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比布洛克更美好的友谊也许是言过其实吧。他使我讨厌至极的缺点应有尽有。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柔情节外生枝,使得他的缺点变得令我忍无可忍了。因此,就在那次匆忙一会时,我一边同他谈话,一边用眼睛监视着罗贝,布洛克告诉我,他在邦当夫人家吃过午餐了,说每个人都对我赞不绝口,佩服到“太阳神赫利俄斯的沉落”。“好,”我想,“邦当夫人认定布洛克是一个天才,他献给我的热情洋溢的誉美之辞,别人的话是无论如何比不上的,一定会传到阿尔贝蒂娜的耳朵里。她随时随地都可以打听到,我是一个‘人上人’,令我奇怪的是,她的姨妈还没对她重提此事。”“是的,”布洛克接着说,“大家都赞扬你。只有我一个人保持沉默,好像吃的不是人家招待我们的饭菜,只不过饭菜也不太好就是了,而好像吃的是罂粟,罂粟对死神塔那托斯和忘神莱塞的真福兄弟、神圣的睡神希普诺斯是珍贵的,他用缕缕柔丝缠住身体和口舌。我对你的赞佩并不亚于那群饿狗,人家邀请我时连贪吃的狗群一起请来了。但我嘛,我赞佩你,是因为我理解你,而他们赞赏你却不理解你。说白了吧,我太赞佩你了,以致不在大庭广众中这样谈论你,高声颂扬我内心最深处的钦慕之情,我简直感到那是对神圣的亵渎。人们枉费口舌向我询问有关你的事情,一个神圣的廉耻女神,宙斯的女儿,叫我沉默不语。”我没有外露不满情绪的不良爱好,但这号廉耻女神,我觉得像——比宙斯还像——那种羞耻心,它不让一位欣赏您的批评家对您发表评论,因为,您端坐其间的神秘殿堂,有可能被一伙无知的读者或新闻记者们所侵犯;像政治家的廉耻那样,政治家不给您授勋是为了不让您与那些不配您的人混在一起;像学士院的廉耻那样,他不投您的票,是为了使您免受与才疏识浅的某君为伍的耻辱;说到底像孝子们更可敬也更可恶的廉耻那样,他们请求我们不要写他们的值得大书特书的已故父亲,以保可怜的死者的寂静和安息,不让人们复活他,不让人们为他歌功颂德,但可怜的死者也许更喜欢人们用口念叨他的名字,而不是用花圈,虽然这些花圈是毕恭毕敬地安放到坟墓上来的。
常有这样的事,当德·康布尔梅先生从车站呼唤我们的时候,我与阿尔贝蒂娜刚刚还在利用黑暗的掩护呢,但很难充分利用,主要因为阿尔贝蒂娜担心天没全黑,推多就少。“您晓得,我敢肯定,戈达尔大夫已经看见了我们;再说,即使没看见,他也听得清您气喘的声音,他们不是正说您有另一种气喘的事嘛。”阿尔贝蒂娜正说着,到了杜维尔车站,我们从那里又上了小火车回家。但这次归程,与来程一样,如果说给我留下了某种诗情画意的印象,唤醒了我内心出门旅游的欲望,过新生活的欲望,并由此使我一改初衷,放弃了与阿尔贝蒂娜结婚的一切打算,甚至希望与她一刀两断,再加上我们俩生性水火难容,那么,它就使我更容易下决心与她断交。因为,来也罢,回也罢,每到一站,总有一些认识的人,或者同我们一起上车,或者站在月台上向我们问好;除了悄然而至的想象之乐外,占统治地位的是社交活动不断产生的欢乐,社交之乐何其慰人,又何其醉人。各站到站之前,站名本身(第一天听到后就一直令我浮想联翩,那天晚上,我与我外祖母一起旅行)一听就可以顾名思义的,但自从那天晚上,布里肖在阿尔贝蒂娜的请求下,更全面地向我们解释了站名的词源,此后,站名便失去了原来的特色了。我原来觉得以“弗洛尔”(花)为后缀的某些地名是很有魅力的,如菲克弗洛尔,翁弗洛尔,弗莱尔,巴弗洛尔,阿弗洛尔,等等,同时觉得以“伯夫”(牛)为词尾的布里克伯夫很有趣。但经布里肖一席考证,花落了,牛也跑了(第一天在火车上,他就说了来龙去脉),他告诉我们,所谓“弗洛尔”(fleur)者,乃是“波尔”(port)也(指的是海港,形同费奥尔[fiord],峡湾的意思),而“伯夫”者(boeuf),诺曼第方言称“budb”,意为“窝棚”。由于他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原来我感到别致的东西统统一般化了:布里克伯夫牛加入了埃尔伯夫窝棚的行列,甚至,在一个名字里,乍一听同地方一样是个别的,比如“佩纳德皮”(Pennedepie,喜鹊的羽毛),个中离奇古怪根本用道理讲不清楚,我似乎觉得,自上古以来,就像诺曼第的一种奶酪,混成又粗又硬又有味道的一个词儿,我很遗憾,其中又找到了一个高卢语“pen”,是“山”的意思,在“Pennarch”和“les Apennins”两地都有山在坐镇。由于火车每停一站,我总感到,我们有许多友人的手要握,如果说谈不上接见人家来拜访的话,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说:“快去问问布里肖您想知道的名字。您对我提到过‘高傲马古维尔’。”“对,我很喜欢这高傲,那是一个骄傲的村庄。”阿尔贝蒂娜说。“您还可能觉得它更骄傲,”布里肖答道,“您不用法语形式,甚至不用后期拉丁文化形式,像人们在贝叶主教的文集里看到的‘高傲壮丽的马古维拉’(Marcouvilla superba),而以更古老的形式,跟诺曼第方言更接近的形式‘Marculpbivilla superba’,即是梅居尔夫(Merculph)村庄或庄园的来历。凡以‘维尔’为后缀的这些专有名词,您仍然从中可以看到,在海边,一个个粗暴的诺曼第入侵者的幽灵站了起来。在阿朗布维尔,站在车厢门口,您只看到我们杰出的大夫,而他显然同古斯堪的纳维亚人的首领毫无共同之处。但您一闭上眼睛,您就可以看到著名的埃里曼(Herimundivilla)。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走这几条路,包括卢瓦尼与巴尔贝克海滨之间这一段,而不走从卢瓦尼到老巴尔贝克那风景极其优美的几条路段,维尔迪兰夫人也许已带你坐车从那边逛过了。那么,你们看到了安加维尔或维斯卡尔,还有杜维尔,在到维尔迪兰夫人家之前,那是迪罗尔德村。况且,那里不光住着诺曼第人。似乎德国人也拥到这里来了(Aumenancourt,Alemanicurtis);可别把这个告诉我看见的那位年轻军官;他知道了很可能不再愿意去表兄弟家做客了。还有一些撒克逊人,西索纳泉水就是证明(维尔迪兰夫人爱逛的目的地之一,而且理由无懈可击),就像在英国有Le Middlesex(米德尔塞克斯)和Le Wessex(韦塞克斯)。这是无法解释的事情,哥特人,像人们说的是些‘叫花子’,也可能来到这里,甚至摩尔人(Maure)也来过,因为莫尔塔尼(Mortagne)源于‘Mauretania’。在古维尔(Gothorumvilla)里就留有痕迹。拉丁人(Latin)有些文物遗迹犹存,如拉尼(Latiniacum)。”“我嘛,想请你解释一下‘Thorpe homme’。”德·夏吕斯先生说。“我明白‘homme’的含义。”他补充道,雕刻家和戈达尔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但‘Thorph’是什么意思?”“‘homme’与您想当然以为的那个意思风马牛不相及。”布里肖回答说,狡黠地看了戈达尔和雕刻家。“‘homme’在这里与感谢母亲给了我的那个性别毫不相干。‘Homme’者,‘Holm’也,意思是‘ilot’(小岛)。至于‘Thorph’,或叫‘village’(村庄),上百个单词里都可以找到。我刚才已经说得我们的年轻朋友不耐烦了。因此,在‘Thorpe homme’里,没有诺曼第首领的姓,但却有诺曼语词汇。您瞧整个地区都已经日尔曼化了。”“我觉得他言过其实了。”德·夏吕斯先生说。“我昨天去过奥土维尔(Orgeville)。”“刚才我在‘Thorpe homme’一地剥夺了您做‘homme’(男人)的资格,这一回还给您喽,男爵。且不必咬文嚼字了,罗贝一世在一张证书上给我们留下的是‘Orgeville Otger villa’,即‘Otger’庄园。所有这些地名都是古代贵族的姓。‘Octeville-la-Venelle’是封给‘l'Avenel’家的。而‘l'Avenel’家族是中世纪出名的世家。又有一天,维尔迪兰夫人把我们带到‘Bourguenolle’,写的是‘Bourg de Mles’(莫尔镇),因为这村庄,在十一世纪时,是属于‘Baudoin de Moles’家族的,‘la Chaise Baudoin’也是;可是我们已经到东锡埃尔了。”“我的上帝,那么多军官争着上车!”德·夏吕斯先生故作恐慌地说,“我说的是为了你们,因为我嘛,这并不碍事,既然我下车了。”“您听到了吧,大夫?”布里肖说。“男爵怕军官们从他身上踩过去。不过,他们集中在这里是执行任务,因为东锡埃尔,就是圣西尔(Saint-Cyr),即Dominus Cyriacus。有许多城市的名字,如Sanctus和sancta已被dominus和domina所取代。再说,这座平静的军事重镇有时候有圣西尔,凡尔赛和枫丹白露的假象。”
尽管与“老板娘”有这段别扭,康布尔梅夫妇与老常客们却相处得挺不错,当他们与我们同一条路线时,乐意上我们的车厢来。火车快到杜维尔站了,阿尔贝蒂娜最后一次抽出她的小镜子,几次觉得有必要换一双手套,或者把帽子脱下来一会儿,用我送给她的、平日插在头发里的那把玳瑁梳子,理理鸡冠头,提一提发顶,并且,如有必要的话,在波浪般垂至后脖根的鬈发下,重新盘起她的发髻。一登上来接我们的马车,我们就再也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车路没有路灯;车轮最响的时候,就知道是正穿越一个村庄,以为到了,实际上还在茫茫田野上,可以听到远处的钟声,忘了自己身上穿着常礼服,大家昏昏沉沉,已到昏暗边缘的尽头,由于长途旅行,火车一路节外生枝,似乎把我们带到深夜里去,几乎到回巴黎的半道上,突然,车子在一段细沙地上打滑了一下,这才发现我们进入了花园,眼前突然出现了沙龙和餐厅闪耀的灯光,一下子将我们带回到社交生活中来,听到时钟打了八下,我们不禁猛地怔住,退了一步,我们原以为八点早就过去了,与此同时,一道道服务接踵而至,美酒斟了一巡又一巡,围绕着穿燕尾服的男宾和穿半裸晚礼服的女宾转来转去,堪称光彩夺目的晚宴,不亚于城里真正的晚宴,只是披上了双重深色的特殊的围巾,并因此改变了晚宴的特征,这围巾是夜间时刻编织而成的,来时的乡间夜色和归时的海滨夜色交织而成,以上流社会最原始的隆重扭转了夜间的时刻。回去时,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明亮的沙龙,不得不与闪光的辉煌告别,但这种辉煌很快就被忘掉了,上了车,我设法同阿尔贝蒂娜坐在一起,不让我的女友离开我同别人在一起,这里面往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在一辆黑咕隆咚的车子里,下坡时又颠簸不止,我们俩可顺势做不少动作,即使一道闪光突然射了进来,照着我们紧紧搂抱在一起,那也情有可原。当德·康布尔梅先生还没有与维尔迪兰夫人闹别扭的时候,他问我说:“您不感到,下这么大的雾,您会气喘吗?我的姐妹今天早上可气喘得厉害。啊!您也一样,”他满足地说,“今晚我要告诉她。我知道,一回家,她就会马上打听您是否已经很长时间不气喘了。”况且,他之所以同我谈我的呼吸困难,仅仅是为了谈他姐妹的呼吸困难,他让我描绘一通哮喘的基本特征,只是为了指出两者之间存在的区别。但是,尽管两者气闷有不同的特征,但由于他认为他姐妹的气闷应当具有权威性,因而他不能相信,对她的气喘病有作用的东西,对我的气喘病就没有反应,他甚至生气了,怪我没有试一试,因为有一件事比遵守饮食禁忌还难,那就是不把自己的禁忌强加于他人。“再说,怎么说呢,我说的可是外行话,您这里面对的是老权威,老鼻祖。戈达尔教授认为如何?”
是的,布洛克现在以为,我现在不仅不能须臾远离风流雅士,而且认为,我对风流雅士们能够主动向他接近(如德·夏吕斯先生)感到嫉妒,于是千方百计在设置路障,阻挠他与他们联系,而从男爵方面又遗憾不能更多地看到我的伙伴。按照他的习惯,他含而不露。开始,他不动神色地询问我关于布洛克的几个问题,但语气是那样随随便便,怀着一种似乎是极其虚假的兴趣,以致人们难以相信他正等着回答。他神情冷漠,单调的旋律表现得比无动于衷还无动于衷,比心不在焉更心不在焉,似乎对我稍许客气一番:“他看样子是聪明的,他说他在写作,他有才气吗?”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他对布洛克说希望再见到真太好了。男爵方面没有任何表情表明他听懂了我的话。由于我重复了四次而不见回答,我终于怀疑我是不是成了声音幻觉的玩具,因为我觉得听到了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他住在巴尔贝克?”男爵低声唱道,全然不像提问,甚至可以责怪法兰西语言竟不具备有别于问号的标点符号来为那些疑问程度极少的句子收尾。不错,这种标点除了为德·夏吕斯先生所用外没有什么用场。“不,他们在附近租了‘骑士团封地’。”在得知他意欲何为之后,德·夏吕斯先生装着瞧不起布洛克。“多么可怕!”他叫了起来,竭尽全力吹响喇叭嗓门。“所有称之为‘骑士团封地’的房地产都是马耳他骑士团的骑士们(其中就有我)建造并占有的,犹如所谓‘圣殿’地盘,或者叫‘圣殿’骑士团封地。要是我住在骑士团封地,倒是理所当然的。但一个犹太人!然而,这并不使我奇怪;这源于一种渎圣的奇怪的爱好,是这个种族特有的爱好。一个犹太人一旦有钱买一座城堡,他往往选择一座叫‘隐修院’、‘修道院’、‘寺院’、‘教堂’之类。我与一位犹太官员有联系,您猜他住在哪里?在‘主教桥’。由于失宠,他被发配到布列塔尼,在‘修院长桥’那儿。在圣周,当人们演出所谓的‘耶稣受难’的亵渎的节目时,大厅里挤满了半屋子犹太人,想到他们就要第二次把基督钉在十字架上,至少是把画像钉上去,不禁欣喜若狂。在‘恋人’音乐会上,有一天,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犹太银行家,乐队演奏柏辽兹的《基督的童年》,他感到很懊丧。但一听到《耶稣受难的快乐》,他立刻露出他平日那种福乐的神态。您的朋友住在骑士团封地,不幸的人,多么残酷!您告诉我路。”他接着说,满不在乎的样子,以便让我找一天去看一看,我们古代领地受到了这般糟踏。“真是不幸,因为他有礼貌,好像很精明。也许他就差没在巴黎的‘圣殿’街住了!”德·夏吕斯先生说这些个话,看样子只是想借助他的理论,找到一个新的例子;但他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实际上要达到两个目的,其中主要的目的是要知道布洛克的地址。“不错,”布里肖提醒道,“圣殿街原来叫圣殿骑士团封地。在这方面,您允许我作个说明吗?”学者道。“什么?什么意思?”德·夏吕斯先生冷冷地问道,因为这一说使他套取情报受到了阻碍。“不,没什么意思,”布里肖胆怯地答道,“是关于巴尔贝克的词源问题,人家问过我。圣殿街过去叫作‘贝克的巴尔’,因为在诺曼第的贝克修道院在巴黎那里有它的法庭巴尔(旁听席)。”德·夏吕斯先生没有答理,装出没有听到的样子,这是他蛮横无理的一种表现形式。“您的朋友住在巴黎的什么地方?街名四之有三取自一座教堂或一座修道院的名字,这就为渎神行为继续下去提供了机会。人们不能阻止犹太人住玛德莱娜大街,圣奥诺雷区,或圣奥古斯丁广场,总主教教区码头,修女街,还有圣母经街,但得让他们看到难处。”我们无法告诉德·夏吕斯先生布洛克现在的住址,因为我们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父亲的办公室在“白大衣街”。“吓,简直邪恶到极点。”德·夏吕斯先生嚷了起来,似乎在自己讥讽与愤懑交加的嚷叫声中,得到了一种内心的满足。“白大衣街,”他笑着重复道,每个音节像用凝乳酶凝结住一般。“何其下作!想想看,这一件件被布洛克先生污染了的‘白大衣’,是乞丐兄弟的白大衣呀,乞丐兄弟被称作是圣母的农奴,是圣路易安置在那儿的。而且这条街一直教事不断。犹为毒辣的亵渎就是在‘白大衣街’两步远的地方,有一条街巷,街名我记不起来了,全让给了犹太人,店面上标有希伯来文字,有一些做死面饼的作坊,有一些犹太肉店,真是不折不扣的巴黎犹太胡同。布洛克先生可能就住在那里。自然喽,”他又说,语气夸张而且骄傲,搬弄美学词藻,通过一种不由自主的遗传反应,给人一种路易十三老火枪手抬头仰面的神气,“我之所以关心所有这些事,完全是从艺术观出发。政治不是我管的事情,我不能谴责一大片布洛克,因为这个布洛克,后面有一个民族,在这个民族一群出类拔萃的孩子里,就有斯宾诺莎这样的人物。而且,我极其欣赏伦勃朗的画,领略到经常出入犹太教堂所能感受到的美感。但是,一个犹太区,愈是清一色,愈是一应俱全,说到底就愈美。放心好了,况且,这个残虐的民族,其功利本能与爱财如命已溶为一体,以至于,我说的希伯来街近在咫尺,以色列肉店伸手可得,才使您的朋友选择了‘白大衣街’。实在太可笑了!何况,住在那儿的,正是一个古怪的犹太人,正是他煮开了圣体饼,接下来,我想人们要把他自己煮开,这可能就更离奇了,因为这似乎意味着,一个犹太人的身体可以同仁慈的上帝的圣体相提并论了。也许可以同您的朋友商量一下,让他带我们去看‘白大衣’教堂。想想看,正是在那儿安放着路易·德·奥尔良的尸体,他是被无畏者约翰谋杀的,不幸的是,无畏者约翰没把我们从奥尔良人手中解救出来。再说,我个人同我的堂兄弟夏尔特尔公爵相处很好,但到底是一个篡权者的家族,指使谋杀路易十六,剥夺查理十世和亨利五世。况且,他们因为祖上是亲王殿下,人们这样称呼可能是因为这是一个最惊人的老太太吧,他们可像摄政王及其余党了。什么家族哟!”这一席反犹太人或亲希伯来人的演说——人们尽可从字面上也可从言外之意里去推敲——却在我耳朵里被莫雷尔对我的一句附耳低语切断了,这句话使德·夏吕斯先生大失所望。莫雷尔,他并不是没有发觉布洛克产生的印象,附耳感谢我把布洛克“打发走了”,并别有用心地补充道:“他很想留下来,所有这一切都是嫉妒,他想取代我。真是十足的犹太佬!”“也许可以利用停车的机会,看来要延长时间,向您的朋友提出要求,对某些宗教仪式作些解释嘛。难道您不能把他找回来?”德·夏吕斯先生问我说,心急如焚。“不,这不可能,他坐车走了,而且生我的气了。”“谢谢,谢谢。”莫雷尔对我耳语。“岂有此理,马车总可以追上嘛,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要一辆汽车嘛。”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活像这样一种人,这种人习惯于一切都得向他屈服。但他发现我不说话了:“他那辆是什么了不起的车子,多少是想象出来的吧?”他傲慢地对我说,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那是一辆敞篷驿站快车,它现在也许已到骑士团封地了。”眼看希望落空,德·夏吕斯先生泄气了,装出开玩笑的样子。“我明白了,他们被一杯对酒吓得坐四轮马车败退了。若是一杯再对酒,恐怕就驷马难追了。”终于,人们发现,火车又起动了,圣卢离开了我们。但是,这一天,唯有这一天,我们上车之后,他害得我好苦,可他竟毫无意识,因为我想到,为了陪布洛克,我得让他与阿尔贝蒂娜待一会儿。其他的日子,他的出现没有折磨我。因为,阿尔贝蒂娜她自己,为了使我免除一切不安,总是以某种借口,想方设法,即使并不情愿,尽可能不紧挨着罗贝坐着,甚至故意离得远远的,以致连伸手都够不着,她的眼睛从他身上转开,从他到来那刻开始,她就不加掩饰地,几近矫揉造作地同其他的某一个旅客聊起话来,这把戏一直玩到圣卢下车为止。这样,在东锡埃尔,他对我们的拜访没有给我造成任何痛苦,甚至没带来任何为难,同其他的所有拜访一样使我感到愉快,从这块土地上给我带来这样那样的问候和邀请,无一不是如此。已是夏末秋初季节,在我们从巴尔贝克至杜维尔的旅途上,当我远远望见紫杉圣皮埃尔站时,正值傍晚时分,有一阵子,悬崖峭壁顶上霞光闪烁,犹如夕阳雪山,顿时令我想起(我且不说我想到那第一个傍晚它那不速的奇特景观给我造成的惆怅,使我迫不及待地想重登火车回巴黎,而不愿直奔巴尔贝克)埃尔斯蒂尔对我说过的,早上,人们可以在那儿看到的壮观景象,就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刻,彩虹在峥嵘怪石上争辉斗艳,就在这样的时刻,有多少回,他唤醒了那个小男孩,让他在沙滩上光着屁股,为他作画,那男孩子为他当了一年的模特儿。紫杉圣皮埃尔的地名告诉我,一个五十来岁的、古里古怪的、才智横溢而又装模作样的人即将出现,同他在一起,我可以谈论夏多布里昂和巴尔扎克。而现在,在暮霭笼罩下,在安加维尔绝壁后面,它过去曾令我浮想联翩,似乎眼前它那古砂岩顿时变成了透明体,我看到的,正是德·康布尔梅先生的一个叔叔的漂亮府邸,我知道,倘若我不愿在拉斯普利埃吃晚饭,或者不愿回巴尔贝克的话,府里的人们是会欢迎我的。因此,不仅仅是此地的地名丧失了开始的神秘,而且地方本身也平淡无奇了。地名本来就已经失去了一半的神秘色彩,加之词源学以推理取代神秘,其神秘程度又降了一个等级。在我们回埃尔默侬维尔,圣瓦斯特,阿朗布维尔路上,在火车停站的时刻,我们发现了开始未曾辨清的影子,布里肖一点也没看到,若在夜间,他会把这些影子当作是埃里曼、维斯卡、埃兰巴的鬼魂。但影子已向车厢走来。原来是德·康布尔梅先生,他与维尔迪兰夫妇已经彻底闹翻,他出来送客,并代表他母亲和妻子,来问我是否乐意让他把我半路“劫”走,留我在费代纳暂住几天,有一位美妙的女歌唱家可以为我演唱全部格鲁克的作品,还有一名著名棋手,我可以同他好生厮杀几盘,而且下棋并不影响到海湾去随波垂钓和驾舟击浪,也不影响到维尔迪兰家吃晚宴,对此,侯爵以名誉作担保,保证将我“借”给他们,叫人找上门来给我带路,岂不更方便更稳妥。“但我不能相信,去那么高的地方对您会好受的。我姐妹就受不了。她回来会成什么样子,不过,此刻她感觉还不太坏……真的,您已经发作过一次,那么厉害!明天,您也许挺不住!”他前仰后合,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比如他在街上看到一个瘸子在一个聋子面前自夸或故意同他聊天时,他不会不笑吧。“那么,之前呢?怎么,半个月来您没发作过?您晓得这有多美!说真的,您应该住到费代纳来,您可以同我姐妹谈谈您的气喘病。”在安加维尔站,是蒙贝鲁侯爵来“赶火车”,他没能去费代纳,因为打猎误了,只见他穿着长靴,帽子上插着野雉翎,与上车的人一一握手,并趁此机会通知我说,在我不感到不方便的星期几,他的儿子要来拜访我,感谢我能接待,若能让他儿子读点什么,那他就太高兴了;要不就是德·克雷西先生来“作礼节性回访”,他一边说着,一边抽着烟斗,接受一支甚至好几支雪茄,对我说:“好哇!难道您就不说一下,哪一天我们下一次在卢库卢斯聚会吗?难道我们没什么可谈谈吗?请允许我提醒您,我们在火车上曾留下蒙戈梅里两家的问题没有谈。我们应该谈完它。我就看您了。”别的人来只是买他们要看的报纸。也有不少人同我们闲聊,我总怀疑,他们来到自己的小城堡最近的车站,待在月台上,只是为了会一面熟人而已,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总之,上流社会的生活场景一幕如同另一幕,与小火车过了一站又一站相仿,但两者不能相提并论。小火车自身似乎意识到自己担任的人们赋予它的角色,养成了人类一种可爱可亲的品性:它性情温顺,耐心地等待着那些迟迟不上车的旅客,他们愿意赖多久就等多久,而且,即使开了车,只要有人打招呼,便停车欢迎光顾;于是,这些半路拦车的旅客便跟在它屁股后气喘吁吁地跑来,在喘气方面与小火车颇像,但不同的是,他们追火车全速奔跑,而小火车只是理智地放慢速度。因此,埃尔默侬维尔,阿朗布维尔,安加维尔,无论如何再也不会让我想起诺曼人征服的伟大野蛮了,它们不满意不可名状的缠身愁云一扫而空,过去我曾看到它们沉浸在暮色苍茫的惆怅气氛之中。东锡埃尔!对我来说,即使在认清了它的真面目,将我从梦幻中唤醒之后,这一地名,长期以来,仍然使我联想到那些可爱的冰冷的街道,明亮的玻璃橱窗,味道鲜美的家禽!东锡埃尔!现在只不过是莫雷尔上车的车站而已;埃格勒维尔,现在只不过是我们在此等待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上车的车站罢了;梅恩维尔,则是晴朗的傍晚阿尔贝蒂娜的下车站,每当她觉得不太累,还想跟我在一起再呆一会儿,就在那儿下车,穿过一条斜坡,比她在巴维尔下车多走不了多少路。这样一来,我不仅不因孤独而惶惶不安——那种孤独感在第一个傍晚就紧箍着我的心——而且,我也不必担心故态复萌,也就再也没有人地生疏之虞了,在这片不仅盛产栗树和柽柳,而且洋溢着友谊的土地上,足迹所至,友谊一脉相承,犹如青山不断,蜿蜒起伏,时而隐藏于峥嵘怪石之中,时而潜伏在马路两旁的椴树林背后,不过,每一站都派有一位可爱的绅士,热情地握一下手,替我洗一下风尘,以免让我产生路遥的疲乏感,如有必要,则往往自告奋勇,陪我继续行路。到了下一站,另一个绅士也许已在站上等着了,前呼后应妙极了,以致小火车鸣笛催我们辞行一位朋友,却又允许我们寻回其他的朋友来了。倘若城堡与城堡之间的距离较远,小火车路经城堡时以快步行人的速度前进,小火车与城堡的距离挨得那么近,以至于,主人们站在月台上,站在候车室前呼唤我们,我们竟以为他们是站在自家的门槛上,窗户前给我们打招呼呢,仿佛省级小铁道只不过是全省的一条街,而孤零零的贵族乡间别墅,只不过是一家城市公馆似的;即使在少有的几个车站,我没听到任何人来问“晚安”,四周万籁俱寂,因为我晓得,这片寂静是朋友的梦乡,他们就在附近的小别墅里,早早上床睡觉了,假如我有必要把他们叫醒,请他们帮忙接待一下,那么我的登门一定会受到欢迎的。习惯充斥了我们的时间,以致几个月后,在城里竟没有一刻的闲暇,我们一到城里,一天给我们十二小时的自由支配权,倘若其中一小时偶尔有空,我就再也不想利用这一小时去看一座什么教堂了,而我过去是专为看教堂才来巴尔贝克的,也不想把埃尔斯蒂尔画的一幅风景画与我在他家看到的原始画稿进行一番比较对照,却宁可到费雷先生家去再下一盘棋。不错,正是巴尔贝克这地方有着可耻的影响,如同也具有魅力一样,才真正成为我熟悉的地方;若说,其领土的分布,沿海一路各种农作物粗放的播种,硬是使我对形形色色的朋友们的拜访赋予旅游的形式,那么,它们同样强使这种旅行只具有一连串拜访的社会乐趣。同样的地名,过去对我而言是何等的撩人,以致我翻普通的《别墅年鉴》到芒什省这一章时,竟激动万分,犹如火车时刻表,我现在对它是何等的熟悉,以致我驾轻就熟,很容易翻到巴尔贝克经东锡埃尔至杜维尔这一页,就像查通讯录那样不慌不忙,顺手拈来。在这个太社会化了的山谷里,我感到,在半山腰上,隐约可见悬挂着一个众多朋友的集团,晚间诗的呼声不再是猫头鹰和青蛙的鸣叫,而是德·克里克多先生的“怎么样?”或者布里肖的“昭明!”这里,气氛再也不会引起惶惑不安,而充满了地地道道的人情味,呼吸起来沁人肺腑,甚至过分富有镇静解忧之效。我从中受益匪浅,至少可以说,从今往后看问题,只从实际观点出发了。同阿尔贝蒂娜的婚事我看简直是一种疯狂。
若说,布洛克不能理解我不去问候他父亲的原因已使我心情难过,而向我承认他在邦当夫人家降低我的人望就激怒了我(我现在明白阿尔贝蒂娜为何对这顿午宴只字未予暗示,而且在我谈起布洛克对我的友情时,她噤若寒蝉),那么,这位年轻的犹太人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产生的印象就与恼怒大相径庭了。
还有,另一次,我又去见他的妻子,因为她说我“表妹”样子怪里怪气的,我想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否认她说过这样的话,但最终又承认谈到一个人,她好像见到这个人同我表妹在一起的。她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最后她说,如果她没弄错的话,她是一个银行家的妻子,她叫莉娜,莉内特,莉泽特,莉娅,反正诸如此类什么的。我想,“银行家的妻子”只不过是用来更好地摆脱我的追问的托词罢了。我想问问阿尔贝蒂娜是否确有此事。但我更喜欢装出知情人模样,而不太愿意流露出盘问者的神气。何况,阿尔贝蒂娜什么也不会回答,或者说一声“不”拉倒,辅音“B”发音过于犹豫,而元音“u”又发得过于响亮。阿尔贝蒂娜从来不讲可能伤害自己的事情,而讲一些别的事情,但这别的事情又只能根据原来那些事情才能说清楚,因为真相并非人家告诉我们什么就是什么,而是一股无形的流,人家告诉了我们什么和我们听说到了什么,这只是了解真相的开始。因此,当我认定,她在维希认识的一个女人作风不正派时,她发誓说,这个女人绝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子,从来没有企图指使她做坏事。又有一天,因为我提起对此类女人的好奇,她便补充说,维希女士也有一位女友,但她,阿尔贝蒂娜,并不认识维希女士的女友,但维希女士“答应”要让她认识她。既然是她答应她认识她,这就是说阿尔贝蒂娜有意认识她,要不就是维希女士主动向她献殷勤,善于讨她的欢心。但是,假如我当着阿尔贝蒂娜的面提出相反的看法,人家就会以为我的新发现只不过是从她口里得知的,我的情况来源马上就会中断,我从此就什么也休想知道了,我也就再也不能使人畏惧了。再说,我们住在巴尔贝克,而维希女士及其女友住在芒通;离得这么远,不可能造成什么危险,我的疑心顿时不攻自破。
在返程(如同去程)路上,我告诉阿尔贝蒂娜要穿好衣服,因为我很清楚,在阿默农古,在东锡埃尔,在堆普维尔,在圣瓦斯特,我们要接待一些临时拜访者,他们的短暂拜访并不令我不愉快,诸如,在埃尔默侬维尔(埃尔曼领地),德·谢弗勒尼先生利用来找客人的机会,顺便拜访我,请我第二天上蒙舒凡去吃午餐,又如,在东锡埃尔,圣卢的一个英俊朋友突然钻了上来,他是圣卢(如果他没空的话)派来的,特地转达德·鲍罗季诺上尉的邀请,或是在“勇敢的公鸡”食堂用餐的军官们的邀请,或是在“金色的火鸡”食堂用餐的士官们的邀请。圣卢往往亲自来看我,只要他在这儿,我必以我的目光看管好阿尔贝蒂娜,但又不让别人觉察出来,徒劳的警惕而已。不过,有一次,我中断了看护。由于停车时间较长,布洛克向我们致意之后,立刻要去找他的父亲去,他父亲刚继承其叔父的遗产,并租下了一座叫“骑士团封地”的城堡,觉得只有坐驿站快车,由穿着仆役衣装的马车夫驾着车走动方有贵族气派。布洛克请我一直陪他到他父亲的车子边。“请快呀,因为四条腿的牲口性子急;上帝宠爱的人儿,你会让我父亲高兴的。”但我极难受,得让阿尔贝蒂娜同圣卢待在车厢里,等我把背一转过去,他们就可能互相搭腔,到另外一个包厢里去,眉来眼去,动手动脚,只要圣卢在场,我那贴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的目光就不会离开她。然而,我看得清清楚楚,布洛克,他好像是求我帮他的忙,请我去对他父亲问个好,开始我觉得拒绝他很不够朋友,因为我没有任何障碍,列车员已经预报过了,火车至少停车一刻钟,而且,几乎所有的旅客都下车了,他们不上车,火车是不会开的;后来,他明白了,我这人——我此刻的行为是对他最终的回答——归根到底是附庸风雅。因为他并不是不知道和我在一起的那些人士的姓名。不错,德·夏吕斯先生为了与他套近乎,竟忘了或故意没注意到他已同他接触过一次,前不久他还对我说过:“请您把您的朋友介绍给我吧,您连招呼都不打是对我缺乏尊重。”于是他同布洛克聊了起来,布洛克似乎使他极为喜欢,甚至赏给他一句话:“但愿后会有期。”“这说不过去,您不愿走几百米路去对我父亲道一声好,这一声问候会使他多高兴?”布洛克对我说。我真糟糕,我当时的神态好像不够朋友,而且布洛克认为我不够朋友事出有因,而我的神色益发被他言中了,我感到,他有这样的想法,当我有“出身”高贵的人在身边时,我就把我的小市民朋友小看了。打从那一天起,他对我就不再像以往那样友好了,我感到更为难过的是,他对我的性格不再像以往那样尊重了。但是,为了消除他对我之所以留在车厢里的动机的误会,我本来应该跟他说点什么——就是我嫉妒阿尔贝蒂娜——可这些个事儿若说出来岂不令我更加痛苦,还不如索性听之任之,就让他认为我是一味追求上流社会生活的迂腐之人好了。事情就是这样,从理论上讲,人们觉得总应该坦诚,免得误会。但是,生活往往把种种误会天衣无缝地组装在一起,以至于,为了消除误会,只有在可能的极罕见的情况下,要么有必要挑明——现在不属于这种情况——某些事情,这些个事很可能使我们的朋友受到更大的伤害,还不如任其将错就错,将莫须有的罪过强加于我们,要么,需泄露某一隐私——我刚才遇到的正是这种情况——但我们又觉得泄露隐私比误会更糟糕。何况,即使不向布洛克解释我何以不陪他下去的原因,因为我实在不便启口,如果我光请求他不要生我的气,那我就会给他火上添油,表明我是明知故犯。除了向“命运”屈服之外别无他法了!命该阿尔贝蒂娜在场,不让我离开她去送他,命该他以为,恰恰相反,正是显贵们在场,即使他们再高贵一百倍,我才更应该一心一意照顾布洛克才是,将他捧为座上宾。如此这般,只要意外地、荒谬地在两个命定之间来个节外生枝(这里,就是阿尔贝蒂娜与圣卢面对面出现),就能使本应聚焦的光线产生折射,反倒互相偏离愈演愈烈,永远休想接近。有比布洛克对我的友谊更美好的友谊吗,然而它却被摧毁了,肇事者并非有意制造别扭,因而绝不会向受伤害者解释清楚原委,不然,这就有可能治好他的自尊心创伤并恢复他那正在丧失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