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惠还没说完,女居士便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我真是太丢人了……”
“听你们所说,实惠像是被某些不祥之物附身了。看情形,那东西还每天晚上都去实惠的屋内闹腾。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事情是这样的。”
接着,我抱着拉实惠大人一起下地狱的打算,潜入他家夜夜纠缠,想以此折磨他直至死亡。然后,事情就发展成你们看到的那样了。
盖在实惠和尚身上的被子滑落在地上。
“你怎么了,博雅?”
可是,念诵的声音确实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现在仍可以清晰地听到。
实惠和尚其实不擅记诵。
屋内还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听起来像是实惠和尚发出的呻吟声。
人面蛇身的女子立刻转头看向幔帐。那是一张年约六旬的老媪的脸。
晴明开始对博雅讲起了下面这件事。
大白蛇哧溜爬到实惠和尚身边,再次扬起头,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钻进了实惠和尚的被褥。
“什么事?博雅。”
山外还残留着夏日的燥热,山里却已经处处是秋天的气息了。
对方不是一名普通的女居士,而是一位年迈的老媪,看上去约有六十五岁。
女居士听完实惠和尚的话,双手捂住脸庞,放声痛哭。
“出去吧,博雅。”
既无法再往屋里窥视,也无法出声叫唤实惠,几名僧人魂飞魄散地拖着抖个不停的膝盖,爬也似的逃离了现场。谁都没敢在天亮前再靠近实惠和尚的草庵一步。
但是,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众僧人决定不再对实惠和尚多说什么,转头去找僧都念海商量。
实惠和尚发出低吟。那声音听上去倒不全像那种因为疼痛发出的惨叫。似乎在痛苦之余,还夹杂着某种快感。
倘若直截了当地说,实惠和尚是个心肠不错的愚人,但是这样的评价还不足以描述他的全貌,反而遗漏了实惠和尚为人最重要的部分。
两人正优哉游哉地喝着酒。
“在下安倍晴明,此次受念海僧都之托,特地前来叨扰。我身边这位是源博雅大人。”晴明说道。
“近来我走在庭院中时,常常不小心踩到夏蝉的尸骸。”
晴明说完,抬头望向天际。
“那样是指什么?”
“哇啊——”
这股冲动无法消解,于是在刚满二十岁那年,我便皈依佛门,出家为尼。但是成为尼姑后,那股欲望仍旧没有消失。
这日,实惠和尚来到山里,想摘一束野花供在佛前。
“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闹别扭?”
过午不久,明亮的阳光照着庭院。
一阵夹杂着腥臭味的风吹来。与此同时,屋梁上垂下一条粗大的东西。
实惠和尚最怕与人交谈,因为没有办法将脑中的想法顺顺利利地传达给对方。而越是想要传达,嘴上便越是支支吾吾。到最后,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声音也很小。
“我这副淫荡可耻的模样……竟然被你们看了去……”
“呐,晴明啊。”博雅略有醉意,开口唤道。
“算了。”
“他完全不记得了吗?”
寺里几名与他交好的僧人心中暗忖:“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走吧。”
迎面吹来的风中,似乎夹杂着秋天的气息。蝉鸣一天比一天微弱。
“这又怎么了?”晴明问道。
人面蛇身的老媪开口说道。
夜里,山中的气温骤然下降,好在没有冷得让人无法忍受。比起寒冷,腹中饥饿更令人难熬,但也还挨得过去。
实惠和尚的视线从说话的晴明身上移至博雅身上,看到女居士时,停了下来。
“长乐寺啊。今晚我们一起去看看实惠大人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吧,当是长长见识也好。”
晴明的红唇里含着酒,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看着博雅。
“我们不是问你这个。难道你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杯中的酒如果喝完了,一旁的蜜虫会立即斟满。晴明和博雅便可以舒舒服服地将酒杯送至嘴边。
这四十年来,我好不容易才修炼到冷情冷性的境界,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又向冲动俯首称臣……
明显可以看出它在被褥中不停地游走,缠绕着实惠和尚。
再一看,原本的蛇头已然变成人的脑袋,而且还是一张女人的面庞。粗壮的蛇身中生出两条手臂,搂着实惠和尚的头,不停地吮吸着他的嘴巴。
女居士慢慢地直起身子,原本缠在她身上的荆棘也跟着断裂开来。
博雅沉默了一会儿,才嘟囔了一句:“晴明,那样就好了吧……”
二十五岁那年,家父和家母染上疫病,双双离开人世,留我独自一人。我便索性进入深山,结草为庐,离群索居,日日念诵《法华经》。如此过了四十多年,终于将心性修炼至坚如磐石之境,不会再被任何情欲勾动。
传闻他年约七岁就出家当了和尚,到现在整整五十年过去了,连最基本的经文都念不好,遭人非议也无可厚非。
白蛇在半空中曲起颈部,脑袋一扬,由上而下定定地看着实惠和尚。
我年岁已高,无法再耗费四十年的时间重新消灭欲念,回到心如止水的境界。既然如此,我这么多年来诵经念佛,拼了命压制欲望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
实惠睡觉的草庵一角,撑起了一面幔帐,幔帐的后头坐着晴明和博雅。
两人离开长乐寺时,实惠和尚也拜别了念海僧都,同女居士一起离开了长乐寺。
灯盏上亮着一簇烛光。在摇曳的烛光映照下,可以看见实惠和尚此时正仰面睡觉。
大家都劝他:“你大概是生病了,还是躺下休息吧。”
“你坏毛病又犯了,老喜欢这样戏弄别人。我上午看见院子里死去的夏蝉,不过是有感而发,随意说了几句而已。你不要消遣我了。”
“哇啊——”
“安排一个人,让他去实惠住的草庵守着,看看今天晚上还会发生什么事。”
这段时间,长乐寺里的僧人都不约而同地觉得实惠和尚的情况有些古怪。
“他委托你办什么事?”
秋风瑟瑟,白云浮动。
话音刚落,白蛇忽然消失不见,紧接着出现了一位用袖子遮住脸庞的女居士,坐在实惠和尚的枕边。
“也罢,既然如此,有位人物倒很适合。”
“应该怎么做呢?”
“喂,晴明,这种事我根本一个字也没有提起,你别乱说。”
“这世上竟有如此稀奇之事啊,晴明……”
实惠和尚的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泪光,说道:“我以为这辈子都无法遇见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人需要我,所以独自一人苟活于世也罢。但是,如果这世上还有人需要我,我便会为那人活下去。我想,这才是所谓的侍佛于心。我生来蠢笨,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慢一拍。如此不堪的我竟然还能为你而活,实在令我狂喜至极,开心至极。是你救赎了我啊,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
“我与她初次相遇的那座山里。倘若能一同化为蛇,便此生无憾。”实惠和尚回答。
实惠和尚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拨开草丛继续往前走,只见杂草丛中横亘着一块遍布荆棘、长满苔藓的岩石。
他出名并非因为有什么非凡的过人之处,而是恰好相反。
但他走路时跌跌撞撞的,一副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的样子。
“长乐寺的念海僧都委托我办一件事,今晚必须去东山的长乐寺一趟。”
与此同时,“哎呀——”一道女子的叫声响了起来。念诵《法华经》的声音停下了。
“博雅,你不是在闹别扭吧?”
熟睡中的实惠即刻发出了一阵呻吟:“啊唔……嗯……”
格子窗失去支撑,“砰”的一声关上了。
走着走着,他来到树林中的一块空地,那里有一间已经腐朽破败的房子。柱子倾倒了,屋顶也已坍塌,野草丛生,密密麻麻地覆盖其上,但的确是间房子。
实惠和尚这一样品德非常奇妙,和一般的温和脾性略有不同。他从来没有对谁发泄过不满或牢骚,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都不出口伤人,更不会在背后恶意中伤他人。
“但是大家昨晚都被吓怕了,没有人敢再去。”
“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人啊。”
微弱的声音隐约进入耳中,是某个人的诵经声,念的是《法华经》。
做事时手脚也很慢。寺里的普通僧人不到半天就可以做完的事情,他总是需要耗费整整一天才能完成。
“大概在五六天前,实惠去山里摘花时迷了路,一晚上都没有回来。第二天虽然平安回到寺里了,但从那时起,他就……”
晴明和博雅坐在屋外的廊檐下,迎着凉风正悠闲地喝酒。阳光照不到这里,清风拂面,让人很是舒爽。
屋外头的众人再也看不下去了,“哇——”地大喊出声,慌忙往后躲去。
不知过了多久,晴明和博雅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沙沙声,像是某种生物在爬行。
“说话的声音变大了哦,博雅。”
“晴、晴明……”博雅忍不住唤道。
龙胆草的花朵零零散散地盛开在各处,实惠和尚一边走一边摘,慢慢走进了大山的深处,不知不觉中竟迷路了。日落西山,天色昏暗下来,实惠和尚发现了一棵大樟树,遂打算在树下过一夜。
“原来您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
真是好奇怪啊……实惠和尚伸出手抚上岩石,指尖传来一股微微的温热。他大吃一惊,立刻收回了手。
寺里的斋饭是一菜一汤,实惠和尚每次吃饭时总会洒汤汁、掉饭粒。掉落的饭粒当然要捡起来吃掉,而汤汁不管是洒落在食案上还是衣袖上,他都会不管不顾地张口吸舔。
白蛇从被褥里伸出脑袋,往实惠和尚的头部卷去。
“抱歉抱歉。”晴明说道,“再重新说说你的感慨吧。”
“我是想说,人也应该趁着还活在这个世间,尽可能地去发挥自己的才干,完成各自的使命。不过被你一打岔,我觉得刚才说的和原本心中所想的又有些不一样了,该怎么说呢,那些发自内心的感慨一下子从脑海中消失了……”
实惠和尚面朝年老的女居士,双手合十。
叫声逐渐远去,女居士转眼间就消失在森林中,失去踪影。
实惠和尚却坚持道:“不是生病。我觉得自己很精神,请各位不必担心。”
庭院里长势正劲的植物当中,多了许多秋天的花草。稍远处有一丛黄花龙芽草,近前的龙胆草和桔梗已经开花了。龙胆草是昨天刚开的花。
那人声音优雅,一整个晚上都在不停地念着《法华经》。
“他什么都没说,似乎不清楚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们跑去问他,他还反问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了,实惠对此有何回应?”
于是他们便趁着黎明前天还没有全亮,拿着灯盏偷偷来到实惠和尚住的草庵外头,然后微微拉开格子窗,从缝隙往屋里偷眼望去,只见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里头蠕动。
“啊——”看清情况后,僧人顿时在心中尖叫起来,之所以没有发出真正的叫喊,是因为他们看到的场景实在太骇人了。
“你们打算去何处?”晴明问道。
实惠和尚背靠着树干,正迷迷糊糊地睡着,约是亥时(夜晚十点),他察觉不知何处似乎有声音传来。
“什么怎么了?”
夜色仿佛悄然合上的幕,愈发地深了。
此刻,博雅似乎想起了当时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
微弱的蝉鸣在这些花草的映衬下,听起来更加凄切。
虽然已经五十七岁了,但不要说大部头的佛教典籍《法华经》,就连其他简短的经文佛典,他都无法默诵出来。《般若心经》念得也是磕磕巴巴。
然而,这五天来,实惠和尚每天都无法自己起床,都是寺里的其他僧人去叫他,他才勉强醒来。醒来后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太好,不仅脸色苍白、面颊微凹、脚下虚浮,看人的眼神也怪异得很。
这下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条大白蛇将实惠和尚卷了起来,不停地在他身上滑动。
“唔嗯唔唔……”
“我猜想,可能正是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实惠和尚呢喃着,睁开了眼睛,发现坐在屋里的晴明、博雅,还有枕边的女居士,便坐起身来,询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偶尔也会有忧愁之事。”
他们把格子窗继续往上拉起,打开更大的缝隙后,将手中的灯盏沿着窗缝伸进去,打算好好瞧个清楚。
“来到这个世间,在活着的每一天里都一个劲儿鸣叫,完成这项使命之后,便在某日清晨,带着沾有露水的身躯猝然坠地……我是说,这样就好了吧,晴明……”
“博雅,事情的始末大致就是这样,绕了一大圈,最后丢到了我这里。”晴明说完,端起杯子喝了口酒。
“我精神很好,心情也不错。”实惠和尚这般回答。
“嗯。”
“安倍晴明大人……噢,就是那位住在土御门大路的……”
“怎么样?你一起去吗?”
不如干脆成为情欲的奴隶,让身心都被体内那股熊熊的欲火焚煮殆尽。我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身体立刻变形,化作了一条白蛇。
夏天就要结束了。
“您指的是哪一位?”
“啊唔嗯唔唔……”
“你们看到了……”
于是实惠和尚站起身来,朝着声音的方向跨步走去。
晴明凝神静听着那两只蝉的叫声,片刻后才道:“实惠大人和那位女居士大人,也啁啾相鸣而去了,博雅。”
“啊,对不住,博雅,都怪我。”
两人就这样离开了长乐寺。
实惠和尚彻夜未眠,跟着听了一夜的诵经声,原本透过树枝间看见的星星一颗接一颗地消失不见,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然而,耳边那道念诵《法华经》的声音还未停下。
当天早上,实惠和尚很晚才起床。
晴明膝行至女居士面前,说道:“请您说一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所以在寺中,实惠和尚总是被遣去做洗衣、洒扫等一些小和尚才做的杂活。
“哇啊——”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只要没有阳光当头照射,就不会感到丝毫的燥热。
看来,实惠和尚对昨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
“原来如此。”博雅颇有兴趣地点了点头。
“唔……”
他们下意识地以为是实惠和尚在翻身,但似乎又并非如此。
“你自己听。”
“你、你是我在山里遇见的……念《法华经》的那位……”
“你今天格外伤感啊。”
他原以为是不是有仙人盘坐在岩石上念经,一见之下,那上面却空无一人。
“不久前叫声还那么响亮的夏蝉,如今都已变成死尸躺在地面了。”
“嗯啊啊啊……”
“什么事?”
“好吧。”
“那我们也不能放着不管。”
“昨天晚上?你们说的是什么事?”
“去吗?”
“去哪里?”
两人遂一起往长乐寺去了。
“才没有。”
“实惠对我说过,他那天在山里发现了一块古怪的岩石,还亲眼看见那块石头突然变成一名女居士仓皇逃走。”
长乐寺位于平安京东山一带,寺中的实惠和尚,在寺里无人不晓。
同辈或后辈的僧人时常戏弄他,抑或责骂他做事拖沓,但是骂归骂,众人心里对实惠还是相当喜爱的。
女居士突然发出婴儿般的尖叫,转过身就跑。
“嗯……”
“阴阳师。传闻实惠大人的府上近来每夜有妖物作祟,我们受托前来探个究竟。”
不久前,他们从长乐寺回来。一回来,便坐在廊檐下喝酒到现在。
诵经声仍旧不断地传入实惠和尚的耳中。
实惠和尚心想:奇怪,难道还会有人住在这种破房子里念诵《法华经》不成?
我原以为自己会这样继续过着青灯古佛的日子,直至生命终结,渡往西方极乐世界。岂料在几天前,实惠大人竟出现在我面前。
博雅坐在晴明家屋外头的廊檐下,开口说道。
一条长约五寻的白色巨蛇紧紧地缠绕在实惠和尚的身上,并且不停地蠕动着。它昂起脖子,用头在实惠的额头和脸颊上蹭个不停,不时还吐出青色的芯子,一下又一下地舔实惠的嘴唇。
庭院中蝉鸣未绝,不过,似乎只剩下两只夏蝉仍在鸣叫。
两人估算着实惠入睡后,便悄悄潜入了草庵中,撑起幔帐,再由晴明于幔帐四周作法布下结界,然后一起躲在后面。这样一来,妖物便看不见他们。
“那走吧。”
女居士将她的经历说完后,实惠和尚立刻温柔地回道:“如果能让你了却心事,我愿意……”
竟是一条巨大的白蛇。
实惠和尚在寺内的一个角落盖了一间简陋的草庵,独自一人在屋里生活。往常,他都是起得最早的一个,将院子里的落叶和掉在地上的小树枝打扫完后,再去吃饭。
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到了第五天,实惠和尚已经骨瘦如柴,眼眶也深深地陷了下去。
“住在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大人。”
似乎有某种又粗又长的生物在房顶爬行。
就在此时,实惠和尚眼前的岩石突然变高了。他仔细一打量,发现那原来不是岩石,而是一名穿着破烂衣服的尼姑,也就是所谓的女居士。
他不知为何早上老是起不了床。
“你还好吗?”那些逃走的僧人问他。
“呃……”
“好丢人啊,太丢人了……”女居士一阵悲泣。
“那就好。我还正打算让你陪我办一件事呢。”
看到实惠大人的一刹那,我便心绪浮动。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我身体的瞬间,我登时陷入了一股更胜往日许多的强烈情欲之中,再度欲火缠身,无法自拔。
突然间,白蛇的脑袋长出了头发。
过了一会儿,白蛇扑通一声落在地上。蛇身硕大无比,约有五寻长。
瞬间,晴明在幔帐上设下的结界便丧失了效力。
我出生在西京,不知何故,自小便性欲强烈,不管是看到野狗还是禽鸟在交媾,甚至是虫类两两交尾的场景,都会被一股欲火烧得难以自拔。
因为他的身上有一样品德。
“嗯。”
“博雅,你是不是看上哪位姑娘了?”
晴明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伸手掀开幔帐。现身后,挪动膝盖往前移步。
实惠双手合十,继续说道:“明天开始,请允许我去摘花献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