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福古贝先生和德·夏吕斯先生有个共同之处,就是不喜欢先向人问好。他们宁可“还礼”,因为他们总是担心,自上次分手后,也许对方听到了别人对他们的闲话,不然,他们说不定早已主动向对方伸出手去。对我,德·福古贝先生不必费神顾虑这一问题,我很主动地向前向他致意,哪怕只是由于年龄差别的缘故。他向我回了礼,惊叹而又欣喜,两只眼睛继续转个不停,仿佛两旁长着禁食的嫩苜蓿。我暗自思忖,觉得在求他带我去见亲王之前,还是先请他把我介绍给德·福古贝夫人更合乎礼仪,至于见亲王的事,我准备等会儿再提。一听我想结识他夫人,他似乎为自己也为夫人感到欣喜,毫不迟疑地举步领我向侯爵夫人走去。到她面前后,他连手势加目光指着我,尽可能表示出敬意,然而却一声不吭,数秒钟后,仿佛坐立不安地独自离去了,撂下我一人与他夫人待在一起。她连忙向我伸出手来,可却不知这一亲切的举动的对象是谁,我这才恍然大悟,德·福古贝先生忘了我叫什么,甚或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来,只不过出于礼貌,不想向我挑明,结果把引见演成了一出十足的哑剧。因此,我的行动并无更大的进展;怎能让一位连我的姓名都不知晓的妇人把我介绍给男主人呢?再说,我也不得不跟德·福古贝夫人交谈一会儿。这使我心烦,原因有二。其一,我并不打算在晚会待很长时间,因我已与阿尔贝蒂娜说妥(我给她订了一个包厢看《淮德拉》),让她在子夜前一点来看我。当然,我对她毫无依恋之情,我让她今晚来,只是顺应了一种纯粹的肉欲,尽管在这一年的三伏天,解放了的肉欲更乐于拜访味觉器官,尤其喜欢寻觅清凉。除了少女的吻,它还更渴望喝杯橘子饮料,游个泳,或者静静观赏那轮替天解渴的明月,月亮像只剥净的水果,鲜汁欲滴,不过,我想待在阿尔贝蒂娜身边——她使我想到了波浪的凉爽,却要把那许许多多迷人的脸蛋(因为亲王夫人举办的不仅仅是夫人的晚会,也是少女们的聚会)留在身后,不可避免地将令我惋惜。其二,威严的德·福古贝夫人长着波旁家人的嘴脸,郁郁寡欢,没有丝毫的魅力。
当我行至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她便发现了我,这征兆使我的担心化为乌有,不再害怕自己是一次阴谋诡计的迫害对象,她不像见到其他宾客时那样,坐着一动不动,而是抬起身子,向我迎来。瞬息间,我终于像赫胥黎的病人,舒心地叹了口气,当她打定主意坐到座椅上去后,发现席位是空的,终于明白了那位老先生是个幻影。亲王夫人笑容可掬,上前与我握手。她一时站立着,赐我以殊荣,恰如马莱伯一节诗的最后一句所云:
我在几位比我早到一步的客人后排着队。对面就是亲王夫人,毫无疑问,她的花容玉貌并非是我对这次晚会记忆犹新的唯一因素,值得回忆的东西何其多。可女主人的这张脸庞是多么完美无瑕,仿佛是轧制而就的一枚纪念章,美丽绝伦,为我保留了永恒的纪念价值。若在晚会的前几天遇到她邀请的客人,亲王夫人通常总是说:“您一定来,是吧?”似乎她非常渴望与他们交谈。但恰恰相反,一旦客人来到她的面前,她对他们却无话可说,也不起身欢迎,只是一时中断与两位殿下及大使夫人的闲聊,表示感谢:“您来了,太好了。”这并不是她真的认为客人前来赴会是表示一番心意,而是为了进一步表现她的盛情;谢罢,就把来宾打发到客流中去,补充道:“德·盖尔芒特先生就在花园进口处,您去吧。”让来客自行参观,不再打搅她。对有的宾客,她甚至没有一句话,只给他们露出两只令人赞叹的缟玛瑙眼睛,仿佛他们只是来参观宝石展览似的。
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邸门前,我遇到了夏特勒罗公爵;我不再记得,半小时前,自己还一直惶惶不安,担心——它不久又要困扰着我——不请自来。人们往往会有这类担心,可有时一时分心,把危险丢诸脑后,事后很久才回想起当时的惶恐心境。我向年轻的公爵道了安,钻进了府邸。可这里,我必须先交待一点情况,虽然微不足道,却有助于理解不久就要发生的事情。
我对德·夏吕斯先生缺少感激之情,他对此或许会宽大为怀。可令他恼火的,是我今晚竟出现在盖尔芒特夫人府上,犹如最近在他表姊妹家频频露面一样,我的出现似乎在无声地嘲弄他的庄严宣告:“唯有通过我,方可跻身这些沙龙。”这是个严重的过失,也许还是个不可补赎的罪过,我竟不遵从等级制度。德·夏吕斯先生深知,他的雷鸣般的嗓门,专用以对付不对他言听计从,或他恨之入骨的人,可在许多人眼里,已经开始变作卡通片里的雷了,再也无力将任何人驱逐出任何地方。可是,也许他还以为,他的能量虽已减弱,仍不失其威力,在我这等涉世不深的青年眼里,雄风犹在。因此,选择他在这次盛会上为我帮忙,我觉得很不适宜,因为仅仅我在场似乎就构成了对他自命不凡的架势的讽刺与否定。
还是言归正传,谈谈那位公使的陌生风尚吧,我们方才提及他那遗传变异而拙笨了的形象。不管是后天养成,还是先天造就,反正德·福古贝夫人成了一个典型的男人化身,其不朽形象就是巴拉蒂娜亲王夫人,她总是身着马服,不仅仅从丈夫身上汲取了男子气概,而且还从不爱女人的男子身上沾染了一些恶习,在一封封说三道四的信中,揭露路易十四宫廷中那些贵族大老爷之间的勾当。造成德·福古贝夫人一类女人身上出现男子气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们遭受丈夫的遗弃,为此感到耻辱,致使身上所有的女性特征渐渐失却光泽。她们最终养成了丈夫所不具备的优点和毛病。随着丈夫日渐轻佻,愈来愈女子气,愈来愈不知趣,她们活像毫无魅力的雕像,变得男子气十足,而这种阳刚之气本应由丈夫来表现的。
这天晚上,有个人一如既往,深深思念着夏特勒罗公爵,可却不知公爵到底是何许人。此人就是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门子(当时称“传呼”)。德·夏特勒罗先生远谈不上是亲王夫人的至爱亲朋——仅仅是一位表兄弟而已——他平生第一次受到她沙龙的接待。十年来,公爵的双亲与她一直不和,最近半个月才重归于好,这天晚上,他们有事不得不离开巴黎,所以派儿子代表他们夫妇赴会。可是,几天前,亲王夫人的门子在香榭丽舍大道与一个年轻人相遇,觉得他长相迷人,虽想方设法,却未能弄清其身份。这倒不是因为那位年轻公子不客气大方。门子挖空心思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先生阿谀逢迎,他反都一一领受了。但是,德·夏特勒罗先生既冒冒失失,也谨小慎微;他愈弄不清与他打交道的是谁,便愈不肯公开自己的身份;倘若他知道了对方的底细,也许会更害怕,尽管这种恐惧并无道理,他始终不露真相,只让对方把自己视作英国人,但他待门子如此大方,深得门子的欢心,门子渴望与他再次相会,满怀激情,追根问底,可公爵对他的种种提问,只答了一句话:“I do not speak French。”就这样,两人一直走完了加布里埃尔大街。
花园里站着许多妇人,我觉得可通过她们引见一下,她们一个个装模作样,惊叹不已,实际上茫然不知所措。举办此类盛会,一般都是形式在前,待到第二天方能成为现实,因为第二天才引起未受邀请之人的关注。诸多文人都有一种愚蠢的虚荣心,一位名副其实的作家却无比虚荣,要是阅读一位对他向来推崇备至的批评家的文章,发现文中不见自己的名字,提的尽是些平平庸庸的作者,尽管文章可能不乏惊人之笔,他也不会有闲心再读下去,因为有作品需要他去创造。同样,一位上流社会的女人闲极无聊,无所事事,一旦在《费加罗报》上看到:“昨日,盖尔芒特亲王夫妇举行了盛大晚会……”便会惊叫起来:“怎么搞的!三天前我跟玛丽希贝尔整整交谈了一个钟头,她竟然对我只字未提!”于是,她绞尽脑汁,想弄清自己到底有什么对不起盖尔芒特家。必须承认,亲王夫人的盛会有所不同,不仅引起未受邀请之人的惊讶,有时,受邀请的客人也同样觉得奇怪。因为她的晚会往往出人意外,爆出冷门,邀请一些被德·盖尔芒特夫人冷落了数年的客人。而几乎所有上流人士都是那么浅薄,每个人对待同类仅以亲疏论是非,请了的亲亲热热,不请的耿耿于怀。对这些人来说,尽管都是亲王夫人的朋友,若真的没有得到邀请,这往往是因为亲王夫人害怕引起“帕拉墨得斯”不满,因他早已把他们逐出教门。据此,我完全可以断定,她没有跟德·夏吕斯先生提起我,不然,我就不可能在场。德·夏吕斯先生正站在德国大使身旁,凭倚着花园门前通往宫邸的主楼梯的栏杆,尽管男爵身边围了三四个崇拜他的女人,几乎挡住了他,但来宾都得上前向他问好。他一一作答,直呼其姓。只听得一连串的问候声:“晚上好,迪·阿塞先生,晚上好,德·拉都·迪品维尔克洛兹夫人,晚上好,德·拉都·迪品古维尔纳夫人,晚上好,菲利贝,晚上好,我亲爱的大使夫人……”不停的尖声问候不时被德·夏吕斯先生履行公务的嘱托与询问(他根本不听回答)所打断,这时,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假惺惺的,既表示冷漠,也稍带几分亲善:“注意小姑娘别受凉了,花园嘛,总有点儿潮气。晚上好,德·布朗特夫人。晚上好,德·梅克伦堡夫人。姑娘来了吗?她穿上那件迷人的玫瑰色连衣裙了吗?晚上好,圣谢朗。”当然,他这副姿态含着傲气。德·夏吕斯先生知道自己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在这次盛会中举足轻重,比他人优越。但是,也不仅仅含有傲气,对具有审美情趣的人来说,倘若这盛会不是在上流人士府邸举行,而是出现在卡帕契奥或委罗内塞的油画中,那么,盛会这个词本身就会引起奢华感,好奇感。更有甚者,德·夏吕斯这位德国亲王可能会想象着这场盛会正在汤豪泽的诗篇中举行,他俨然以玛格拉弗自居,站立在瓦尔堡的进口,降贵纡尊向每位来宾问候一声,来宾鱼贯进入城堡或花园,迎接他们的是百奏不厌的著名《进行曲》的长长的短句乐章。
E教授死缠着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离开我。可我刚刚发现了福古贝侯爵,只见他朝后退了一步,向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毕恭毕敬,一左一右行了两个屈膝礼。德·诺布瓦先生最近才引见我与他结识,现在,我倒希望能通过他把我介绍给男主人。因本书篇幅有限,不允许我在此细细解释由于年轻时发生了何种事故,德·福古贝先生才与德·夏吕斯先生过从甚密,拿索多姆人的话说,他与德·夏吕斯先生是“心腹之交”,在上流社会,像德·福古贝先生这样的为数甚少(也许就独他一人)。不过,倘若说我们这位在戴奥多尔国王身边的公使也有着男爵身上某些同样的缺陷的话,那也只是小巫见大巫,相比之下,黯然失色。他对人往往一时怀有好感,一时又充满仇恨,其表现形式也只是情感上的,极其温和,也很笨拙,男爵正是钻其感情多变的空子,一会激起诱惑的欲望,一会又使之惶惶不安——也是想象的结果——不是害怕受到鄙视,至少也是担心暴露自己的企图。由于他心底纯洁,坚持“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他这人雄心勃勃,自达到参加会考的年龄之后,为雄心壮志牺牲了一切乐趣),尤其因为他智力低下,他此一时彼一时的多变性情,显得滑稽可笑且暴露无遗。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恭维起人来毫无节制,滔滔不绝,充分表现出其雄辩的才华,同时连讽刺带挖苦,手段妙不可言,语气刻薄至极,让人铭心刻骨,终身难忘;而德·福古贝先生却与他相反,表白好感时,那语气像是个末等社会的小人,又像是个上流社会的贵人,也像是位官场的老爷,总之平庸无奇;若是骂起人来(和男爵一样,往往是彻头彻尾的无事生非),则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没完没了,毫无幽默感,与公使先生六个月前亲口所说的往往大相径庭,叫人格外生厌,可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旧话重提:变化中不乏常规,倒给德·福古贝先生的不同生活阶段增添了一种天体运行的诗意,若无此诗意,他岂能胜人一筹,与天体试比高低。
就这样,E教授得知或再次得知了我外祖母谢世的消息,我也许应该为他歌功颂德,为整个医学界歌功颂德,然而,我却没有任何满意的表示,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满意的感觉。医生的过失屡见不鲜。他们往往对摄生疗法持乐观态度,但对最终的疗效则表示悲观,因而犯下过错。“葡萄酒吗?限量喝一点对您不会有什么坏处,这可以说是一种健身剂……房事吗?不管怎么说,这是人正常的欲望。我同意,但不能过分,请听清我的话。凡事物极必反,过分就是毛病。”这一下子,对病人是多大的诱惑!这诱惑着病人放弃两种起死回生之妙药:饮水和禁欲。然而,若病人心脏出了毛病,患了蛋白尿等病,那他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一旦出现严重障碍,尽管是功能性的,也往往单凭想象,将之归结为癌症了事。对于不治之症,再治疗也无济于事,自然没有必要继续给病人看病。于是,病人自己挣扎,为自己规定了严格的进食制度,身体渐渐康复了,总算活了下来,大夫原以为他早已进了拉雪兹神甫公墓,不料却在歌剧院大街相遇,对方向他脱帽致意,他却视之为大不敬的奚落行为,其愤慨程度比刑事法庭庭长有过之而无不及,两年前,他明明宣判了一位四处游荡的流浪汉死刑,那家伙似乎毫不惧怕,如今竟又在他鼻子底下溜达。医生们(当然不指全部,我们思想中并不排斥非凡的例外)自然会为自己的诊断得以证实感到欣喜,但一般来说,更为自己的判决宣布无效感到恼火,愤怒。正是由于这一原因,虽然E教授见自己没出差错,内心无疑感到满足,但不论他有多得意,他还很善于逢场作戏,显出一副悲伤的模样,跟我谈起我们所遭受的不幸。他并不打算敷衍几句了事,因为谈话给他提供了保持镇静的机会和继续待在客厅的理由。他跟我谈起近日天气炎热,尽管他素有文化修养,完全可以使用纯正的法语表达思想,可他却这样对我说:“这样高烧,您不难受吗?”究其原委,原来是自莫里哀时代以来,医学在其知识领域略有进步,可在术语方面却毫无起色。我的对话者紧接着添上一句:“眼下,必须避免发汗,这么个天,尤其在过热的客厅里更容易引起发汗。等您回家,想喝点什么,您可以以热攻热。”(这意思显然是说喝点热饮料。)
他问候我的这声晚安就丝毫没有德·夏吕斯先生问好的韵味。举止百般造作,他却自以为是上流社会和外交场合的翩翩风度,此外,德·福古贝先生还伴以放肆、洒脱的姿态,笑容可掬,一方面为了显得生活如意——可他内心里却为自己得不到擢升、时刻受到革职退休威胁而有难言的苦衷——另一方面则为了显出年轻,充满男子气概,富于魅力,然而在镜中,他却看到自己那张多么希望保持迷人风采的脸庞四周已经刻上道道皱纹,甚至再也没有勇气去照一照。这并非他真的希望征服别人,只要往这方面想一想,他也会胆战心惊,因为流言蜚语、丑闻、讹诈着实令人可怕。本来,他几乎像个孩子似的放浪形骸,可自从他想到凯道赛,希望获得远大前程的那天起,便转而绝对禁欲,这一变,活像成了笼中困兽,总是东张西望,露出惊恐、贪婪而愚蠢的目光。他愚蠢至极,甚至都不想一想,他年轻时的那帮二流子早已不是小淘气包了,若有个报童冲他喊一声“卖报!”,他会吓得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以为被对方认出,露出了马脚。
德·福古贝为忘恩负义的凯道赛牺牲了所有享受,可正因为缺少享受,他——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兴许还希望惹人喜欢——内心有时会突然冲动。天知道他一封接一封给外交部呈了多少信函,私下里耍了多少阴谋诡计,动用了夫人多少信誉(由于德·福古贝夫人出身高贵,长得又膘肥体壮,一副男子相,更加上她丈夫平庸无能,人们都以为她具有杰出才能,是她在行使真正的公使职权了),不明不白地把一个一无长处的小伙子拉进了公使团成员之列。确实,数月或数年之后,尽管这位无足轻重的随员毫无坏心眼,但只要对上司哪怕有一点冷漠的表示,上司就以为受到蔑视或被出卖,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对他关怀备至,而是歇斯底里地狠加惩治。上司闹得天翻地覆,要人把他召回去,于是,政务司司长每天都能收到这样一封来函:“您还等什么?还不赶快给我把这刁滑的家伙调走?为了他好,教训他一番吧。他需要的是过一过穷光蛋的日子。”由于这一原因,派驻到戴奥多尔国王身边的专员职务并不令人愉快。不过,在其他方面,因为他完全具备上流人士的常识,所以,德·福古贝先生仍是法国政府派驻国外的最优秀的外交人员之一。后来,一位所谓上层的无所不知的雅各宾党人取代了他,法国与国王统治的那个国家之间很快爆发了战争。
这时,我被一个相当俗气的人扯住了,此人就是E教授。他在盖尔芒特府中看见我,大为诧异。我见他在场,也很奇怪,亲王夫人府上竟见到他这类人物,可谓空前绝后。他不久前刚为亲王治愈了传染性肺炎,其实亲王早已用过药,出于对他的感激之情,德·盖尔芒特夫人打破惯例,邀请他赴会。他在沙龙里绝对不认识任何人,总不能像个死神的使者,孤零零地在客厅里游来荡去,所以一眼认出我之后,就平生第一次觉得有无数的事情要对我倾诉,这使他得以保持镇静,也正出于这一原因,才向我走来。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这人特别注意任何时候都不得误诊。然而,他信函太多,致使他为一位病人初诊之后,弄不清病情是否按他诊断的方向发展。诸位也许还未忘记,当初我外祖母老毛病发作,当晚我就把她领到他家诊治,而他却正忙于为虚荣心而谋求社会关系。时过境迁,他再也记不清我们曾差人给他送过讣告。“您外祖母大人已不在人世,对吧?”他对我说,话中带有八九分的把握,也就不在乎尚存的一二分疑虑了。“啊!果然这样!想当初,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分钟起,我对她的诊断就完全灰了心,我记得清清楚楚。”
由于我外祖母死的方式有些特殊,我对这一问题颇感兴趣,最近,我在一位大学者的一部著作中读到,出汗对肾有害,因为正常情况下通过别的渠道分泌的却通过皮肤排掉了。我为这酷暑感到遗憾,我外祖母就是在热天病逝的,我几乎就要指控这鬼天气坑人了。可是,我并未跟E大夫谈起这些,倒是他主动对我说,“这种大热天,会出大量的汗,其好处就是肾可以同时减轻负担。”看来,医学不是准确的科学。
我说不准是否受到邀请,并不急于前往参加盖尔芒特府上的晚会,于是独自在外闲逛,可是,夏日的白昼似乎并不比我更着急离开。尽管已经九点多了,它还在协和广场流连忘返,给鲁克尔索方尖碑罩上一层玫瑰果仁糖的外表。接着,它又改变了方尖碑的色彩,将之转变为另一种物质,其金属感之强,致使方尖碑变得不仅更珍贵,而且显得更细薄,更柔软。人们想象着也许可把这一瑰宝扭弯,或许早已有人把它微微弯曲了。月亮已悬挂在空中,宛如一瓣小心剥净的橘子,尽管表面稍有点儿损伤。再过数小时,它也许就会变成一弯铮铮金钩。一颗可怜的小星星孤零零地蜷缩其后,独自陪伴这轮寂寞的冷月,然而,月亮更富于勇气,一面保护着自己的朋友,一面向前行进,仿佛手持势不可当的武器,高擎着东方的象征,挥动着自己那把奇妙的金钩大刀。
男主人正在花园门口与几位来客交谈,我离那儿并不太远。可这段距离令我生畏,简直比赴汤蹈火还要可怕。
杰出的赫胥黎(其侄儿目前在英国文学界占有至尊的地位)说过这么一件事,他手下的一个女病人怎么也不敢再去上流社会,因为就在人们彬彬有礼请她入席的座位上,她往往发现已经坐着一位老先生。她心里清楚,不是那引她入席的动作,就是那席上坐着的老先生,两者必有一个是幻影,因为别人绝不可能指给她一个已被占用的席位。可是,为了治好她的病,赫胥黎硬要她再去参加晚会,她一时犹豫不决,觉得受不了,心里嘀咕开了,不知人们对她亲热的表示是否确有其事,或是自己受虚无的幻觉的指引,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一位有血有肉的老先生膝上去。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内心痛苦万分。但是,比起我此刻的苦恼,也许就逊色多了。一听到轰响起我的姓名,仿佛是一场灭顶之灾的先声,为了显出我内心笃定,没有半点犯疑,我不得不摆出一副坚定的神态,向亲王夫人走去。
我离开了她,再也不敢接近,感到她对我绝对无话可说,这位身材颀长、美貌绝伦的妇人像多少傲然走上断头台的贵夫人一样高尚,不敢献给我蜜里萨酒,只是诚心诚意地对我重复已经对我说过两遍的话:“亲王就在花园,您去吧。”可是,若到亲王身边去,这就意味着内心的疑虑将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困扰着我。
虽然盖尔芒特公爵因为亲王夫人的表兄弟的母系之故,似乎在盖尔芒特巴维埃尔亲王夫人的沙龙里找到了点古弗瓦西埃府的陈迹,但是,这个沙龙的安排,在社交圈里可谓独此一家,令人耳目一新,据此,大家普遍认为这位夫人具有独创精神,聪慧过人。晚宴后,不管随后进行的交际晚会场面多大,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上,座位安排总是别具一格,来宾被分成若干小圈子,需要时,自可转过身来。亲王夫人走去带头就座,仿佛有选择地坐入其中的一个小圈子,以显示此举的社会意义。而且,她大胆地指名道姓,把另一小圈子的成员吸引过来。比如,若要提醒德达伊先生注意——他自然高兴——另一圈子的德·维尔米夫人,她坐的位置正好让人看到她的后背,她的脖颈儿有多漂亮,亲王夫人便毫不犹豫地提高嗓门:“德·维尔米夫人,德达伊先生正在欣赏您的脖颈儿呢,他可是个大画家呀。”德·维尔米夫人心领神会,这分明是直接邀她参加交谈,便以其平素骑马养成的灵巧动作,丝毫不打扰身旁的宾客,慢悠悠地把座椅转动四分之三圈,几乎正对着亲王夫人。
不管怎样,应该找人引荐我。耳边传来德·夏吕斯先生的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压倒了众人的交谈声,他正在与刚刚结识的西多尼亚公爵夸夸其谈。人们往往可从对方的公开主张摸透其心思,而德·夏吕斯先生和德·西多尼亚先生则从各自的恶习中很快嗅出了对方的怪癖,对他俩来说,一到交际场合,共同的癖好就是口若悬河,乃至不容对方插话。正如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诗所云,他们很快判断出这毛病不可救药,于是拿定主意,当然不是偃旗息鼓,停止高论,而是各唱各的调,丝毫不理会对方说些什么。就这样,组成了这混乱的声响,像在莫里哀的剧中,几个人同时在讲述不同的事情,嘈杂一片。男爵嗓门洪亮,成竹在胸,肯定自己能占据上风,盖过德·西多尼亚有气无力的声音,可后者并不因此而气馁,一旦德·夏吕斯先生停下喘口气,这间歇马上便充斥了那位西班牙大贵人我行我素、呜噜噜持续不断的低声细语。我本来很想请求德·夏吕斯先生把我引荐给盖尔芒特亲王,可我担心(有诸多理由)他会生我的气。我对他的所作所为真太忘恩负义了,一来我再次使他的殷勤落空,二来自从那晚他亲亲热热送我回家以来,我对他一直没有丝毫表示。何况我并无先见之明,不能把下午我刚刚目击的絮比安与他之间发生的那个场面当作托词。我那时对此并无丝毫的怀疑。确实,前不久,我父母责备我手懒,迟迟没有动笔给德·夏吕斯先生写几句话,以表感激之情,我反倒大发雷霆,怪他们逼我接受有损体面的主张。不过,只是因为我怒不可遏,想说句最不中听的话,才报以如此谎言。事实上,我丝毫没有怀疑男爵大献殷勤会隐藏着任何肉欲的甚或情感的企图。我那样向父母撒谎完全是发疯。然而,有时未来就居留在我们身上,我们却不知道,我们原以为是撒谎的戏言切中了即将出现的现实。
“您不认识德达伊先生?”女主人问道。对她来说,对方听她招呼,灵巧而又难为情地转动座位还不够。“我不认识,可我熟悉他的作品。”德·维尔米夫人回答道,毕恭毕敬,姿态动人,显得十分得体,令众人羡慕不已,同时,她向那位打了招呼、但并未正式介绍给她的著名画家悄悄地致以敬意。“来,德达伊先生,”亲王夫人说,“我来把您介绍给德·维尔米夫人。”于是,德·维尔米夫人像方才向他转过身那样,动作灵敏地给《梦》的作者让座。这时,亲王夫人便将另一把座椅拉到自己面前;确实,她喊德·维尔米夫人不过是找个借口,以便离开第一个小圈子,她在此已度过十分钟的规定时间,接着再到第二个圈子露个面,同样赐给十分钟。只用三刻钟,所有小圈子便都受到她的光顾,每一次似乎都是即兴生情,欣然而至,可真正的目的则是想充分显示出“一位贵夫人”是多么自然地“善于待人接物”,可眼下,晚会的宾客才开始陆续到来,女主人坐在离入口不远的地方,上身笔直,神态傲然,近乎皇家气派,两只眼睛以其炽烈的光芒熠熠闪亮,身旁,一边是两位容貌并不俊俏的殿下,另一边是西班牙大使夫人。
天使起立,向他们示以敬意。
已在客厅的宾客对他笑脸相迎,竞相握手问候,公爵忙着一一还礼,却没有发现门子。但门子一眼便认出了他。此人的身份,门子曾多么渴望有所了解,过一会儿,他就要弄个一清二楚了。门子请问两天前遇到的“英国人”尊姓大名,以便禀报,内心感到的不仅是激动,而是怨恨自己冒昧、失礼。他似乎觉得自己就要向众人(然而人们却觉察不出异常)公开一个秘密,可如此唐突,要当众揭露,真是罪过。一听见来宾回答是“夏特勒罗公爵”,他感到骄傲极了,紧张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公爵看了看,认出了对方,但觉得丢尽了面子,可家奴却恢复了镇静,对他的徽章图案了解得八九不离十,急忙主动补充对方过分自谦的身份,大声通报:“夏特勒罗公爵殿下到!”声音中既有职业门子的铿锵有力,又有至爱亲朋的柔情蜜意。可现在,轮到通报我了。我只顾细细打量女主人,可她还没有看见我,我没有多考虑眼前这位门子的职权,对我来说,此人的职权着实可怕——尽管害怕的原因与德·夏特勒罗先生的不一样——门子全身披黑,活像个狱卒,身边簇拥着一帮奴仆,身着最为悦目的号衣,一个个身强力壮,时刻准备擒拿擅自闯入府邸的外人,把他轰出去。他问了我的姓名,我像个任人捆绑在木砧上的死刑犯,不由自主地告诉了他。他立刻威严地扬起脑袋,不等我开口央求他小声点儿——以便万一我真的未受邀请,可以保住面子,若是应邀而来,也不失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体面——他早已用足以震塌屋顶的力量,唱出了那几个令人心悸的音节。
在我前面第一个进府的是夏特勒罗公爵。
耻辱、厌倦、愤懑的印记使德·福古贝夫人端端正正的脸庞黯然失色。糟糕,我感到她正饶有兴味且好奇地打量着我,简直像个讨德·福古贝先生欢心的年轻小伙子,既然渐渐衰老的丈夫如今更爱青春年少,她也就恨不得成为翩翩少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犹如外省人对着时新服饰用品商店的商品目录册,聚精会神地描着漂亮的画中人大小恰正合适的套头连衣裙(实际上,每一页画得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由于变换服饰与姿态,造成错觉,看出像是许多各不相同的人)。花诱蜂的引力如此之大,推动着德·福古贝夫人向我靠近,她居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让我陪她去喝杯橘子饮料。可我连忙脱身,推托说我马上要走,可还没有见到男主人。
在外交部,人们并无恶意地说,这一家子是丈夫穿裙子,妻子穿短裤。不错,这话里的真实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德·福古贝夫人,简直是个男子汉。她生就是这副样子,还是后天才变得如我看到的这副模样?这倒无关紧要,因为不管是先天所生还是后天所变,反正都是大自然创造的最动人心弦的奇迹之一,尤其是后天的变化,如此奇迹造成了人类与花卉彼此不分。倘若第一种假设——后来的德·福古贝夫人天生就是这副笨拙的男子相——能够成立,那么便是天性在耍花招,既慈悲,又狠毒,给少女披上一副假小子的伪装。不喜欢女色但又想改邪归正的少年欣然找到了一个未婚妻,壮实得像菜市场上的搬运工。倘若相反,这女人并非天生男人性格,那么便是她自己为讨夫君的欢心,甚或毫无意识地通过拟态,渐渐养成,就像有的花在拟态性作用下,给自己披上类似它意欲引诱的昆虫的外衣。她恨自己得不到爱,恨自己不是男人,于是便渐渐男性化了。除我们所关心的这一情况外,谁没发现有多少最正常不过的夫妻最终都变得性格相似,有时甚至互换了一副性格?从前有一位德国首相叫比洛夫亲王,他娶了一位意大利女人为妻。时间一长,在亲王身上,人们发现这位作为丈夫的日尔曼人渐渐养成了典型的意大利人的精明,而亲王夫人却慢慢染上了德国人的粗鲁。姑且不提我们所描绘的这些规律的特殊例子,谁都知道有那么一位杰出的法国外交官,他是在东方最享有盛誉的伟人之一,唯有其姓氏表明其籍贯所在。随着他日渐成熟,衰老,一个东方人竟在他身上脱颖而出,绝没有谁怀疑这位东方人,谁见到他,都会为他头上少戴了顶土耳其帽而遗憾。
她为公爵夫人尚未抵达表示歉意,仿佛她不在场,我会感到无聊。为了向我道这声日安,她竟握着我的手,风度翩翩地围着我旋转一周,我顿时感到被她掀起的那股旋风裹挟而去。我简直以为,她当即要对我大开恩典,如同一位领舞女郎,赠我象牙头手杖或一只手表。可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有给我,仿佛她方才不像在跳波士顿舞,而像是听了贝多芬的一段至圣的四重奏,担心打乱了那雄壮的乐声,顿时停止了交谈,或不如说压根儿就没有开始谈过,看到我进来后仍然容光焕发,只告诉我亲王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