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迪兰夫人来让我看埃尔斯蒂尔画的花,如果说我早就对此举大不以为然,那么进城赴晚宴则相反,竟令我如醉如痴,花样焕然一新,沿着海岸游览,乘车扶摇直上,高出大海二百米,痴情醉意到了拉斯普利埃尚余兴未消。“瞧,看我这个。”女主人对我说着,让我看埃尔斯蒂尔雍容大雅的玫瑰画,但由于插玫瑰的花坛油彩有点儿过重,玫瑰的鲜红煞白反黯然失色了。“您以为他还会有这一手吗?真够棒的!而且,颜料有多美,涂抹起来可真有意思。我不能告诉您看他画这些东西多有意思。人们感到他喜欢追求这样的效果。”女主人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艺术家的这件赠礼上,这件礼物,不仅凝聚着他的伟大才华,而且凝结着他们长期的友谊,这种深情厚谊,除了他给她留下的这些纪念品外,都已荡然无存了;这一朵朵鲜花,是昔日他为她本人采摘的,在花的后面,她仿佛又看到了画花的那只妙手,时值清晨,花刚摘下来,花放在桌子上,人靠在餐厅的扶手椅上,人面鲜花,待女主人吃中饭时,玫瑰花依然鲜艳,玫瑰画也真容半露了。只是真容半露,是因为埃尔斯蒂尔先得把花移植到我们不得不老待在里面的内花园来,然后才能看花作画。在这幅水彩画里,他表现了他看到的,而且若没有他,别人绝看不到的玫瑰花的显圣;因而,可以说,这是一个新品种,这位画家,犹如一位精于创造的园艺家,用这一新品种丰富了玫瑰家族。“自从他离开小核心那天起,他这人就完蛋了。好像我的晚宴浪费了他的时间似的,好像我妨碍了他才能的发挥似的。”她用挖苦的口吻说。“似乎经常结交像我这样的女人不会对一个艺术家有益!”她自负地动了动嚷了起来。紧挨着我们的德·康布尔梅先生早已坐下来了,他看到德·夏吕斯先生站着,便略微做了一下起身的动作,以示给他让座。这样让座,在侯爵的思想里,也许谨表礼貌而已。但德·夏吕斯先生偏要赋予此举一种尽义务的含义,犹如一个普通的绅士知道自己对一位亲王负有这种义务,而且并不认为,要建立自己的在先权,最好莫过于谢绝让座。因而他嚷了起来:“可是怎么回事!请别客气!呀呀!”这种强烈而诡谲的抗议口气颇有“盖尔芒特”大家气派,加上命令式的、没有用的、亲切的动作,就更锋芒毕露了,而德·夏吕斯先生正是用的这套动作,把自己的双手搭在德·康布尔梅先生的肩上,好像强逼他重新坐下,其实他本来就没有站起来。“啊!瞧瞧,我亲爱的,”男爵加重语气说,“就缺少这一套了!没有道理嘛!这年头,大家把这一套留给了血统亲王们去了。”对于他们的府邸,我没有表示多大的热情,所以既没有感动维尔迪兰夫人,也没有让康布尔梅夫妇激动。因为,面对他们向我指点的美妙之处,面对他们激发我隐约回忆的美好东西,我漠然无动于衷;甚至有几回,我向他们直言不讳,承认我感到失望,这里的地名曾引起我浮想联翩,可我却找不到名副其实的东西。我惹恼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因为我对她说,我觉得这儿倒更像是在乡下。相反,从门口吹来的穿堂风却令我驻足。“我看您喜欢气流。”他们对我说道。一块窗玻璃坏了,用一块绿色金丝光亮塔夫绸封上,我对这块布赞美了一番,可也没取得更大的成功。“多可恶!”侯爵夫人叫了起来。更糟糕的是,我说:“我最大的欢乐是刚来的那阵子。当我听到我的脚步在走廊里回响的时候,我弄不清是否进入村政府的哪个办公室,上面挂着边区地图,我以为到了僻静的乡下。”这一回,德·康布尔梅夫人断然转过脸去。“您并不觉得这一切安排得太糟吧?”她丈夫爱怜地问她,体贴关怀之情就好像是他得知妻子怎么受得了一次悲惨的对待。“有漂亮的东西嘛。”就好比说,您在别人家里受到人家的排挤,恶意顿生,当可靠的好恶定规框不住公平的界限,就会觉得人家家里人和房子一无是处:“是的,但它们放的不是地方。而且,说得那么漂亮,原来就这样子呀?”“您已经看到了,”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伤心中含有几分坚定,“有几幅儒伊的画都露出了线头,还有沙龙里那些破烂的东西!”“还有这块大玫瑰花布,就像乡下婆娘的盖脚布。”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她那完全用于装璜门面的文化堪称理想主义哲学,印象主义绘画和德彪西音乐。她不仅仅图奢华的美名,而且图情趣的雅号,她又说:“他们竟挂上了小窗帘!风格乱了套!您有什么办法!这些人呀,他们不懂,他们是从哪儿学来的呀?可能是些歇业的大商人。这对他们已经不坏了。“那副烛台我看挺漂亮的。”侯爵说,人们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把烛台排除在外,同样,每当人们谈到教堂,无论是沙尔特尔大教堂,雷姆斯大教堂,阿米安大教堂,抑或是巴尔贝克教堂,他总是不可避免地争着赞美的,也不外乎是“管风琴的外观、布道台和仁慈的事业”。“至于花园,就别提了,”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太煞风景了。不过是些歪歪扭扭延伸的小道。”
“你们笑我吧,”戈达尔夫人自己说着也笑了,她用手抹去额上最后的睡痕,手姿轻捷,如给动物磁疗那样飘逸,像少妇梳理头发般灵活,“我要向亲爱的维尔迪兰夫人道歉,从她那里知道真相。”但她的笑容转眼变成了愁容,因为教授明知道他妻子千方百计讨他的喜欢,唯恐拍马屁拍不到点上,可他却对她嚷嚷道:“你去照照镜子吧,你脸红得像长了粉刺,乡下老太婆的模样。”
“你们晓得吧,他很可爱,”维尔迪兰夫人说,“他有好心挖苦人的妙着。再说,他把我丈夫从坟墓门口领了回来,当时全医院都说我丈夫没救了。他在我丈夫身边守了三夜,不曾睡觉。因此,戈达尔对于我,你们晓得吧,”她补充道,口气严厉,几乎近于威胁,同时把手举到优美的白发云鬓内,好像我们刚才要动手打大夫似的,“他是神圣的!他可以愿意要什么就要什么。而且,我不叫他戈达尔大夫,我叫他上帝大夫!我即使这样说也是诽谤他了,因为这个上帝还尽可能地补救一部分他人造成的不幸。”“出王牌。”德·夏吕斯先生和颜悦色地对莫雷尔说。“王牌,得看看。”小提琴手说。“先得亮出您的王牌,”德·夏吕斯先生说,“您心不在焉,可您打得很棒!”“我有王牌在手。”莫雷尔说。“真是个美男子。”教授回答道。“那玩艺儿是怎么回事,这么些小杠杠?”维尔迪兰夫人指着壁炉上雕刻精致的纹章问德·康布尔梅先生说。“这就是你们的纹章!”她补充道,带有一点奚落人的味道。“不,这不是我们的,”德·康布尔梅先生回答。“我们佩带对称堞口三横带金纹章,对着五个堞口,每口对嵌一朵金三叶花。不,那上边,是阿拉施贝家族的标志;不属于我们这一支家族,而是属于房主的,我们继承了他们的房产,我们家族的人始终不愿意动它。阿拉施贝家族(据说,昔日叫贝菲兰)佩带五堞口对五金尖桩纹章。他们同费代纳家族联姻后,盾形纹章就变了,不过仍保留二十枚小十字图饰,又用金桩小十字垫底,右边双翼银底黑纹。”“骗人。”德·康布尔梅夫人悄声说。“我的曾祖母是阿拉施贝家或拉施贝家的人,随您怎么说都行,因为两个姓在旧家谱上都有记载,”德·康布尔梅先生接着说,弄得满脸通红,因为只在此时此刻,他才想起是他妻子给他带来的荣耀,他生怕维尔迪兰夫人听了这番话多心,其实根本不是冲着她说的。“历史是这样的,在十一世纪,出现了第一个阿拉施贝人,叫马塞,号贝菲兰,在围城拔桩中表现得敏捷能干,遂得阿拉施贝拔桩能手的称号,他因此受封为贵族,您看到的那些个桩桩,也就在纹章中代代留传下来了。那些个木桩,是为了使城堡更加难以接近而安插的,请原谅我使用这种说法,一根根安插在城堡前的土地上,然后又把它们一根根连接起来,您刚才恰如其分地称为小杠杠的就是这些东西,它们与善良的拉封丹笔下的漂浮的小棍子毫无关系。因为人们以为,它们可以使地盘固若金汤。显然,有了现代炮兵后,这样的防线未免令人好笑。但应当记住,那是十一世纪的事。”“这玩艺儿现在已不时兴了,”维尔迪兰夫人说,“不过,小钟楼倒别具一格。”“您交上了……滴儿溜滴滴的好运气。”戈达尔说,这个拟笛声词儿他故意来回重复以避开莫里哀用的那个词。“您晓得为什么方块王被废黜了吗?”“我巴不得代他受过。”莫雷尔说,因为服兵役使他讨厌死了。“啊!刁民也。”德·夏吕斯叫了起来,他忍不住掐了掐小提琴手的耳朵。“不,您不晓得为什么方块王被废黜了?”戈达尔又问,仍在开他的玩笑,“那是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您遇上了厉害的对手,大夫。”德·康布尔梅先生说,用以向戈达尔表明他知道他是何许人。“这个年轻人了不得,”德·夏吕斯先生指着莫雷尔天真地打断说,“他出牌如有神。”这话大夫听了大为不快,答道:“死不了,走着瞧。抓滑头,就得更滑头。”“王后,阿斯。”莫雷尔吉星高照,洋洋得意地宣告。大夫低下头,好像无法否认自己命运多舛,只好目瞪口呆地承认:“真漂亮。”“同德·夏吕斯先生共进晚餐,我们过得十分愉快。”德·康布尔梅夫人对维尔迪兰夫人说。“您以前不认识他?他够可爱的,他与众不同,他是属于过去一个时代的(难为她一语道破)。”维尔迪兰夫人答道,满意地笑着,是音乐爱好者、判官和主妇兼得的满足。德·康布尔梅夫人问我是否要同圣卢一起去费代纳。当我看到一轮明月,如同一盏橘黄灯笼,悬挂在城堡橡树林圆拱形树梢上时,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这还不算什么了不起;待会儿,等月亮升高一些,照在山谷里,那比现在美千百倍。这是您在费代纳看不到的!”她口气轻蔑地对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弄得德·康布尔梅夫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特别不愿意在房客面前贬低自己房地产的价值。“您还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时间吧,夫人?”德·康布尔梅先生问戈达尔夫人说,这话可以被看作有邀请她的含糊的意向,现在却不说死具体的约会时日。“噢!当然,先生,为孩子们着想,我们珍惜这一年一度的大流动。说什么也没有用,他们需要乡野的空气。学院想把我派到维希去;但那里太闷热了,等这些大小伙子再长大一点,我得注意自己的肚子了。还有,教授负责主考,总是忙得不亦乐乎。闷热把他累坏了。我觉得像他那样一年忙到头,也该彻底地轻松一下。无论如何,我们还要待足足一个月。”“啊!这么说我们后会有期。”“再说,我丈夫要去萨瓦巡诊,半个月后他才能回到这里的固定诊所,我只好留下来了。”“山谷边与海边相比,我更喜欢山谷边。”维尔迪兰夫人又说。“明媚的风光欢迎你们回来旧地重游。”“如果您非今晚回巴尔贝克不可,还得看马车是否备好了,”维尔迪兰先生对我说,“可我看没有这个必要。明天早上用车子送您回去就是了。肯定是个大晴天。沿路美不胜收。”我说那是不可能的。“但不管怎么说还不到时候。”女主人提出了异议。“让他们放心吧,他们还有时间。现在提前走就要提前一小时到达车站。他们在这里总比在车站强。那您呢,我的小莫扎特,”她对莫雷尔说,却不敢直接问德·夏吕斯先生,“您不想留下来?我们在海边有漂亮的住房。”“不过他不能。”德·夏吕斯先生替局中人回答,局中人正全神贯注地玩牌,没有听见女主人的问话。“他必须在午夜之前赶回去。他得回去睡觉,像一个听话的乖孩子。”他补充道,虽是开玩笑的口气,但装腔作势,不留余地,仿佛他使用这句纯洁的比喻可以得到些许施加性虐待的快感,同样,在涉及莫雷尔时顺便加重了口气,若不能动手动脚,便用近似触摸的挑逗语言去抚摸他,从而得到同样的享受。
此时,戈达尔夫人已酣然入梦。“可以了!莱翁蒂娜,您睡着了。”教授大声对她叫道。“我听斯万夫人说话呢,我的朋友,”戈达尔夫人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又迷糊了过去。“荒唐,”戈达尔嚷嚷道,“待会儿她还会向我们宣称她没有睡。多像来看病的病人,他们硬说他们从来没睡着觉。”“他们也许自己是这么想的。”德·康布尔梅先生笑着说。但大夫既喜欢唱反调,也喜欢逗人玩,就是容不得一个门外汉敢在他面前谈医道。“人们不能想象自己不睡觉。”他以武断的口气发布他的论断。“啊!”侯爵毕恭毕敬地欠了欠身,颇似戈达尔过去的举止。“看清了吧,”戈达尔接着说,“您不曾像我那样下药,甚至用了两克‘trional’仍达不到半睡眠状态。”“的确,的确,”侯爵神气自负地笑着说,“我从来没有用过trional,也没有服用过任何诸如此类的麻醉品,这些玩艺儿一会儿就失效,反而把您的胃弄坏了。像我吧,人家整夜在尚特比森林里狩猎,我向您保证,人家无需用trional来安眠。”“无知的人才说这样的话。”教授回答道,“Letrional有时可以有效地消除神经紧张。您说trional,可您是否晓得这是什么东西吗?”“可……我听说是一种催眠药品。”“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教授以教训人的口吻接着说,他一星期三次在医学院里搞“考查”。“我没问您这是否会催眠,而是问您这是什么东西。您能告诉我它包含多少戊基和乙基的成分吗?”“不。”德·康布尔梅先生尴尬作答。“我宁可来一大杯白兰地,甚至来一大杯345波特酒也行。”“这酒毒性大十倍。”教授打断说。“关于trional,”德·康布尔梅先生贸然说,“我妻子就习惯用那些玩艺儿,您最好同她说。”“她知道的恐怕与您不相上下。但不管怎么说,假如您的妻子服用taional来安眠,那您可见,我的妻子就大可不必了。喂,莱翁蒂娜,挪动挪动,你迷糊过去了,你见我吃过晚饭就睡觉吗,我?现在就睡得像个老太婆那样,待到花甲之年,你该怎么办才好?你会发胖的,你会停止血液循环……她已经听不见我说话了。”“这样对健康有害,晚饭后就这样打瞌睡,是不是,大夫?”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企图在戈达尔面前挽回点面子。“酒足饭饱之后,应当作点锻炼。”“奇谈怪论!”大夫回答道。“有人分别从一只静躺着的狗的胃里和一只奔跑过的狗的胃里提取等量的食物,发现静狗的消化更快。”“那么睡眠切断消化吗?”“这要看是食管消化,还是胃腔消化,或是肠腔消化;跟您解释也白搭,您反正不明白,既然您没学过医。喂,莱翁蒂娜,前进……奋勇前进!该走了!”但他说的不是实话,因为大夫非把这局牌打下去不可,他只希望这样冷不防地打断悄然无声的妻子的瞌睡,他刚才对她晓之以理,好言相劝,却没得到回答。或许,在戈达尔夫人脑子里,一种抵制睡觉的毅力仍在坚持抗争,即使在睡眠状态中也未曾松懈,或许是扶手椅未曾为她的头颅提供依托,她的脑袋机械地在空中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地抛动着,仿若惯性运动的物体,只见戈达尔夫人摇头晃脑,忽而像听音乐,忽而进入垂死挣扎的最后阶段。凡是她丈夫愈益激越的告诫失败之处,便是她自己愚蠢的感情成功之时:“我的澡洗得真舒服热乎,”她喃喃道,“可词典的羽毛……”她嚷嚷着挺起身子。“噢!我的上帝,我多蠢!我说什么来着?我刚才想到了我的帽子,我可能说了一句蠢话,我差一点睡着了,这该死的火。”大家都笑了,因为身边并没有火。
我趁维尔迪兰夫人请咖啡之机,看了一眼德·康布尔梅先生交给我的那封信,信中他母亲请我去赴晚宴。寥寥数语,书法却颇有个性,此后我一看便能从别的字迹中将它辨认出来,大可不必求助于特别假设技术,就好比画家,用不着按秘方制造出来的稀有颜料来表现自己别出心裁的想象。即使是一个残疾人,因受过冲击而患了失写症,落得个看字如看画,读也读不懂的地步,他也会明白,德·康布尔梅夫人是属于一个古老家族的人,热心于文学和艺术的家族文化给贵族传统吹来了一点新鲜空气。他也可以猜想出侯爵夫人大致在哪个年头学会写字并同时学会演奏肖邦的作品。在那个时代,富有教养的人们都遵循讲客套的准则,遵循说话连用三个形容词的准则。一个赞美的形容词对她是不够用的,她又紧跟着用了第二个(破折号之后),然后再接第三个(破折号之后)。但是,与众不同的是,在德·康布尔梅的便笺中,接连三个修饰语不是层层渐强,而是层层“渐弱”。德·康布尔梅夫人在第一封信里对我说,她看到了圣卢,对他的“独一无二的——难能可贵的——实实在在的”品质从来没有如此推崇过,还说,他可能要同他的一个朋友(准确地说是爱上了儿媳的那位朋友)再来,又说,如果我愿意来费代纳吃晚饭,有他们没他们在场都行,她将感到“欢欣——高兴——满意”。也许是因为在她脑海里,想象的肥沃和词汇的丰富与好客之心不相称,这位贵夫人好一赞三叹,一次比一次无力,二叹三叹竟成了一叹渐弱的回音。只要再有第四个形容词,原来的好客之心恐怕就荡然无存了。末了,想来一个言简意赅,这就不可能不在家族里甚至在关系圈子内产生深刻的印象,德·康布尔梅夫人养成了一种习惯,好以“真正的”一词取代“真诚的”一语,因为真诚最终都有“假意”的样子。为了充分表达实际上是真诚的某种东西,她往往打破传统的词汇搭配,按照惯例,“真正的”本应放在名词之前,可她却大胆地放在名词之后。她的信每每这样收笔:“请相信我的友谊真正的。”“请相信我的热情真正的。”糟糕的是,如此这般弄成了固定的格式,以至于,这种故作坦率反给人以虚假礼貌的印象,比旧套语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人们不再去抠旧套话的含义了。况且,我读信受到了干扰,传来模模糊糊的交谈声,其中德·夏吕斯先生的高嗓门威镇四座,他抓住自己的话题不放,对康布尔梅先生说:“您要让我坐到您的座位上,使我想起了一位先生,他今天早上寄来一封信,简直像贺信:‘德·夏吕斯男爵殿下启’,信的抬头是‘爵爷’。”“说实在的,您的通信人有点言过其实。”德·康布尔梅先生回答道,审慎地大笑一声。德·夏吕斯先生把他逗笑了;可却不与他分享笑声。“但实质上,我亲爱的,”德·夏吕斯先生说,“请您注意,从字面上看,正是他说了实话;我不涉及任何人的问题,您想对吧。我说这事,就好像涉及另外一个人似的。但您有什么办法,历史就是历史,我们对历史无可奈何,又不由我们来修改历史。我姑且不跟您提威廉皇帝他,在基尔,一个劲地封我为‘爵爷’。我听说,他对所有的法国公爵都这么称呼,这是过分了,但这也许很简单,是一种超越我们头上对准法兰西的微妙的关注。”“微妙而且多少是诚挚的。”德·康布尔梅先生说。“啊!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您注意到了吧,从我个人讲,一位最末位的贵族像这个霍亨索伦,而且又是个新教徒,他剥夺了我侄辈王汉诺威,像他这样是不会让我高兴的,”德·夏吕斯先生补充道,似乎在他心目中汉诺威比阿尔萨斯洛林更重要,“但是,我相信这样的倾向,皇帝诚心实意想与我们亲善。傻瓜们才会对您说,他是一个逢场作戏的皇帝。相反,他聪明绝顶。他不懂绘画,强迫丘迪先生从国家博物馆中撤走埃尔斯蒂尔的作品。但路易十四不喜欢荷兰画师,却也爱好富丽堂皇,到底还是一位伟大的君主。还有威廉二世,从陆、海军方面看,他武装了自己的国家,可路易十四没这么干,我希望他的统治绝不会重蹈覆辙,如今俗称太阳王的那位君主的统治就因屡遭挫折而在末期黯然失色了。依我所见,共和国犯了一大过错,拒绝了霍亨索伦的好意,或只在礼尚往来上斤斤计较。他对此了若指掌,并以他特有的表达天才说道:‘朕之所欲,握手也,非举帽也。’作为人,他是卑鄙的;他抛弃、出卖、否认心腹密友,将他们打入冷宫,他自己不动声色,朋友们却有苦难言。”德·夏吕斯先生继续说道,口若悬河,舌尖一滑扯到奥伊伦堡事件上来了,想起了一位居庙堂之高的被告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难道皇帝相信我们这样地精明,竟敢同意打这样一场官司吗!不过,再说,他相信我们的审慎态度却没有错。一旦上了断头台,我们也许都不张口了。”“况且,所有这些与我想说的意思毫不相干,我想说的是,在德国,我们这些附属国的亲王,只是杜希劳希特徒有虚名而已,而在法国,我们的‘殿下’地位得到公开的承认。圣西门声称是我们滥用了这一头衔,这点他是大错特错了。他举的理由,说什么路易十四有令,禁止叫他虔诚基督王,命令我们称他国王就行了,这不过表明我们是从属于他的,而丝毫不证明,我们没有亲王的身份。如若不然,早就应否认洛林公爵和许许多多其他人的这一身份了!何况,我们许多头衔皆出自洛林家族,由我的曾祖母德雷丝·德·埃斯比诺瓦继承的,她是德·戈梅西少爷的女儿。”德·夏吕斯先生发觉莫雷尔在听他讲话,益发洋洋得意,索性借题发挥开来。“我让我兄弟注意,我们家族的小传不该列在《哥达》的第三部分,而应该列在第二部分,且不说在第一部分。”他只管吹,却不晓得莫雷尔竟不知《哥达》是什么东西。“但这恰恰与他有关,他是我的长兄,既然他觉得这样蛮好,既然他置之不理,我只好闭上眼睛了。”“布里肖先生很让我感兴趣。”我对正向我走来的维尔迪兰夫人说,连忙将德·康布尔梅夫人的信塞进了口袋。“他是一个学问家,又是一个大好人。”她冷冷地回答我说。“他显然缺乏创新精神和欣赏情趣,可他记忆力惊人。大家刚才谈到今晚在座诸位的‘祖宗’,就是移民了,说他们什么也忘不了。但他们至少有托辞,”她说,借了斯万的一句话为她所用,“他们什么也没学到。可布里肖什么都知道,吃饭时劈头盖脸地向我们扔过来一摞一摞大辞典。我想,您再也不会一无所知某城某村的地名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吧。”维尔迪兰夫人说话时,我正寻思我准备问她点什么事情,可一下子又记不起到底想说什么事。“我肯定您是在谈布里肖。嗯,唱喜鹊啦,弗雷西内啦,他可什么也没饶过您。我刚才看着您,我的小老板娘。”“我早就看到您了,我差一点要喊起来。”我今天说不好维尔迪兰夫人那天晚上是如何穿着打扮的。也许,当时,我并无更多印象,因为我没有观察的头脑。但是,我感到她的衣着并非不讲究,我便对她说了一番客气话,少不了赞美几句。她同差不多所有的女人一样,以为人家对她们说的恭维话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以为这是人家公正地必然会作出的一种裁决,就好像是在评论一件不属于任何人的艺术品似的。于是她向我提出了这样一个合情合理、自豪而天真的问题:“这您喜欢吗?”她问得一本正经,弄得我因虚伪而脸红。“你们在谈唱喜鹊吧,我打包票。”维尔迪兰先生说着,向我走来。我老想着我那绿色的丝光塔夫绸和一种木头的味道,我万万没有注意到,布里肖罗列的词源,反使他成了人们的笑柄。赋予事物价值的印象,在我看来颇为重要,但其他人或者不说出口,或者无意中搁到脑后,以为微不足道,因此,我即使能向别人表达这些印象,也不会被别人所理解,或者说很可能受到人们的冷落,这些印象我全然利用不得,弄得不好还会招致麻烦,在维尔迪兰夫人眼里我被看成了大傻瓜,她看我“器重”布里肖,就像我已经向德·盖尔芒特夫人表明过的那样,因为我在德·阿巴雄夫人家里感到惬意。然而,对布里肖来说,则有另一番道理。我不是小圈子里的人。而凡是小圈子里的,社交界的也好,政界的也罢,文学界也行,人们约定俗成,总是容易得出奇,可以在一次交谈中,在一篇正式讲话里,在一篇小说或在一首诗歌里,发现到诚实的读者根本无法想象能从中看出的种种名堂。多少回,我遇到这样的情况,读着一个善于用词、颇见老朽的院士写的一篇短篇小说,一时激动起来,情不自禁要对布洛克或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写得多精彩!”可我还来不及张嘴,他们便会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如果您想开心一阵子,您就读一读某某人的小说。人之愚蠢登峰造极了。”布洛克表示蔑视,主要是因为某些本来原有的颇佳的风格效果,却有点黯然失色了;而德·盖尔芒特夫人之所以蔑视,则是因为,小说要说明的似乎恰恰与作者的愿望背道而驰,实际上是她精心推理所致,我是万万想不到的。我又大吃一惊,看到维尔迪兰夫妇表面上对布里肖客客气气,却暗含着讽刺挖苦,就像几天前,在费代纳,我听到康布尔梅夫妇,冲着我对拉斯普利埃热情洋溢的赞美,向我大发感慨说道:“他们搞成什么样子,您言不由衷吧。”的确,他们承认,餐具很漂亮。我反正没看见,刺眼的小窗帘更没看在眼里。“好了,现在,您如果回到巴尔贝克,您就知道巴尔贝克意味着什么。”维尔迪兰先生挖苦道。恰恰是布里肖教给我的东西我才感兴趣。至于他的所谓思想,纯粹是老调重弹,想当初在小圈子里,人们听得津津有味。他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口若悬河,令人讨厌,他的言论再也难以打中目标,却必须克服一种敌视的沉默或讨厌的反响;发生了变化的东西,并不是他滔滔不绝散布的东西,而是沙龙的听觉和听众的情绪。“当心!”维尔迪兰夫人指着布里肖半压嗓门悄声说。而布里肖呢,其听力保养得比视力更敏锐,他瞟了女主人一眼,旋即转开,既是近视者又是哲学家的目光。若说他的肉眼欠佳,那他的神眼则甚妙,看事物每每投去更开阔的眼光。他从炎凉世事中看到了情如纸薄,而他也就逆来顺受了。当然,他为此感到痛苦。有时候会有这种情况,有这样的人,到一个他惯于讨喜的地方,哪怕只有一个晚上他感觉到人家觉得他太浅薄或太学究,抑或太拙笨甚至太放肆等等,回到家里会悻悻然不好受。往往因为一个观点上的问题,一个方式方法上的问题,他给别人留下荒谬或老一套的印象。他也往往心中有数得很,这些个其他人岂能同他等量齐观。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剖诡辩术,人们正是利用这种诡辩术心照不宣地对他加以谴责,他要作一次登门拜访,写一封信,更明智的办法是自己不动声色,静候下星期别人来请他。也有时候,这种种失宠,并非一夕之间就能结束的,往往得持续数月之久。由于社交场合评头论足变幻不定,屡屡失宠便增加了这种不稳定性。因为,一旦某人知道X夫人瞧不起他,而又感到在Y夫人家里得到人们的尊重,便声称Y夫人至高无上,便投到Y夫人的沙龙里。再说,这里不是描绘这类人物的场合,他们高于社交生活之上,却又不善于在社交生活之外自我发展,受到接待就高兴,得不到赏识便扫兴,每年,他们总会发现,他们顶礼膜拜的女主人原来浑身都有毛病,而被他们贬低了价值的女主人却是才华横溢,其实第二个女主人也有瑕疵,待他们忍受不了时,便又不惜回到第一个女主人的身边,而原先女主人的毛病也就忘了些许了。人们可以通过这一次次短暂的失宠,想象到这次失宠给布里肖造成的苦恼有多大,他知道这次失宠是决定性的。他不会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不时公开笑话他,甚至笑话他的弱点,他明知道人情薄如纸,但他只好忍气吞声,这样一来,他反一如既往把女主人看作是他的最好的女朋友。但是,维尔迪兰夫人从大学究涨红的脸上弄明白了他听到了她的讲话,于是想在今晚对他亲切一些。我忍不住对她说,她对萨尼埃特可没这么客气。“怎么,不客气!但是,他可喜欢我们了,难道您不晓得我们在他心目中是什么吗!我丈夫有时候被他的愚蠢弄得发点火——应当承认的确有些可气,但在那样的时刻,他干吗不再反抗一下,何必露出满脸走狗样呢?真不老实。我不喜欢这样。尽管如此,我还总是尽量劝我丈夫冷静些,因为,要是他走得太远,萨尼埃特很可能只好不来了;这样我可不愿意,因为我要告诉您,他身上连一个苏也没有了,他总得吃饭吧。但是,总之,如果他生气,叫他别回来好了,我可不管这份闲事,当他需要别人的时候,他最好不要这样愚蠢。”“奥马尔公国在进入法兰西王室领地之前,长期是我们家族的。”德·夏吕斯先生当着莫雷尔的面,向德·康布尔梅先生解释道,莫雷尔不胜惊讶,说实话,这篇宏论,即使不是直接说给莫雷尔听的,至少也是为他而发的。“我们压倒了所有外国亲王;我可以给您列举上百个例子。克罗瓦公主在王弟的葬礼上,想跟在我高祖母之后行跪礼,我高祖母叫人严厉对她指出,她没有用方垫的权利,当即请执勤官撤掉,并禀报了国王,圣上即传旨令德·克罗瓦夫人到德·盖尔芒特府上向夫人赔礼道歉。勃艮第公爵携带自己的传令官来到我们这里,一个个威风凛凛,我们得到圣上的恩准,煞了他们的威风。我知道谈自家人的美德有些不雅。但尽人皆知,我们家族的人在危险时刻总是一马当先。当我们放弃了布拉邦特众公爵的旗号后,我们的战斗口号是‘一马当先’。这种处处优先的权利,虽然我们经过多少世纪的浴血奋战而求之不得,但后来终于在宫廷上得到了,而且也是相当合法的。当然喽,在宫廷里,当着我们的面,这种权利始终是得到承认的。我还可向您举巴登公主为例加以论证。由于她忘乎所以,竟想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比高低,我刚才已经对您说过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事,在晋见国王时,可能是我的老祖宗犹豫了一下(虽则根本就不应该有这回事),她竟然要先进入王殿,国王立即高喊道:‘进来,进来,御表妹,德·巴登夫人明白她欠了您的情。’其实,她有像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的地位,她本身就出身十分高贵,因为从母系家谱算,她是波兰王后、匈牙利王后、巴拉丹选帝侯、萨瓦卡里尼安亲王和汉诺威亲王、继而是英国国王的外甥女。”“Macenas atavis edite regibus!”布里肖致意德·夏吕斯先生说,德·夏吕斯先生微微点了点头以为答礼。“您说什么?”维尔迪兰夫人问布里肖,她真想设法修补她刚才对他说的一席言辞。“我是说,上帝饶恕我吧,我是说一个纨绔子弟,他是上流社会之花(维尔迪兰夫人紧蹙眉头),大约是奥古斯都时代(维尔迪兰夫人听说年代久远,放了心,露出更为安详的表情),说的是维吉尔和贺拉斯的一个朋友,他们溜须拍马,把他捧上了天,说他的出身比贵族、王族还更高贵,一句话,我说的是米西纳斯,说的是一个只会钻图书馆的书耗子,是贺拉斯、维吉尔、奥古斯都的朋友。我敢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无论从哪方面都很清楚谁是米西纳斯。”他亲热地用眼角看了看维尔迪兰夫人,因为他听到她约莫雷尔第三天会面,又担心自己未被邀请:“我想,”德·夏吕斯先生说,“米西纳斯嘛,有点像古董维尔迪兰什么的。”维尔迪兰夫人乍一听喜笑颜开,猛一想敛笑莫及,只收了一半笑容。她向莫雷尔走去。“他很可爱,您的亲戚们的那位朋友,”她对他说,“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知书识礼、富有教养的人。他在我们小核心大有可为。他在巴黎家住何处?”莫雷尔傲然沉默了一会儿,只要求打一局牌。而维尔迪兰夫人硬是请他奏几段小提琴。令满座皆惊的是,德·夏吕斯先生过去从来不曾谈起他有奇才妙艺,竟然以最纯粹的风格,给福雷的钢琴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的最后乐章(不安,烦恼,舒曼式的,但到底在弗朗克奏鸣曲之前)伴奏。我觉得,莫雷尔先生虽然富有音乐才华,又有一手精湛的演奏技巧,但恰恰缺乏文化素养和风格修养,而德·夏吕斯先生正好弥补了莫雷尔的不足。但我好生奇怪地寻思,在同一个人身上,是什么东西能把一种生理的缺陷和一种精神的才智结合起来。德·夏吕斯先生与其兄盖尔芒特公爵并无很大区别。甚至,刚才(但这是罕见的),他说的法语与他兄弟一样糟糕。他责怪我(无疑是因为我热情洋溢地对维尔迪兰夫人谈起莫雷尔)从来没去看他,而我提出要慎重考虑考虑,他便回答我说:“不过,既然是我向您提出的这一请求,那只有我才能不高兴呀。”这话盖尔芒特公爵也可能说出来。说到底,德·夏吕斯先生不过是盖家之一员。但是,他天生神经系统阴差阳错,仅此就足以使他有别于公爵哥哥的所作所为,不是去喜欢一个女人,而却宁愿去喜欢一个维吉尔的牧童或柏拉图的学生,盖尔芒特公爵所未曾有的品性,每每与这种不平衡有关联,顿时使德·夏吕斯先生摇身变成一位美妙的钢琴家,一位不无情趣的业余画家,一位雄辩的演说家。德·夏吕斯先生演奏福雷奏鸣曲舒曼式乐段那急切、焦虑、迷人的风格,谁能看得出来,这种风格竟然有其内应——人们不敢道破天机——分布在德·夏吕斯先生若干纯属肉体的部位内,安插在他的神经缺陷之中?我们将在下面解释“精神缺陷”一语是什么意思,将解释因何道理一位苏格拉底时代的希腊人,一个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人,能为今天人所共知,能作为绝对正常的人,而不是作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那种阴阳人。正如实际的艺术才能尚未枯源断流,德·夏吕斯先生比公爵有过之而无不及,爱他们的母亲,爱自己的妻子,甚至在若干年后,当有人对他提起她们时,便会泪眼汪汪,但却是做表面文章,就好像大胖子出虚汗,稍一动作,额头上就汗水涔涔了。不同的是,人们对流汗的人如此说:“您太热了吧!”可人们看别人流眼泪,却像没看到似的。所谓人们,就是讲的上流社会;因为老百姓看到人家哭是很不安的,仿佛流泪比流血还严重。丧妻之后的悲哀,幸亏有了撒谎的习惯,并没有排斥德·夏吕斯先生与其身份不相符的生活。甚至后来,他不知廉耻,传闻在葬礼期间,他找到办法,向唱诗班的那个孩子打听其姓名和地址。而这可能确有其事。
萨尼埃特被叫来观阵,可他声称不会玩惠斯特。戈达尔眼看离火车开车时间不多了,便同莫雷尔赶紧玩一盘双人牌。维尔迪兰先生气急败坏地朝萨尼埃特走去:“您什么也不会玩!”他嚷嚷道,因三缺一打不成惠斯特而大动肝火,却为能找到痛骂老档案保管员的借口而心花怒放。萨尼埃特吓懵了,却露出幽默的神色:“不,我会玩钢琴。”他说。戈达尔与莫雷尔面对面坐着。“您先请吧。”戈达尔说。“我们往牌桌那边靠靠吧。”德·夏吕斯先生对德·康布尔梅先生说,看到小提琴手与戈达尔打在一起不禁着了急。“这就像那些标牌问题一样有趣,可现在,牌子已没多大意义了。给我们留下的国王,起码在法兰西是如此,只剩下牌中之王了,我看,国王们纷至沓来,正光临年轻的乐坛高手的手中。”他马上补上一句,对莫雷尔美言一番,对他玩牌的姿态也很欣赏,同时也是有意吹捧他一下,最终是为其向小提琴手肩上靠去的动作进行辩解。“俄毙了。”戈达尔操着外国佬的腔调说,孩子们听到这种腔调准会哈哈大笑,犹如医学大师来到一位重病号床边,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却开了一个习惯性的玩笑,弄得身边的学生们和临床医生捧腹大笑。“我不太懂该怎么玩。”莫雷尔请教德·康布尔梅先生说。“随您的便吧,不管怎么说您败局已定,这样那样反正都一样。”“加利马里埃?”大夫说着,瞅了德·康布尔梅先生一眼,目光讨好而且友善。“此乃我等所谓真正著名歌唱家是也,简直是美梦,一个再也见不着的卡门。这是旦角。我还想听听昂加莉的演唱呢。”“已婚马里埃?”侯爵站了起来,怀有出身名门望族之人常有的鄙视他人的鄙俗之气,但他们并不明白,他们侮辱了主人,因为他们露出了勉强的神色,对能否与主人的客人来往不置可否,往往以英国习惯致歉,用语不敬:“打牌的这位先生何许人也?他干的是何营生?他卖的什么货色?我很想知道我与何人同处,为的是不随便与人交往。不过,您刚才赏光将鄙人介绍给他时,我没听清其姓氏。”倘若维尔迪兰先生的的确确抓住这后面几句话,把德·康布尔梅先生介绍给自己的宾客,那么德·康布尔梅先生也会觉得维尔迪兰先生太不地道。但由于知道发生的情况正好相反,他觉得装出一副乖孩子的样子,做个谦谦君子,岂不亲和大度。大夫成了名教授之后,维尔迪兰先生从和戈达尔大夫的亲密交往中滋长起来的骄傲情绪与日俱增。但这种自豪感的表露形式不像过去那么幼稚了。想当初,戈达尔才初露头角,若有人对维尔迪兰先生谈起他妻子的面部神经痛,他便说:“有些人有幼稚的自尊心,往往以为他们知道的东西都是名牌,以为自己闺女的声乐教授一定家喻户晓名扬天下。如果给她看病的是一个二流医生,那倒可以另寻良方;但如果来的医生是戈达尔(他指名道姓时,仿佛是指布夏或钱戈大夫似的),那只好撤梯拉倒了。”维尔迪兰先生明知德·康布尔梅先生肯定听说过名教授戈达尔,便来个反其道而行之,露出天真之气。“他是我们的家庭医生,一个好心人,我们可喜欢他了。他为我们可以不惜五马分尸;这哪儿是医生,简直是好朋友,我想您不认识他,您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名气;但无论如何,对我们来说,他是顶顶有名的大好人,赫赫有名的亲密朋友,戈达尔。”这姓,经他神态谦逊地喃喃一念,竟使德·康布尔梅先生弄迷糊了,他还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呢。“戈达尔?您不是说戈达尔教授吧?”大家恰好听到所说教授的声音,他一时尴尬,抓着纸牌说:“雅典人在此受创。”“啊!可不是嘛,多巧,他正是教授,”维尔迪兰先生说。“什么!戈达尔教授!您没弄错吧,您很有把握,他就是那位住在巴克街的戈达尔教授!”“对呀,他住在巴克街43号。您认识他?”“可大家都知道戈达尔教授。这是个权威!这好比是,您问我是否认识布夫·德·圣布莱士,或者古杜瓦絮菲。我一听他说话,就看出来了,这可不是一个寻常人物,正因为如此,我才冒昧问您。”“喂,该出什么?王牌?”戈达尔问。可转瞬之间,戈达尔俗气外冒,即使是在英勇壮烈的场合,这类粗俗之气也令人瞠目,一个战士在战场上可以用一句粗话表示视死如归,但在甩牌消遣没有危险的时刻,说这种粗话就未免倍加愚蠢了,戈达尔决心亮王牌,阴沉下脸来,“孤注一掷”,大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气概,玩牌如玩命,大喊一声:“豁出去了,老子不在乎!”他不该出这张牌,但精神上得到了安慰。在客厅中央,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戈达尔夫人抵拦不住晚饭后在她身上产生的不可抗拒的效应,强打精神仍无济于事,屈服于茫茫飘飘的睡意,束手就擒了。她枉费心机,几次挺起身子,笑一笑,不是用以自嘲,就是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对她客气地说话,自己却不答理人家,但她万般无奈,重又陷入无情而香甜的瞌睡病的魔掌。但她猛然悟醒,只不过一秒钟,倒不是被声音吵醒,而是被目光看醒(即使闭上双眼,她也温情脉脉地看到并预见到这种目光,因为每天晚上都要上演同样的戏,纠缠着她的睡梦,就像时钟打点该起床那样),教授老是用这种目光,告诉在场的人们,他夫人睡着了。开始时,他只是看看她,笑一笑,因为,如果说,作为医生,他反对晚饭后就打瞌睡(至少他先讲清科学道理后再生气,但他也没有把握是否在理,因为他对此也有不同的看法),但作为男子汉大丈夫,而且又好逗人,他喜欢嘲弄自己的妻子,开始只是催她半酲,以便让她再睡过去,然后再重新把她弄醒,以此为乐。
一曲奏毕,我不揣冒昧,要求再奏弗兰克的曲子,这似乎令德·康布尔梅夫人如丧考妣,致使我只好作罢。“您不可能喜欢那玩艺儿。”她对我说。她换点了德彪西的《节日》,第一个音符才出弓,只听得一声喝彩:“啊!真妙!”但莫雷尔已经意识到他只会第一小节,于是来了一个恶作剧,却毫无故弄玄虚之意,他马上开始奏梅耶比尔的一首进行曲。不幸的是,由于他转得天衣无缝,又没有事先打招呼,大家还以为他拉的还是德彪西的作品,于是人们继续喝彩:“妙!”可莫雷尔却道破作曲家不是《佩利亚斯》的作者,而是《恶魔罗贝》的作者,致使大家有些不自在。德·康布尔梅夫人还来不及对此作出反应,因为她刚发现斯卡拉蒂的一个本子,正怀着歇斯底里的冲动一头扎在上面。“嚯!拉这个,奏下去,这个,真神。”她不住地叫好。然而,这位作曲家长期受到冷遇,不久前才时来运转身价百倍,她在兴奋不已的焦躁中挑选的这位作曲家的作品,恰恰是一段该死的曲子,这类可恶的曲子老是弄得您睡不好觉,一位女学生就在您隔壁的楼层房间里无情地、没完没了地重弹这支老调。但是,莫雷尔已拉够了音乐,由于他坚持想打牌,而德·夏吕斯先生也想一起打,主张打惠斯特。“他刚才对老板说他是亲王,”茨基对维尔迪兰夫人说,“然而这不是真的,他出身于普通市民,小建筑师家庭。”“我想知道您刚才对米西纳斯怎么看。我感兴趣。”维尔迪兰夫人对布里肖说,口气亲切,弄得布里肖飘飘然起来。既为了炫耀给女主人看,也可能炫耀给我看,他说道:“不过说老实话,夫人,米西纳斯令我感兴趣,主要是因为他是中国神第一尊贵的使徒,这一尊中国神今天在法兰西拥有的信徒超过了婆罗贺摩,也超过了基督自己,法力无边的逍遥神。”在这样的情况下,维尔迪兰夫人不再只顾用手捂着头了。她冷不防失去平衡,像被称作蜉蝣的昆虫那样,猛地向谢巴多夫亲王夫人扑将过去;若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离她不远,女主人便死抓住亲王夫人的腋窝,指甲都嵌了进去,就像孩子躲迷藏似的,把头埋藏好一阵子。有这道保护墙掩饰,人家以为她笑出了眼泪,而她却可以因此不动任何心思,就像有的人做长时间的祈祷时,谨慎生智,用双手巧掩脸面。维尔迪兰夫人仿效这些祈祷者,听着贝多芬的四重奏就像郑重祈祷,却又不让人看出她在睡觉。“我说话极认真的。”布里肖说。“我看,今天这种人太多了,他们成天价以自我为中心,老子天下第一。论正理,我对涅无异议,我也弄不清哪家涅欲将我等灭度在大千世界(此界,犹如慕尼黑与牛津,比起阿尼埃尔或哥隆布森林,离巴黎要接近得多),但它不仅与法国良民无缘,而且也与欧洲良民无份,而日本人也许已经登临我拜占斯城门了,此时此刻,社团化了的反军国主义人士正板起面孔,争论自由诗的根本道德问题呢。”维尔迪兰夫人以为可以放开亲王夫人被她碰伤了的肩膀,重又露出粉面,不无装模作样地拭拭眼睛,重新喘了三两下气。可布里肖却要我大饱耳福,摆开论文答辩的架势,亲自出马主持,立论就是,人们绝不吹捧青年人,只能严加教训,晓以厉害,不惜被他们视作反动派:“我可不愿意亵渎青春神明。”他说着,偷偷地瞟我一眼,那目光,多像报告人偷偷瞟听众中的某人一眼,然后点他的名。“我可不愿意在马拉美的小教堂里被打成异教徒或回归异教徒而永世不得翻身,在他的教堂里,我们的新朋友,像我们的所有与他同龄的朋友一样,都得为秘密弥撒效劳,至少得像唱诗班的孩子那样,显得未老先衰,或者像蔷薇十字会会员那样神秘莫测。但的确,这类酷爱带大写字母‘A’的‘艺术’(Art)的知识分子,我们见识得也太多了,他们把左拉当酒喝尚嫌不过瘾,便在自己身上打魏尔兰的麻醉剂。他们崇拜波德莱尔上了乙醚瘾,一旦祖国需要他们一展雄风时,他们兴许再也无能为力了,他们已经麻木不仁,得了严重的文学神经官能症,处在暖烘烘、懒洋洋、沉甸甸的乌烟瘴气里,象征主义的鸦片烟氛围之中。”对于布里肖这番荒谬杂乱的高谈阔论,我实在难以伪装出一丝的苟同,于是转向茨基,断然肯定他在德·夏吕斯先生门庭家族问题上绝对弄错了;他回答我说他断然没有错,并说我本人曾经告诉过他,他的真实家姓是冈丹,勒·冈丹。“我告诉过您,”我回答他说,“德·康布尔梅夫人是一位叫勒格朗丹先生的工程师的妹妹。我从来就没有对您谈起过德·夏吕斯先生。论亲戚关系,他与德·康布尔梅有瓜葛,就像老孔代与拉辛有牵连不相上下。”“啊,我以为呢。”茨基悄声说道,还不肯大胆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几小时前,他弄错了,差一点使我们误了火车。“您是否打算在海滨多住一些时日?”维尔迪兰夫人问德·夏吕斯先生,她预感到他可以作为一名忠实的门客,眼看他过早地要回巴黎不禁恋恋不舍地哆嗦起来。“我的天,谁也说不准,”德·夏吕斯先生拖长着鼻音回答道。“我很想待到九月底。”“您说得对,”维尔迪兰夫人道,“正是兴风作浪时节。”“实话实说吧,并不是气候决定我的去留。最近以来,我对我的导师,圣米歇尔大天使过于怠慢了,我想报答他一下,一直待到他的节日,九月二十九日,在蒙山修道院。”“您对此很感兴趣吗?那些个事儿?”维尔迪兰夫人问,要不是她觉得一次如此长途漫游会使小提琴手和男爵“放松”四十八个钟头,她兴许会成功地命令自己受了伤害的反教权主义感情保持沉默。“您可能有间歇耳聋的毛病吧,”德·夏吕斯先生盛气凌人地回答道,“我刚才对您说过,圣米歇尔是我的一个非凡的导师。”说着,露出迷人的和蔼可亲的微笑,眼睛则盯住远处看,激动地抬高了嗓门,我觉得,他的激动超出了审美的范畴,已经进入了宗教的领域:“献祭礼美极了,米歇尔站在祭台的旁边,身着大白袍,摇动着金香炉,团团清香,青云直上,飘飘然直到上帝跟前!”“大家可以结伴而行嘛。”维尔迪兰夫人建议道,尽管她讨厌教士的圆帽子。“此时此刻,祭礼一开始,”德·夏吕斯先生接着说,他虽另有原因,却与议会中杰出的报告人采取的方法如出一辙,绝不回答打断演讲的提问,听而不闻,“看我们的年轻朋友演奏巴勒斯特里纳的作品,乃至演奏一段巴赫的咏叹调,那该是多么令人陶醉的事。善良的修道院院长,他也会乐疯的,因为我向我的主保圣人报以最崇高的敬意,至少是公开的最崇高的敬意。这对信徒们是多大的感化!待会儿,我们要对年轻的安吉利科谈及此事,他像圣米歇尔一样,既是音乐天使,又是军事天使。”