见消逝之物,就等于看到了时光。”
“陛下当时找来阿倍仲麻吕大人,问他有没有法子带我逃出马嵬驿,前往倭国。但在当时的情势下根本办不到。”
“说什么将就,对我来说,有三轮山的美酒就足够了。”
盛开的樱花从三天前就开始飘落,大概从今天起,就算没有风吹拂,花瓣也会接二连三地从枝头脱落。
“啊,如果你不想说,也不必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